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团办公室里不见王东谷的身影。
“王先生和费南德斯先生怎么了?”
顾志强自言自语似地嘟嚷着,没有人应答。
“加仓先生,你的脸色很差喔——”顾志强靠近我,避开他人的耳目似地悄声说:“是因为看了昨天那份调查报告的关系吗?”
“滚开!”
顾志强脸色大变,他不悦地瞪着我,为了维持威严似地整了整领带的结扣。
“我有义务保护球团的利益。倘若那个刑警是你的弟弟,你有可能把他拉拢到我们的阵营吗?”
如果是昨天之前,我听到这种论调,一定会把顾志强打倒在地的,但今天却没有一丝愤怒。
“别白费工夫啦,顾律师。我不了解他,他却对我很了解。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大概是瞧不起我吧?说不定他很恨我呢!搞不好是个有近亲憎恨情结的人。”
这就是我整夜思考得出来的结论。
“不过——他也是王先生的养子。”
我闪过一个念头,我反射性的抓住顾志强的手。
“你,你要干什么?”
“顾律师,你可以调查王东谷的经历吗?”
“是没什么问题啦……”
“帮我查,拜托你,这事当然不能让那老头知道。”
“这个嘛……”
顾志强眼镜下的眼珠转得很快,仿佛在算计什么。
“你们三个人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你用不着知道。我还有事拜托你:也帮我查一下王警官的母亲——佐佐木阳子住在哪里。如果王东谷还有亲人,也一并调查。”
“如果你愿意支付三万美元的话。”
“无论多少我都会照付。”
“这可能得花点时间。你也知道,有这种经历的人,大都想掩饰自己的过去。”
“总之替我查清楚就是。”
疲惫排山倒海而来。我的眼睛隐隐作痛,口干舌燥。
围聚在警局的狗仔队们明显减少了许多。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对我们的报导篇幅也逐渐减少。
我寻找东都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但不见他们的踪影。
我把目光投向警局,寻找邦彦的身影,但依旧没看到邦彦。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早上的侦讯结束了。袁警官已经不复初次见面时的热情,只是重复问些无聊的问题,懒洋洋地写着笔录。在他看来,王东谷和洛佩斯的无故失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我偷看了老袁一眼,陈警官看着我,似乎在说——就交给徐先生处理吧!还笑得很开心。
“今天辛苦你了。”老袁说道。
我站了起来,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四十三分,这时有人敲门了。
陈警官打开门,邦彦走了进来,我就此僵住了。
老袁和邦彦低声交谈,陈警官不安地注视着我。在我眼里,这光景仿佛像场梦。
“对不起,加仓先生,王警官有几个问题想请问你,方便吗?”
邦彦瞪着我,我始终没有离开邦彦的视线。
“嗯,我无所谓。”
他下颚的伤痕引人注目,他锐利的眼神让我情绪紊乱。邦彦的皮肤略黑,柔顺的头发稍烫成波浪形,浓眉、细眼、高鼻、薄唇,和我记忆中的邦彦有点吻合,又有点不符。
“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老袁和陈警官走了出去。邦彦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后,关紧大门,转身看着我。
“怎么了?我的脸有什么奇怪的吗?还是你在担心什么?”邦彦用英语说着。
“邦彦。”
邦彦脸上的冷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的神色,但表情又马上恢复了正常。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
“昨晚你来过我家了吧!”
他讲的是日语,虽然有点口音,却是不折不扣日语。
“你终于知道了。”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如果你不是嫌犯的话,我或许会和你相认……坐下吧!难道你打算站着说话?”
邦彦坐在刚才袁警官的座位上,他的右手提着百货公司的纸袋。
“妈妈人在哪里?”我站着问道。
其实,我澴想问其他的问题,但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可以这么说?她是我妈妈啊!”
