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北坐巴士到高雄,途中包括午餐休憩时间总共要花八个小时。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我都在睡觉。抵达高雄的市立棒球场时已是下午四点钟,距离开赛剩不到两个钟头。
我们在美其名为更衣室,事实上简陋寒碜的地方换上了制服。年轻选手们很早就上场练习,资深的选手们则意兴阑珊地在闲聊。
“加仓先生。”
经纪人吴先生手捧花束跑进简陋的更衣室。
“给我的吗?”
我指着自己。吴姓经纪人点点头,把花束递给了我。那是一束白色的兰花,里面夹了一张卡片。
〈欢迎你莅临高雄,期待你大放异彩。比赛结束后,请来电联络。〉
接着是徐荣一的手机号码和署名。
比赛结果是五比三败阵。我没有出场投球,就算出场比赛,以我目前的状况,也只有挨打的份,而且还可能背上“放水”的嫌疑。
我回到饭店,与晚餐一并举行的检讨会已经开始。分析今日的败因,可避免明天重蹈覆辙,教练和总教练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有尚未晋身正式选手的年轻球员在洗耳恭听。
美亚鹫队的胜率只有三成,因此排名敬陪末座,没什么人看好。
回到房间后,我打了一通电话。一个陌生男子出来接听,他用怪腔怪调的日语请我稍等片刻,但我倒也没等太久。
“今天真是遗憾哪,加仓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了徐荣一的声音。
“你看过比赛了吗?”
“当然,这是我的生意之一。今晚因为美亚鹫队输了,我赚得不多。”
电话中传来了刺戳着我神经的窃笑。这时候,我想起了邦彦说过的话。
——不要拒绝徐荣一的任何劝诱!他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全都得向我报告。
“哦,对了,你吃过饭了吗?”
“对不起,徐先生,我和队友吃过了。”
——不听从我的指示,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若走上死路,邦彦也会跟着身败名裂。我们兄弟子俩双手都沾满了血腥。
“那么,要不要一起喝酒呢?”
“明天还有比赛……”
“到现在还没有人敢拒绝我的邀请,”徐荣一语气骤变:“尤其你更没有立场拒绝,不是吗?你好友的太太想必非常悲伤吧?”
“我可以去,但不能喝得太晚。”
“那当然。我只是想和你谈点事情而已,绝不会拖到太晚。我会叫人开车去接你,请你在饭店门口等候。”
他的日语讲得有点奇怪,但语气颇为强硬。
“我知道了。”
说完我便挂上了电话。
我被带往一家酒廊。从高雄车站前往南直走,会碰到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那家酒廊就位于正中的地段。去年我远征高雄时也曾来过这家酒廊。
司机带我走进店里。店内是中国式的格局,一个白人组成的乐团正在演奏标准爵士乐。穿着开叉及腰的中国式旗袍的陪酒小姐们在桌间穿梭,其中一名小姐看到司机便走了过来。
爵士乐声中夹杂着此起彼落的台语的交谈声。
在高雄听到台语的机会比台北来得多,只会讲国语的外省第一代几乎都住在台北。台北以外的都市居民则大都是本省人,平常都讲台语,而时下的年轻世代通常都讲国语。
酒廊小姐和司机一寒暄完,便笑着伸手指向酒廊右方,原来在她面前有个楼梯。司机的任务到此结束,接下来就由那名小姐带我去见徐荣一。
那小姐扭腰走着,身上散发着一股柑橘香水味,我则紧跟在她后头。楼梯尽头有一扇豪华的木雕大门,门旁站着两名杀气腾腾的男子。
她跟那两名男子说明来意,站在右侧的男子便打开了门,另一名男子则搜起我的身。
“请往这边走。”
这位小姐把我领到房间里。里面有一张可供二十人坐的圆桌,徐荣一就坐在正中央。房间里只有徐荣一一人。
“加仓先生,好久不见。”
徐荣一穿着深灰色的小立领外套,搭配得十分得宜。
“来,请坐。”
我在小姐的带领下,在徐荣一的右边坐了下来。
“你要喝点什么?”
小姐问道,日语讲得极好。
“给我啤酒。”
“好的。”
那小姐说完便离开了圆桌。
“很吃惊吧?她的日语讲得真好。”
“是啊!”
“这是我经营的酒廊,不用客气。尽量喝、尽量吃……这里也有卡拉OK。”
“也有女人吗?”
“当然。”
徐荣一微笑着,这里和“JJoint”简直是天壤之别。
小姐端上啤酒,并在桌上摆起多得吓人的小菜。
“那么,我们来干杯吧?”
徐荣一举起啤酒杯,我也依样举起杯来。
“为张俊郎的冥福祈祷。”
从酒杯溢出的啤酒弄湿了我的手指,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只是开个玩笑,对不起。”徐荣一说道。
他收起脸上的微笑,像一头频频舔嘴盘算该从哪里吃起眼前猎物的老虎。
“为加仓先生和我今后的友谊干杯!”
“干杯!”
说完我一口气喝干杯里的啤酒。
“不中意我送你的礼物吗?”
徐荣一只啜饮了一口啤酒,两眼直盯着我的左百达翡丽名表——现在在邦彦的手里。
“戴那么名贵的手表,总叫人不自在”
“是吗……以后你慢慢就会习惯了。加仓先生,你若能报答我的友谊,我会送你更好的礼物。”
“要如何报答你的友谊呢?”
