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脸色不错嘛!”王东谷说道。
“大概是昨天难得睡个好觉吧!”
“这要怎么形容呢……叫做神经大条吧!”
“因为再怎么烦恼也无济于事。”
“说得也是,反正你已经决定下地狱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
“杀手已在百货公司等着下手了。你一和那女人分开,他就会追上她,在适当的场所动手——”
王东谷比出一个划破自己咽喉的动作。
“不会搞砸吧?”
“我不敢保证。不过,他已经杀过五个人了,应该不会失手。”
计程车停了下来。一拥而上的狗仔队和警察们开始发生口角。王东谷先下了车,我付了车资,随后跟上。我在警察的带领下走进警局,我回头寻找小野寺由纪的身影,却不巧撞上王东谷的背后。
“杵在那里干什么呀?欧吉桑。”
我往前走去,这才知道王东谷呆立着的原因。
“你们出双入对,交情不错嘛!”
王警官双手抱胸,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王东谷。
“这种口气就像自己的父亲被别人抢走一样。”
我说道。“讲日语吧!这样一来,我们三个不需要翻译就可以交谈了。”
“昨天,我去了‘JJoint’。”王警官用英语说道。
“那是哪里?”
我按捺着即将爆发的怒气。之前我曾三番两次交待,刑警一旦找上门,一定要马上通知我,小曾和真澄居然没向我通报。
“用不着生气啦!我凶过小曾,他吓得不敢告诉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理惠那个女人不在店里。”
我迈步走去。
“对不起,我没时间和你抬杠。”
“无所谓,我要找的是他。”
王警官看向我的身旁,王东谷脸色苍白。
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带着我走向侦讯室。这两个姓王的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种种疑问在我的脑中乱成一团。
王警官在找理惠——这让我吓得两腿发软。
王警官找王东谷有什么事吗?-这让我的胃开始抽痛。
我登上楼梯,拐进走廊,思考完全停顿。这时走廊左边的门打开了,丽芬从里面走了出来。
“丽芬。”
面容憔悴的丽芬微笑着。
“加仓先生。”
我从女警身旁走过,伸手搭在丽芬肩上。其实,我恨不得搂住她的腰,并紧紧将她拥抱。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完之后才警觉到:“你来应讯的吗?”
“是的。”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虽然这种事很令人难受,但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还撑得住。”
声音依旧很微弱,不仔细听就会听不见。
“结束之后,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昨天的约定延期了。”
“对不起,今天我要去爸妈那里。”
“是吗——”
此时传来一声咳嗽声。丽芬的身后站着一个头发稀疏的男子,大概是负责侦讯丽芬的刑警吧。只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虑,直瞪着我。
“晚上再打电话给你。”丽芬说道。
女警用国语跟我说了声“往这里走”。
“我等你的电话,丽芬。”
我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朝女警身后追去。
一如往常,还是老袁和陈姓两名刑警。这些侦讯还真是难熬;因为他们问的问题仍然是大同小异。
为了听取美亚鹫队选手的证词,昨晚警方就兵分多路展开调查。在美亚鹫队的二十八名选手之中,有十九名否认俊郎是白手套的说法。其余的九人则说,就算俊郎是白手套也不令人意外。
包括我在内的九个人——每个都是彻头彻尾打放水球的惯犯。
我焦躁地与袁警官周旋,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提问。我机械式的回答着,心里则在思索其他事。
王东谷和王警官在谈些什么?王东谷被找去做什么呢?丽芬现在又是什么心情?
似乎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才到中午。
午餐时间的咖啡厅客人寥寥无几。一戴上墨镜环视店内,眼前景色仿佛变成了黑白照片,理惠还没有来。我依照王东谷在电话中的指示——坐在最里面的位子,还点了一杯咖啡等候。
我坐立难安、心情焦躁,几个念头悄悄袭上心头。我捻熄了烟头。
十二点四十分,理惠来了。她穿着一件印有亮眼图案的T恤、黑裤,脚下趿着拖鞋。背着Prada的背包,脸上还戴着墨镜。
“昭彦,好久不见。”
理惠嘴角堆着笑容,和我相觑而坐。
“是啊,我一直在找你,这段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不告诉你。”
理惠又笑了,她的笑刺戳着我的神经。这时女服务生来了,理惠收起笑容,点了一杯卡布其诺。
洛佩斯还好吧?——我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
理惠取下了墨镜。
“昭彦,你不拿下墨镜吗?”
