球场上闷热得像蒸锅似的,地面冒着氤氲的热气。味全龙的选手正在大热天下慢跑,我搜寻着桐生的身影,但他不在慢跑的队伍中。
我望向味全龙的休息区,原来桐生就坐在里头,神情慵懒地眺望着慢跑的队友。
我踩上湿软的地面,不等桐生察觉,我便出声问道:
“你不必慢跑呀?”
桐生回头看我,一头褐色的头发被汗水濡湿。
他从脸到脖子都晒得十分黝黑,一对凤眼和丰满的小鼻,让人一看便知他有多瞧不起台湾的棒球界。
“我四肢无力……”
桐生冷笑着回答。
“还是趁年轻多跑些比较好。”
“要是能打回日本,我就跑。加仓先生,这是我们第一次照面吧?”
“有很多对我不利的流言,所以我尽量不接近年轻的日本球员。”
“我在电视上看过贵队与三商虎的那场比赛了……二比一,你上场投球,输了比赛。投出四坏球,又被打了一记全垒打,你也真够厉害哪!”
“因为流汗,控球失准了。”
“没有人会相信这种说词的。”
桐生朝脚下吐了口口水。
“你月薪多少。”
“月薪六十万日圆。”他语气不悦地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这么低的薪水,日子还过得下去啊?”
“没办法嘛!在日本我也领不到五百万日圆,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
“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吧!”
桐生惊讶地望着我。
“回台北的话,请你吃饭。”
“这样不太好吧!我和日本人吃饭,一定会被人说话的。他们都说要是你找上门来,一定要小心。”
“只是吃顿饭而已,不方便的话就尽管拒绝吧。”
桐生站了起来。
“我再不去练习,铁定被挨骂的……加仓先生,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想让你请客的时候,我再打电话跟你联络。”
这小鬼还真是臭屁。根本不是什么一流的投手,却自信满满地陶醉在自己的球技里。
我把手机的号码给了他,桐生用奇异笔把电话号码写在手套上。
“用这只手套上场投球会不会很不吉?”
桐生羞怯地笑了起来,只有这个表情符合他的年龄。
“加仓先生,打放水球真有那么好赚吗?”
“我听人家说过,打一场放水球,就可以赚到你一个月的薪水。”
桐生听了,露出卑鄙的微笑离我而去。
美亚鹫队开始练球了,内外野手和投手分别做不同的练习。我仔细地做完暖身运动后,便邀小许来练习投球。小许投出的每个球落球点几乎都高过颈部,我则举着手套守在心窝处。
“Control!Control!(控球!控球!)”
想不到日本棒球界使用的英语在台湾也讲得通,而且还是日式的英语发音,大概是日本的指导教练引进的吧。
小许点头表示理解,投出了一个压低的球。我点点头,把球掷还给他。
“OK,好球。”
我大声喊道,这句话并不是喊给小许听的,而是为了牵制靠近我的人。
“你这么热心指导年轻人,该不会是洗心革面了吧?”
一阵沙哑的声音传进我耳里,但立石根本不把我的努力当一回事。
“立石先生,我们正在练球呢!”
“不必管我,继续练吧。”
立石在我身旁停下脚步,他依旧不懂得察言观色。立石原本是日本职棒太平洋联盟的球员,在球队里不过是一个只会守备的二流选手,引退以后也当不成职棒转播的球评。然而,台湾成立职棒之初,他受邀来台担任教练,之后辗转任职几个球队,在台湾住了下来。
小许投球过来,他只用了五分的力气投球,我却觉得接在手套中的球仿佛要飞上天似的。
“这小子投得不错,若能好好控球,再学会配球的战略,去日本应该也能有两位数的胜场吧?”
“好球。”我把球掷还给小许。“……光是投向固定的落球点,就能有两位数的胜场唷。”
“他的球速多快?”
“状况好的时候,轻轻松松便能超过一五〇公里。光看他投球就叫人羡慕了!”
小许又投出一球。看得出他已经陶醉在我的赞许中,球路竟然失去了准度。我奋力伸出左手,好不容易才把球接住。
“不过,控球不好,就没搞头了……”
“立石先生,找我有何贵干?”
我翻掌朝地上比,示意小许投低球。看到小许点头,我才把球掷回去。
“刚才,你和我们队上的桐生谈了些什么?”
“只是随便聊聊而已。”
小许投出一个强而有力的飞球。
“你要是向那小伙子灌输些旁门左道的事,我们可就伤脑筋了。”
“我什么也没说。”
“只要跟你这种人讲讲话,坏风声便会不胫而走,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我的胃一阵紧缩,犹如背脊被硬塞了一堆冰块。我随时都可能产生这种感觉,而且往往毫无预警。
“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你说什么?”
我向小许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小许耸耸肩,便转身离开了。
“你不是说过以前日本也发生过这种事吗?也说过黑道请吃饭、送东西是稀松平常的事吧?”
“那是以前的事,我说的是现在。”
“’我这种人‘又是什么意思?当初要我介绍女人的,又是谁呀?”
“加、加仓!”
“你少故作清高了。年纪不小了,还这么唠叨,你们自己不也是来台湾棒球界捞钱的寄生虫?”
“你说什么?加仓,你再说一遍!你这个丢尽日本颜面的人在胡扯些什么!”
立石徐徐逼近,晒得黝黑的脸气得涨红。年近六十、开始老化的指头还微微颤抖着。
“给我滚开!”
我推着立石的胸脯,光是这么一推,立石就站不稳了。
“你若不想让桐生打放水球,就好好说给他听,告诉他别妄想打放水球。但话说回来,立石先生,现在的年轻人会不会听一个年近六十,却还追着女人屁股满街跑的糟老头的话,我可不知道喔!”
立石趋前作势抓我。我闪了一下,失准的立石霎时扑了个空,那狼狈的模样还真是引人发噱。
“立石先生,发脾气有损老人的健康喔!”
我跑开了。桐生站在味全龙的休息区前,似乎一直在观察我和立石的对话。
七局下半,二人出局,七比六,美亚鹫队领先。
“加仓。”
只听到总教练的喊声,我和后援捕手便一起步出了休息区,休息区旁的空间里并没有类似投手丘的土堆,都只能靠目测大致抓个距离,叫捕手就定位,开始练投。
此时奚落声不绝于耳,几乎都是台语的数落声。我知道他们在谴责我——打放水球的臭小子!
我频频调整呼吸,不理会观众的嘘声。我集中精神控球,持续投出低角球与外角球。我若能投出好球,桐生说不定就会打电话给我,这么一来不但可以取悦徐荣一,邦彦说不定也会很高兴。
练投渐入佳境之后,我愈投愈顺手了。美亚鹫队仍在球场上持续进攻,对现在的我来说,能拉大比数是最好的,只能带着祈祷的心情继续练投。我持续投出外角低球,但角度总是偏往内侧,看来下半身扎得不够稳。
此时听到挥棒击球声,现场马上发出一阵欢呼。被击出的球飞得很高,游击手向前接杀,二人出局。
我掩饰心中的不安登上了投手丘,此时和周仔今天首度站上打席时一样,观众席开始弥漫起一股诡异的气氛。数千名观众不约而同地开始喧嚷起来——打倒放水球员。
我可以练投八球。我投出了第一球,但是颗弹往捕手后方的地瓜球,顿时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恶意。
我闭上眼睛,等待那声音出现。
叫他们闭嘴!——我又听到这个声音了。
我双手高举,投出了球,朝自己锁定的球路,以自己掌控的速度,把球投进了捕手的手套里。
“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
我嘟嚷道,往昔的气势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