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了个冷水澡,让自己保持冷静。杀掉洛佩斯的想法马上变得不切实际了。
我打电话到丽芬家。她母亲接到电话,说了一大串国语后,便挂断了电话。我又打了一次电话,情况还是一样。
我一时怒火攻心。我了解她母亲不希望丽芬卷入这场纠纷。然而,这种事不是我能操控的,我才管不了这么多。
我在房里踱步,诅咒丽芬的母亲,几乎骂尽所有的脏话。
这时电话响起。
“我在楼下。”
是王东谷的声音,这下子我转而憎恨起洛佩斯来了。
我穿上衣服,来到走廊。
现在还来,心里有个声音说道:就把一切当笑话,一笑置之吧!
那家伙跟你的女人上过床——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比上一个来得响亮。
车子是王东谷开来的。别看他上了年纪,开车却横冲直撞的,这是一辆黑色的Crown轿车,车窗还贴得一片漆黑。
“欧吉桑果然还是选日本”
“皇民开日本车是天经地义的事吧!而且这并不是我的车。”
王东谷说完,左手伸进自己的怀里。
“今天晚上就用这个。”
王东谷把一只偌大的袜子放在我膝盖上,只觉得这只袜子沉甸甸的。
“里头塞满了铜板。用这个往肚子或胫骨狠狠砸下去,一般的人大概就会讲不出话来。”
袜子前端扎得很紧,我握着打结处提了起来,重得令人心直往下沉。,重量和当初我砸死俊郎时用的石头十分相似。
“很久以前我常拿这种家伙砸人。最近的黑道动不动就掏枪亮刀的,我年轻的时候,国民党抓得很凶,所以很少用枪。”
“你用这个杀过人吗?”
“嗯。”王东谷回答得很干脆。“不够强壮的人若是被这钱袋砸到后脑勺,不死也剩半条命。”
“这么厉害啊……”
“为了保险起见,我特地带了这个来。”
王东谷打开手提箱,在里头翻了一阵,一把长约三十公分的带鞘刀便出现在我的面前。握柄的上方有个银色的凸块,似乎是用来代替护手。
“好长的刀喔!”
“其实小刀比较好用,但我家里只有这把刀子。”
“你在家里摆这种东西?”
“以前常跑路嘛!”
王东谷以沙哑的嗓音笑着说。
“把刀子收进手提箱里吧!那串袜袋等会放在后座下头就行了。”
我的右前方可以看见台北车站,左边是新光三越。长刀收入手提箱了,里面有捆布用的胶带。
我打了理惠的手机,没有接通。就算电话接通,她也不会跟我说话吧。
现在只好严惩洛佩斯了-我自言自语地呢喃道。
王东谷把车子停在东龙大饭店前。
“你坐到后座,打电话给洛佩斯。今晚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们和洛佩斯在一起。”王东谷说道。
原本想回话的我这时欲言又止。我移向驾驶座的后方,将沉甸甸的袜袋放在脚下。深蓝色的袜袋藏在暗处,几乎和橡胶的脚踏垫同色。接着我打了电话给洛佩斯。
“哈罗?”
洛佩斯立刻接了电话,一副等得不耐烦的口气。
“我是加仓,快到饭店了,到门口等我吧?”
“你的‘快到了’要多久?”
“两分钟。我们开的是黑色的丰田汽车,一看就知道了。”
“好,我下去了。”
“嗯,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车子开动了。
车子从忠孝西路左转进入西宁南路,接着在汉口街左转,又在第一条巷子左转,便来到了东龙大饭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仿佛算准时间似地从门口走了出来。
王东谷把车子停在洛佩斯身边。
“让你久等了?”
我打开车门说道,洛佩斯坐进了车内。
“周仔呢?”
洛佩斯语气平静地问道。
“现在就去接他。”
“你不是先去接他了吗?”