“嗯,我一露脸,报社和电视台记者马上就会一哄而上。其实,我不该约在这里的,应该找个人更少的地方和你碰面才对。”
“不行。”
女服务生端来卡布其诺,理惠等女服务生离去后,才开始就杯啜饮。
“为什么不行?”
“我还不想死。”
我叨起烟,点上火,我得压抑住自己的焦虑。
“你以为我会杀你吗?”
我尽可能保持理性和平。这下终于能依照计划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起话来了。
理惠耸耸肩,从Prada的背包里取出了香烟,我帮她点了火。
“昭彦,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最近……理惠,我若真要杀你,是不会和你约在这种地方碰头的。”
“昭彦,你是个骗子。骗子的话谁会相信。”
“我不会再骗你了。”
此时,有客人进来了,是一个穿着老旧的西装、无精打采的男子。他环视店内,在靠近入口处的桌前坐了下来。
“昭彦,你是真心想带我去日本吗?”
理惠问道,我点了点头。
“你要跟我结婚吗?”
我点了点头。
“不行,昭彦,你还是在说谎。”
理惠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我没骗你。看着我!理惠,我这张脸像是在说谎吗?”
“我什么都知道,”理惠粗暴地捻熄烟头说:
“你跟其他的女人上了床。我问你有没有出轨,你说没有,还故作清白,装出一副没有说谎的表情。”
理惠翻着眼珠瞪着我,表示自己不会再受骗了。
“你要我怎么做?”
我的脑袋一片混沌。
“拿钱来!”理惠说。
——叫这个女人闭嘴!——只听到脑海里有人喊道。
“我要用这笔钱跟你一起去日本,不行吗?”
“你需要多少钱?”
“五百万。”
因为脑海里一片闹哄哄的,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五百万日圆吗?”
“是五百万台币,只要这样,我就会忘掉你,也会把手表还你。”
五百万台币等于二千万日圆,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我抿着嘴唇故作思索状,朝刚才进来的那位客人瞥了一眼。只见他直盯着理惠瞧,刚才的惺忪睡眼已经消失无形,此时浑身反而散发着一股杀气。
一嗅出他的杀气,我这才感到踏实。理惠马上就要命丧黄泉,犯不着为了她大发雷霆。
“太贵了吧。”
“才不贵呢!付钱给我,你就可以安心;不付钱给我,你会被警察抓去。原本我想要更多的,但看在我爱你的份上,才降价到五百万元的。”
“让我考虑一下。”
“不行,你现在就得决定,否则我不会再跟你见面。”
理惠的双眼炯炯有神,完全陶醉在惩罚背叛自己的男人的快感之中。
“五百万元是一笔巨款耶,理惠,我哪有这么多钱。”
理惠在一旁窃笑。
“昭彦,你又说谎了。”理惠站起来说:“我去一下洗手间。我回来之前,你就得考虑清楚,可以吗?”
理惠带着胜利的笑容离开了。穿西装的男子起身,尾随理惠追出了店外。
我淌着汗,取出手机。
“喂喂,是我。”
“情况如何?”
王东谷的语气一派悠哉,我悄声地讲着手机。
“你请来的就是那个一脸睡相的中年男子吗?穿着灰旧的西装——”
“就是他。”
“理惠一去洗手间,他便尾随追了上去,该不会现在就动手吧?”
此时陷入一阵沉默。
“你应该不必太担心,不过还是暂时先离开咖啡厅比较好。”
TMD!——我一面咒骂,一面挂断电话。我把咖啡钱放在桌上,飞也似地逃离咖啡厅。
三楼是妇女用品的卖场。人潮既不多也不少,我按捺住快跑的冲动快速走着,一个走在前头的粉领族惊讶地回头看着我。
——TMD!TMD!TMD!