我趋前诘问邦彦——却被他推倒在地,跌个四脚朝天。我没有愤怒,只觉得有股无以名状的凄凉。
“你关心过你妈妈吗?既然你那么在乎妈妈,为什么不去找她呢?你来台湾几年了?三年?你有心找的话,多的是时间吧?当我知道你去迪化街的时候,我的想法有些改变,心想你和我们毕竟还是一家人。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是为了跟我们相认。”
“那是……”
我站了起来,步履踉跄,两脚使不上力。
“不谈这个了。你是嫌犯,我是警察,我们就仅只止于这种关系。”
“我来台湾之后曾去找过你们,我按妈妈信上的地址去找,但那里一无所有,只剩一片空地。”
邦彦扬起眉毛,露出意外的表情。
“邦彦,我真的找过你们啊!”
邦彦摇摇头。
“我的哥哥应该不是一个为了自身利益,让亲友蒙羞的人。”
邦彦说着,把手伸进纸袋里,拿出一个皮盒子。百达翡丽的表盒——我的胃一阵收缩,强烈的胃酸在胃里翻搅着。
“我叫王国邦,不是邦彦。你是嫌犯,这就是证据。”邦彦以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找到这东西的?”
“在你去迪化街找那个女人之前,我已经先找到她了。昨天我一直在听她说明,所以你找上我家的时候,我不在家里。”
我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我问了她许多重要的事情,听说张俊郎是你杀的。”
“她胡说八道!”
“是胡说八道吗?我终于明白张俊郎的尸体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抵抗的痕迹了。他自己也没料到会遭到不测,没想到你竟狠心痛下毒手。”
“不是我。”
“你就招了吧!卑鄙无耻的家伙!人是你杀的,凶手就是你!”
叫这个家伙闭嘴!——我又听到这个声音了。
我摇摇头,我下不了手,绝对下不了手。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你终于敢承认了?”
叫这个家伙闭嘴!——这声音愈来愈大。我真想塞住耳朵,但还是无法赶走这个声音。邦彦带着侮蔑的眼神瞪着我。
“你要逮捕我吗?”
“缺乏证据,我想抓也抓不成。”邦彦抡拳槌打桌子。“而且,你想想看,我的亲生哥哥是杀人犯这种事一旦曝光,后果将会如何?到时候我就无法继续干警察了。难道你要做到这种地步才甘心吗?”
邦彦的双眼充满病态的神色,像极了一头无法压抑冲动的野兽。
“邦彦——”
“我叫王国邦。”邦彦打断我的话。“只有妈妈可以叫我邦彦,你有没有搞懂?”
我将手按在椅子上,因为如果没有东西可依靠,我恐怕会跌倒。
“给我坐下!”邦彦说道。
我坐了下来。邦彦打开百达翡丽的表盒,里面空无一物。
“手表由我先保管。先问你一个问题……那只表是怎么来的?”
“你知道这个要做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徐荣一给我的。”
我失去抵抗的力气了。邦彦说他不会逮捕我,我居然相信他的话。
“他为什么要送表给你?”
“并没有特别理由。徐荣一看到我戴劳力士表,便说要送一只更好的手表给我。”
“不可能,他那种人不会平白无故送礼的。”
邦彦气得双手拍桌,嘴角一团白沫。
“或许他另有企图,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和徐荣一谈了什么?”
“没谈什么——”
“回答我!”
邦彦抓起我的领口,一张脸凑近我眼前。他使劲咬着牙,脸色涨红、呼吸急促,充血的眼眸深处燃烧着憎恶的焰火,那憎恶的怒火并非针对我,而是另有其人——大概是徐荣一吧!我还真嫉妒徐荣一。
“你那么痛恨徐荣一吗?为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他找我只是跟我商量要如何串供,才不会被警方抓到打放水球的把柄。”
“还有呢?”
邦彦放开了我。
“我听到风声说他们要杀掉俊郎,所以向他求情。”
“可是你却亲手杀了他?你真的是混蛋至极啊!”
“我也很无奈……”
“说得也是。因为你比赛放水,经营涩情酒店,又昧着良心做事。”
“邦彦——”
“我叫王国邦,要说几次你才听得懂?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而已。对方是黑道老大,我只是普通的棒球选手。彼此很少碰头,即使见面,也没谈什么。”
邦彦紧咬着嘴唇,努力控制即将爆发的情绪。
“你和徐荣一见面时,他也在场吗?”
“他?”
“我是指王辉夫!”