“反正顺路嘛,无所谓吧?我想趁周仔不在和你谈谈钱的事。”
“啊,嗯,说得也是。”
洛佩斯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俊郎出殡那天,你不是说两三天内就可以筹到钱吗?时间不多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件事啊,加仓,对不起,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洛佩斯讲得很含糊,眼珠还不停地转动着。
“再给我两二天的时间。”
“洛佩斯,你开什么玩笑!”
我的右手探进两腿之间,只要稍弯腰,指尖就可以碰到那只袜子了。
“我不是开玩笑,再给我两三天,一定可以筹到钱的。”
“现在的你怎么筹钱啊?”
我紧紧地握住袜袋打结处。
“这跟你没关系,反正我会付钱的。”
“你打算让理惠出钱吗?”
“你说什么?”
洛佩斯瞪大眼睛。
“这两三天,理惠都在含你得意的大老二吧?这些事我都知道,洛佩斯。”
“你知道了?”
洛佩斯的口水溅到了我的脸上。
“嗯,中午我和理惠碰过面了。”
洛佩斯半张着嘴,愣住了。
“你联络不上理惠,所以你紧张了?”
洛佩斯舔着上唇,他虽然眼神闪烁不定,但仍旧眼露凶光地直瞪着我。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那么,你应该也知道吧?我并没有引诱那个女人,是她主动向我劈腿的。她说,你那根软绵绵的香肠无法满足她,所以才叫我这根巨棒通通她。”
我扬起右手,将手上的重物往洛佩斯的左腿砸了下去,只听到一声闷重的声响。洛佩斯反射性的弯了下去,我再度扬起右手,把装满零钱的袜袋朝他毫无防备的脖子挥打下去。
洛佩斯没有发出哀嗥,只是倒在座位上。
“不简单哪。”
始终不发一语的王东谷说着。
“什么不简单?”
“即使是经历过刀光剑影的黑道,也没有你这种本事,你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棒球选手吗?”
“你别瞎说。”
我的口气颤抖,心臓碰碰作响,胃部因为紧张而收缩,自己的身体也几乎不听使唤。
王东谷打开手提箱。
“用这个绑住黑鬼的手。”
我接过王东谷递来的胶带,把洛佩斯的双手押向背后,并用胶带层层缠住他的手腕。我淌至下巴的汗水滴在洛佩斯身上,洛佩斯则是动也不动。
“他该不会死了吧?”
“还有呼吸。”
洛佩斯的背的确缓缓地起伏着。
“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车子往南驶去。
“随便开进哪处山区都行。只要跑个一小时的车程,应该就可以找到适当的地点。”
我用颤抖的手指掏出香烟,叨在嘴上。心跳渐渐恢复正常的节奏,胃部的不适也消失了。
“最好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把不该被找到的拿出来。我虽然打算找处隐密的地方,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王东谷打算找个地方活埋洛佩斯,而我的嘴里有股怪味不断扩散。
“欧吉桑,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洛佩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不必杀他。”
“看看你自己的眼睛!你那双眼睛简直像鬼一样。”
我从照后镜打量自己的眼睛,只见里头血丝布满,眼眸深处还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我在俊郎座车的照后镜看到的眼神。唯一的不同,只在现在没听到那个声音而已。
叫俊郎闭嘴!——当时的语音很严厉,让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正被来回翻搅。然而,现在我倒是没听到那个声音。
我咽了咽口水,开始为洛佩斯搜身。手机、钱包、护照,洛佩斯身上只有这些东西。我关掉手机的电源,打开钱包,里面有三千元和些许零钱、两个保险套、一张美国运通卡、一张国际驾照。在驾照上的相片里,洛佩斯笑得很灿烂。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把洛佩斯身上搜刮来的东西放在前座座位上,王东谷朝它们瞥了一眼。
我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逐渐恢复了自信。车窗外可以看见台湾大学,车子正逐渐远离台北。
洛佩斯呻吟着。我衔在嘴上的香烟掉了,赶紧把它拨到一旁,飞快地看了洛佩斯一眼。他昏过去了,偶尔发出像做噩梦般的呻吟。我把封箱胶带撕成细条,贴住洛佩斯的嘴巴。尽管如此,仍然无法完全封住洛佩斯的呻吟声。
“欧吉桑。”
我出声说着,很想把洛佩斯的呻吟声挡在耳外。
“什么事?”