我暗自在心中咒骂着。我默默地搭上手扶梯,此时仿佛听见一声尖叫,我赶紧下了手扶梯。
我的心臓以十六拍的频率剧烈地跳动着,喉咙也感觉干渴难耐,一定要保持冷静!——我频频告诉自己。
即使理惠的尸体在那家百货公司被发现,人也不是我杀的。因为那时我待在咖啡厅,是听到有人尖叫,才搭上手扶梯的。
我朝忠孝东路走去。如蚂蚁般走着的人群,车阵,人们的谈话声、引擎声、喇叭声,都在刺激着我的神经。高照的艳阳把昨天的雨晒成一片湿气,我每走一步,汗水便沿着下颚淌下。
走到警局时我已是满头大汗了,围聚在入口处的狗仔队看来态度不太寻常。此时警笛大作,两辆警车呼啸而过,狗仔队们也骑上摩托车追了上去。
我只感到一阵晕眩。
我绕到后门。一个负责护卫我的熟识员警向我敬礼,他面露笑容,但我并没有报以微笑,迳自推开警察走进警局里。我不安地环视四周,我不想让丽芬看见我现在这张脸。我不想看到丽芬,只要一闻到丽芬的体味,紧张的情绪就会决堤。
我登上楼梯,走进侦讯室——侦讯室的门敞开着。一走进去,看到老袁和陈姓两名刑警已经在等我了。
“你迟到了。”袁警官说。
“我点的菜来得太慢了。”
我擦着汗坐了下来。看到老袁和陈警官,我的心情这才恢复平静。
“你怎么满身大汗啊?”
“贵局的侦讯太严苛了,搞得我精神疲劳,所以喝了点酸辣。”
“难怪你热得汗水直流。但话说回来,不赶快把汗擦干,可是会感冒的喔!在这里是另当别论,但台北的大楼里头冷气可强得很哩。”
“我会小心的……对了刚才外面闹哄哄的,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凶杀案。”老袁兴趣缺缺地说。“你知道台北车站前的新光三越百货吧?”
“知道,那里怎么了?”
我的心臓又开始怦怦跳了。
“据说在洗手间里发现一具男尸,是逛百货公司的客人报的案,大概是抢劫杀人吧!”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男尸?”
“好像是……你觉得事有蹊跷吗?”
“不,没事。”
男尸——死的竟然不是理惠。
“那咱们就开始吧!我想早点结束这种无聊的侦讯。”
我使劲甩开一切混乱。欺瞒!装傻!耍弄——
——绝不能让任何人抓到把柄。
“是谁杀了他?谁知道我和理惠在咖啡厅碰面?谁知道你雇请杀手?”
“冷静一点!”
王东谷说着,我愤怒地瞪着他。
“我这样能冷静吗?理惠上哪里去了?欧吉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东谷喝着手上的啤酒。他在我的面前强装镇静,但看得出他内心的惶恐;只见他口中的啤酒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我完全不知道。”
“你TMD。”
我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膨胀欲裂的焦虑始终在脑门盘旋不去。
我走出警局,回到六福客栈,等待王东谷的到来。王东谷来了,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一个前来购物的家庭主妇发现一名男子陈尸在新光三越百货三楼的女厕所里,倒在地上的当然就是那名穿西装的男子,他被利刃割破了喉咙。警方获报随即封锁现场,展开调查,目前还没有找到目击者。根据警方研判,由于该名男子遇害前后刚好是午休即将结束的时间,因此除了凶手之外,没有人进入女厕所。警方在死者身上搜索——
也找不到可以证明身份的相关证物。王东谷漠不关心地说着。
“理惠躲在哪里?”我又问了一次。“电话也没人接,那个杀手究竟要干什么?他打算在厕所里干掉理惠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雇用那个家伙?”
“他在十年前是我信得过的朋友。十年不见,说不定人变了。”
“你找不到更恰当的人选吗?”