“你是棒球选手,用棒球报答我就可以了。”
“放水吗?”
徐荣一摇了摇头。
“你暂时还不能’放水‘,社会大众还没忘记这件事。你若’放水‘,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说得也是。”
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我需要加仓先生当我的白手套。”
“我做过好几次了。”
徐荣一嘴巴微启,眼带轻蔑地在我脸上四处端详。
“我想拉拢日本球员。”
他很懂得掌握机会,活像个舞台上的演员。
“你是叫我当拉拢日本球员的白手套吗?不可能的。”
我伸手欲帮徐荣一倒啤酒,但被他出手制止。
“徐先生也知道,日本球员是不打放水球的。”
“加仓先生是日本人,也’放水‘呀!”
“我……比较特别。”
“没这回事,加仓先生,这种事很平常呀!每个人都喜欢钱吧?日本人也很爱钱,日本人之所以不’放水‘,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帮忙沟通的关系。一旦有台湾人试图接近自己,日本人就会开始警戒。但如果透过加仓先生以日语跟日本人交涉,日本人就会答应在比赛中’放水‘了。”
“徐先生,其他的日本球员都不喜欢我。”
日本人厌恶比赛做假,因此他们既看不起打放水球的台湾球员,也藐视放水的中美洲球员,所以连和这类球员厮混的我都遭他们唾弃。
“没问题啦!没有人不喜欢钱的,我是说真的。”
徐荣一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两张照片递给了我。
照片中的人叫桐生俊二,是今天与我们对战的味全龙队的投手,今年才加入球队。他在日本名不见经传,来到台湾之后,光是今年前半季就有八胜的佳绩。他的球投得强劲有力,但缺少一个投手应有的机灵,这就是我对桐生球技的印象。
照片里的桐生坐在铺着绿色桌布的桌上,旁边站着几个粗犷的中国男子,他面前则堆满筹码。那张桌子原来是一张迷你百家乐台。
“这是在澳门拍的,这个日本人很爱赌博。”
另一张照片是桐生和一名年轻女子合影。看来是在某家酒店里,那女人穿着吊带背心,巨大的乳防从胸口露出。桐生的右臂绕过那女人背部,右手则从她腋下伸出,还不忘探手进背心里搓捏她的乳防,左手则藏在桌子底下,想必是在抚摸她的大腿吧。
“这张是在台北拍的,这个日本人也是好色之徒。”
我把照片还给了徐荣一。
“你不认为这个日本人会打放水球吗?”
最后,我妥协了。
“我认为他会先看价码吧。”
“我愿意出两百万日圆。”
“一场比赛吗?”
还真是个破天荒的金额。
“这两百万日圆也包括加仓先生应得的酬劳。最近香港资金也开始进出台湾的职棒签赌,所以两百万日圆并不算多。”
如果是桐生上场投球,大半赌客都会下注赌味全龙赢球。光是前半季八胜二败,防御率一成的佳绩,就是最好的证明。倘若桐生出场投球,味全龙却输球的话,人笔钞票就会流进徐荣一的口袋,区区两百万实在是太便宜了。
徐荣一轻松自若的样子。他靠着椅背,手托着下巴,悠哉地等待我的回应。
徐荣一的任何请托都要答应——邦彦曾这么说过。
“我知道了,明天我就找他谈谈。”
“这样我们才算朋友嘛!”
徐荣一鸣指示意,大门便应声而开,刚才那名搜我身的男子,捧着一只小盒子走了进来。
“请你收下。”
徐荣一说道。那名男子把小盒子放在我面前,那是一只戒指盒。我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徐荣一,但尽量保持理性地避免直视他。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对了,叫宋丽芬,这是送给你女朋友的礼物,请打开来看看。”
我依他的指示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只镶着红宝石的白金戒指,我从没看过这么大的红宝石。
“她如果喜欢,我会很高兴的。”
叫这个家伙闭嘴!——我又听到这个声音了。
“谢谢你,徐先生,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边倾听脑海里的声音边回答。
“那么,今晚就好好享受享受吧!”
身穿旗袍的女人们蜂拥而入,其中夹杂着几个男子,似乎就是我在台北的“馥园”餐厅见过的那几个人。他们围着圆桌坐下,女人们则坐在他们中间。坐在我与和徐荣一中间的,就是领我进这房间的小姐。仔细一看,她已经有些岁数了,大约三十岁左右。只见她在差遣其他小姐,手还搭在徐荣一的肩膀上。她是徐荣一的女人——想必就是这家酒廊的妈妈桑吧。
那几名男子是高雄帮派的干部,徐荣一为我一一做介绍。我没把徐荣一的话听进耳里,因为我记不起这么多名字。
几个黑道干部上前为我斟酒。
“随意。”
我窥伺着徐荣一的脸色说着,并坚持自己斟酒,徐荣一点了点头。
“徐先生。”
“什么事?你还不能回去。不喝酒没关系,再陪我们一下吧。”
“你知道王东谷不见了吗?”
徐荣一听了眯起双眼。
“这我倒没听说……需要我帮你调查吗?”
“万事拜托!”
“就交给我处理吧。”
徐荣一以话里带刺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