“王——你的养子找你做什么?”
“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找理惠。”
“你告诉他了?”
“怎么可能……就算是他,我也不会据实以告,他是因为我去了迪化街才找我麻烦的。”
“为什么?”
“我就是在迪化街抛弃他们母子的。该怎么说呢……总之,他觉得回忆被玷污了,所以才会这样骚扰我。”
“其他没说什么吗?”
“没谈什么事啦!之后,谈得都是一些家族的问题。”
“他妈妈还活着吗?”
“嗯,好像还在某个地方过活,仍然对我恨之入骨。他不肯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车窗外一片黑暗。耀眼炫惑的台北灯海已经消失无踪,只剩民房的灯光和车子的车头灯偶尔照亮黑暗中的景色。
“你都怎么跟他交谈?”
短暂沉默。
“以前都讲国语。他妈妈是外省人,所以他不会讲台语。”
王东谷在说谎——我非常清楚。
“现在呢?”
“我好久没跟他讲话了。发生这起事件后,就没再和他见面。”
“回答我的问题!欧吉桑。今天早上,你们用什么话交谈?”
“讲日语啦!这样我还落得轻松呢!”
洛佩斯又呻吟了起来,我反射性的朝洛佩斯的面颊补上一拳。
“给我听话点,少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呻吟声!”
洛佩斯醒来了。
车子在微暗的山路上行驶着,偶尔看得到星光与车子的车头灯。树丛的幢幢黑影笼罩着车子,开进山路后,没有任何车辆与我们擦身而过。
“在这边就可以了吧?”
王东谷把车停在路面较宽的地方。一熄掉引擎,车内随即充满了虫鸣声。我转身看着洛佩斯,他恐惧得瞪大双眼。
“我问你一些事情,洛佩斯。”
我撕下洛佩斯嘴上的胶布。
“你,你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我以沉甸甸的袜袋轻轻地戳撞洛佩斯的额头,洛佩斯发出一阵尖叫。
“理惠告诉你什么?”
“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朝他的心窝揍了一拳,打得洛佩斯嘴角流出黄色的液体。
“放了我!拜托你,加仓,不要这样折磨我。”
“理惠跟你说什么,全部招来!”
我抓着洛佩斯的头发,把他的头拉到我面前。
这个动作和我最初用袜袋揍他时的感觉不同,我已经不再慌张,心臓也没怦怦作响,只有脑袋瓜里的一阵麻热。
“我什么都……”
我又揍了他的鼻子一记,鲜血染红了洛佩斯的口鼻。
“洛佩斯,你不要看扁我!理惠跟你说了什么?你又问了理惠什么?”
不知不觉间,虫鸣声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我和洛佩斯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只价值不菲的手表,还有她的‘舌功’非常棒而已。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理惠怎么说那只表的事?”
“你饶了我吧!我既不会说中国话,她也不懂英语,所以几乎没什么交谈。我们在一起纯粹只是打炮而已。”
“你少骗我了,洛佩斯,理惠多少会点英文单字。”
“我没骗你啦!”洛佩斯叫嚷道。
我提起袜袋朝他的手腕一砸,随即传来令人讨厌的触感,或许洛佩斯骨折了。这次,他哭天抢地地哭嚎着,我则被吵得头痛欲裂。
“洛佩斯,你给我闭嘴!再不安份一点,我连你另一只手也打断!”
洛佩斯不敢吭声,眼眶里泛着泪光。
“理惠说了什么?”
“她说,有了手表,就可以换钱……”
“另外还说什么?”
“有了钱,我们两个就可以远走高飞到美国……”
“理惠说,她要向谁筹钱?”
“向你拿钱。”
“你怎么说?”
洛佩斯摇摇头,用西班牙语嘟嚷了几句。
“老实招来!”
“她说,夺走你的钱,最有成就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洛佩斯,盯着他脸上的每个表情变化。
“你有没有问她,我为什么会付钱给她?”