“原谅我吧,加仓,我已经是一个退隐江湖的糟老头,而且……如果没有人从中搅局的话,他应该可以顺利完成任务。我知道你非常生气,但倘若在厕所杀了那个女人,拿走她的钱包或贵重物品,辖区警察就会把它视为杀人抢劫案处理,说不定到时候你又得接受侦讯。但话说回来,人不是你杀的,所以也不会抓你,不是吗?”
“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吗?他把事情搞砸了,这就是问题。”
“不对,”王东谷摇头说道:“问题是谁杀了他。”
我抡拳狠狠捶着床垫。我懂王东谷的意思,可是仍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杀死西装男子的凶手,身影在我视野一角挥之不去。
“是谁?是谁杀的?”
“我不知道。你和那女人见面的事,我只告诉过那个杀手。你呢?”
“我只跟你说过。”
“这么说来,那女人大概已事先把这件事告知某人。”
我点头同意,只能这么推测了。我因绝望而浑身颤抖;有个购藏镜人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我的罪行。
“是洛佩斯吗?是理惠告诉洛佩斯的吗?”
不可能。洛佩斯既没大脑,也没这个胆——这我知道,但却无法不说出口,我觉得自己仿佛踩进了一个大洞。为了忘却这个不愉快,我必须找人做牺牲。
“事情没经过证实,很难判断。”
“那就来证实吧。”
我伸手拿起电话。
“你要做什么?”
“交给我吧!”
我打电话至柜台,询问东龙大饭店的电话号码。话线接通,一个操西班牙语的人接起电话。
“洛佩斯,是我啦,我是加仓啦!”
“哦,是你啊?什么事呀,还打电话来。”
“监视我的警察愈来愈少了,你那边的情形怎样?”
“少了那些苍蝇纠缠,现在清静多了,他们一天到晚就只会跟在我屁股后头鬼鬼祟祟的。”
“我这边的警察也走了,要不要去喝两杯?”
“为,为什么这么突然?”
“散散心嘛,洛佩斯。我跟周仔说过了,王老头也要去。看来往后还是摆脱不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所以决定把咱们四个凑齐尽情狂欢一番。”
“今天我没心情喝酒。”
洛佩斯甚少拒绝喝酒的邀约,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不要这么说嘛,洛佩斯,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聊。”
“找我聊?什么事?”
“你知道的嘛,洛佩斯,找你谈付钱给我的事。”我想起了俊郎出殡时我和洛佩斯交谈的情景。
洛佩斯大言不惭地瞎掰乱盖,明明和理惠上过床,竟然不露声色。一阵莫名的嫌恶从我的胃部扩散到全身。
“好吧,我去。去哪里?”
“王老头说他知道有家店不错,我也不知道确切的地点。”
从容的谎言顺口而出。昭彦,你说谎!——我想起理惠的话。
“我开车去接你,七点钟如何?”
“好,我在大厅等你。”
“待会儿见,洛佩斯。”
“嗯,待会儿见。”
我挂断电话,抬头看着王东谷。
“可以帮我准备车子吗?”
“车是没问题,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打算把那个黑鬼痛扁一顿吧?之后怎么做?想扁他的话,不如干掉他。看来那个黑鬼的口风实在不牢靠,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杀手可用了,这你明白吧?”
我才管不了这么多,只能思索眼前的事该如何处理了。
“你要怎么做呢?那女孩不会再回到黑鬼身边了,没有必要追杀他吧?”
王东谷静静地说道,他锐利的眼神仿佛划破了我的皮肤。洛佩斯不会杀人——他的眼神这样说。
“我只想揍他几拳而已,”我说道。“我必须确认理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倘若理惠没向他透露什么,我打算恐吓他几句就算了。”
王东谷没有表示意见,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我打算杀掉洛佩斯;我打从心底这么想。我要他付出代价。
洛佩斯被选为牺牲品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洛佩斯玩过我的女人,而且瞒着我——就像父亲当年勾引我太太一样。“要怎么做随便你。”王东谷在我的背后说了一句。“我去张罗车子。在我回来之前,先让头脑冷静一下,盛怒的头脑是杀不了人的。只有下手时才该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