王辉夫——王东谷的本名。
“在,是他安排徐荣一跟我碰头的。”邦彦用国语嘀咕着。我在酒店经常听到这句话,意思和英语的“sonofthebitch”差不多。
“他把你跟妈妈怎么了?”
邦彦的眼睛惶恐地转了一下。
“是我在问你问题。”
他没有理会我。在邦彦眼中,我只是个蝼蚁之辈。
“徐荣一和王辉夫说了什么?”
“没什么……王老头只是跟在我身边担任翻译而已,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
“不可能没说半句话吧?”
“我记不得了,他们应该没谈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没骗你……邦彦……”
“住口!”
他和王东谷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为什么又如此痛恨徐荣一?——我的疑问全被邦彦的喝止声给冲散了。
邦彦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台携带式录音机。他按下录音键,把录音机放在桌上。
“咱们开始侦讯吧,”邦彦堆着僵硬的笑容。
“你为什么杀了张俊郎?”
我看着邦彦的脸孔,只见他下颚肌肉 紧绷。我觉得自己的心窝仿佛有块硬物阻塞着。
“这……你饶了我吧!”
“说!”
“拜托你,不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
邦彦探出身子,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刚才那怒目金刚般的表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告诉我吧,大哥,我非得知道才行。”
叫这个家伙闭嘴!——我又听到这声音了。然而,此刻这声音已经被吸入我心坎的一道裂痕里。
“因为他亲眼目睹徐荣一送我手表。”
我说着,嘴里的话宛如满溢的水般倾泄而出。
“王辉夫和徐荣一知道张俊郎是你杀的吗?”
我愣愣地听着邦彦的质问,宛如一个失去魂魄的人偶。
“怎样?”
邦彦依旧无情逼问,我只能点头默认。
“好。”
只听到一声低沉的金属撞击声。邦彦关掉了录音机,还顺手把录音机拿到我面前。
“这卷录音带不会流出去,你也不会被抓。”
邦彦仍是一脸冷笑。
“你想把我怎样?”
“放水疑云已经告一段落,你们的小伎俩奏效了。由于社会舆论仍很在意,所以案子仍会继续侦办。不过,也只是敷衍敷衍而已,原本有意严加查办的警察们也失去干劲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摇头表示不解。
“表示你很快又可以回到球场打球,然后,马上可以重新开始打放水球。”
我不打放水球——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接下来,徐荣一又会跟你接触,他都敢把价值不菲的名表送给你了,就代表他打算把你整个人榨干。”
“那又如何?”
“到时你就向我报告啊!把徐荣一的所做所为,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统统向我报告。”
“要我帮你卧底吗?”
“这个角色很适合你吧?你如果听我的指挥,我保证放你自由。至少你也不必因杀死张俊郎受法律制裁。”
“万一理惠出来搅局怎么办?”
“理惠?……啊啊,那个女人呀?你不必担心,就交给我处理吧。”
邦彦的语气有点不自然。
“你…是怎么抓到理惠的?”我脱口说道:
“理惠她……理惠她……”
王东谷找来的杀手是被谁干掉的?理惠的后续行踪呢?原本一切都是疑云重重,但此刻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人是你杀的吗?那个杀手是被你干掉的吗?”
“你在说什么?”
邦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身为警察,却杀了人?”
我只能这样推测。他一直跟踪我?跟踪理惠?
——迪化街的老婆婆,把王东谷骂得狗血淋头。她认识王东谷,想必也认识邦彦,邦彦从老婆婆那里问出理惠的行踪,因此得以拦截在百货公司的女厕所准备要袭击理惠的杀手。他带走了理惠,这些画面巨细靡遗且逼真地逐一在我脑海里浮现。
“你知道理惠会被杀,可是你却没有问我这件事,因为人是你杀的。”
“随你怎么想……”
“理惠现在怎么了?难道你把理惠也杀了吗?”
邦彦没有回答,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录音带。
“邦彦……”
“我叫王国邦。我做了什么跟你都没关系,你只要乖乖地听命行事就可以,嘴巴给我闭紧一点。”
此时,一个清醒的声音开始怂恿我拒绝所有的威胁利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搬来台湾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邦彦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