“我没问她,即使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我没骗你,真的,请你相信我。”
“你问了吧?”
我的眼睛渐渐感到疼痛。
“我什么也没问。”
“快说!你问了什么?”
“加仓,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呀……”
洛佩斯的脸皱成一团,像个孩子般抽抽嗒嗒地哭泣着。
“那么,我来告诉你。”我凑近洛佩斯的脸说:“我杀了俊郎,被她知道了,所以她打算用这个恐吓我,卷款高飞。”
“为……”洛佩斯别过脸去。“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突然起了一阵冷颤。原来洛佩斯早就知道真相了,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
“洛佩斯,你为什么没有感到吃惊?你问过理惠了吧?”
“没有,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加仓,请你饶了我!”
“理惠很可口吧?”
一阵胡思乱想占据我的脑际。理惠含着洛佩斯巨大的荫.经,两人的白色肌肤和褐色肌肤交缠的身影,理惠在枕边蜜语中把我的事情告诉洛佩斯。他们俩人嗤嗤窃笑,取笑我的蠢相。此时理惠和洛佩斯的脸又和我前妻、父亲的脸重叠在一起了。叫这个家伙闭嘴!——我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加、加仓……”
“你都知道嘛,洛佩斯,看来理惠全都告诉你了。”
“喂,王老头!”洛佩斯向王东谷求助。“帮我求他一下,快制止这个疯子!”
王东谷动也不动,只是像个人偶般坐在驾驶座上。
我拿袜袋挥向洛佩斯的脸部,破碎的牙齿掉在座位上。
“住手……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洛佩斯。昨天你跟日本电视台的小姐讲过话,她问你什么?你又告诉她什么?”
“你的事……我们的事。”
“你这样说,我哪知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我做了一个抬手欲打的手势,洛佩斯全身颤抖苦苦哀求。
“不要打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不要再打我了。”
“回答我的问题!”
“她问我,比赛放水的事情,我们的靠山是哪个黑道帮派,谁在黑道和选手之间穿针引线等等。”
“你全说了吧?”
“她说,这不是正式访问,也没带照相机和录音机,所以我就……”
“人家给你一点甜头,就以为可以跟她上床了?”
“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啊,为什么你要责备我?”
“因为你跟我的女人上过床。”
“可是……那是——”
“而且你还瞒着我。”
我用袜袋朝洛佩斯的喉咙砸了一记。我心想,洛佩斯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欧吉桑,把刀子给我!”
我向王东谷喊了一声,他旋即拿出了刀子。
“在车内干不太妥当吧!”王东谷说道。
他的语气和吃饭时没什么两样。
我从刀鞘拔出刀子。洛佩斯瞪大眼睛,嘴巴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只能挤出气喘发作般的声音。
我下了车,绕到反方向的车门,打开车门了。
“下车!洛佩斯。”
洛佩斯在位上挣扎着,猛力地摇头。我把洛佩斯的上半身按倒在车内,抓着他的脚——被他踢了几下,踢得我左手一阵痛麻。只听到洛佩斯的喘息在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让他静下来!——我又听到那声音了。
洛佩斯试图从另一扇车门逃脱,但王东谷已经站在车门前了。他把洛佩斯从车里拖了出来。
“你处理得了吗?”
“当然。”
我朝洛佩斯和王东谷迈步走去。现在,我的眼里只有洛佩斯。他的眼球因为恐惧而张得斗大,我提起刀子,朝那眼睛刺了下去。
我把洛佩斯的身体扔在地上,他仍一息尚存。
“这里应该很少人来吧?”
王东谷环视着四周,肩上扛着两把铁铲。
“赶快把他处理掉吧?”
王东谷把铁铲插在地上。我边喘息边拿起铁铲,开始挖土。
黑暗的夜里,交织着无数的声音。除了铁铲铲土的声音,还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以及喧嚷的虫鸣,这下全都交错在一起,让我浑身打颤。
我和王东谷只是默默地挖着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