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早上七点钟我才爬下床。在做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健身操之后,我冲了个澡,并从冰箱取出矿泉水喝着。打开电视,还没看到顶罪的牺牲品向警方投案的新闻。
我走出大厅,感觉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阴翳。在警察的监视之下去银行取款——我想起为了堵住理惠和洛佩斯的嘴,我得先把一笔钱准备好。我回到房间,打电话给香港的刘先生,拜托他汇十万美元来,明天下午五点,我会在台北希尔顿大饭店的大厅取款。天底下没有人会笨到透过台湾的银行转汇黑钱。
顾志强打电话来,叫我直接去警局应讯。
我前往警局,太阳已经开始烘烤起台北街头。
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即将开始——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警局里弥漫着一股森严的气氛。我说不出确切的情况,但它显然不同于平日的气氛。最近我曾碰过这种气氛;俊郎的尸体被人发现时,警局里也是这种气氛。
一如往常,心不在焉的警察把我带进了侦讯室。我叨着烟,但没看见老袁和陈警官的影子。
我可以想像事情的后续发展。负责调查职棒签赌的员警们,一定正在猜测徐荣一祭出的牺牲品会供出什么内情。
抽完第二根烟时,门打开了,王警官走了进来。
“你们编的剧本未免太差劲了。”
他歪着脸孔,下颚的皮肉 微微颤动着。
“你说什么?”
“你少装蒜!你们到底懂不懂廉耻啊?懂不懂尊敬死者啊?”
“我是问你在说什么?”
王警官瞪大双眼,目光掺杂着侮蔑与愤怒,对着我直射而来。
“非逼我说出来不可吗?”
“你不说我哪会明白。”
王警官紧握拳头,下颚的肌肉 也紧绷了起来。
他只朝我踏出一步,便停下了脚步,还刻意别过眼去,全身似乎正在为什么挣扎似的颤抖着。
“你这卑鄙的家伙!那昨天为什么还流泪?”
王警官动了起来,而且比我想像得还快,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揪住胸口了。
“你好好给我记住,我一定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让你后悔当初不该到台湾来。”
我被摔了出去,背脊撞到椅背,倒在地上。我的眼睛涨红,一时怒火攻心。我站起身,握着拳头——没想到王警官人已经不见了,只听到荒乱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敞开的门外。
我紧咬着嘴唇,瞪视着门的方向。这时我突然发现,王警官最后撇下的那句话竟是——日语。
老袁和陈警官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才来。老袁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陈警官则面露一丝冷笑。
“让你久等了。”
老袁和我相觑而坐,陈警官则站在后面——这就是平时的阵仗。
“刚才那个姓王的刑警来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摔到地上,你得说个理由给我听听,如果我听得不满意,这次一定要告他。”
我仍怒气未消,但话说回来,这件事倒令我十分惊愕。王警官讲出口的日语还盘旋在我耳际,虽然不够流利,却是十分标准的日语。王警官曾说过——我略懂语,但说得不好。
我摇摇头,假戏还是得继续真做下去——为了达到我的目的。
“今天早上,一个姓申的男子向警方投案。”
老袁看着我的背影开口说道。
“姓申的男子?”
“他叫申耀华。”
老袁从口袋里掏出笔记簿写给我看。
“他是万华黑道帮派里的一名小弟。”
“他犯下什么案子?”
“他逼迫张俊郎比赛放水,搞职棒签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袁,过了一会儿,摇头说道:
“太离谱了。”
“为什么呢?”老袁探身向我问道。“你为什么认为太离谱呢?请你说明一下原因。”
老袁细眯着双眼,一副犹如猎人般的眼神。他在套我,试图找出其中的矛盾。
“告诉我,在这之前,那个姓申的小弟说了些什么?”
“这是办案机密。”
“那么,我现在要讲的仅止于推测,并不是公开的证词,你同意吗?”
老袁点了点头。
“无论是个性或立场上,俊郎这种人是不可能在比赛中放水的。”
“你所谓的立场上,是指什么事?”
“我不明白那个姓申的意图,问题是他强迫俊郎比赛放水根本赚不到钱。你听懂了没?因为俊郎只是美亚鹫队收拾残局的投手。”
“能不能请你再详细说明一下?”
“一般来说,职棒有四种类型的投手。先发、中继、救援,还有就是收拾残局的投手。这你知道吧?”
“有一点了解。”
“假定黑道想叫选手比赛放水,一定会先找前三种类型的投手,因为这些投手都是为了求胜站上投手丘的。无论是先发、中继、或救援投手,都是为球队拼死奋战的;相反的,如果你找收拾残局的投手当内应,很可能搞得比赛反胜为败。”
老袁听得十分入迷,与其说他要找出我的说法有什么矛盾之处,不如说他已经发现申姓男子的供词不对之处了。
“你的意思是,故意让已胜的球队打败仗?”
“没错。收拾残局的投手根本无法左右棒球赌博。刑警先生,这样你听懂了吧?像俊郎这样的投手是在球队胜利无望的时候才会出场的。他是在球队前半已大量失分,对方阵营也无懈可击,大势已去时才出来投球的,只为了把球赛撑到九局结束,找这样的投手打放水球,黑道有什么甜头呢?让俊郎比赛放水,这种说法未免太荒唐了。”
“原来如此……请等我一下。”
老袁离开座位,向陈警官招了招手,接着两个人走向墙角,低声交谈起来。不久,他们商妥完毕,老袁朝我瞥了一眼,迈步准备走出房间。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加仓先生,你的指教让我受益良多。不过……你很熟悉打放水球的运作方式嘛!”
我没有理会老袁的暗讽。
老袁离开侦讯室,陈警官便对我翘起大拇指。
“事情交给徐先生,没问题的。”
他用拙劣的日语说道,我真想狠狠扁他一顿。
陈警官没有察觉我的愤怒,继续用笨拙的日语大发议论。我一声不吭地听着,任凭时间随手表指针的转动流逝。到最后,老袁还是没有回来。
到了午餐时间,陈警官放了我一马。王东谷在警局的门口等我,慌忙的警察进进出出的。
“你想吃什么?”王东谷说道。
我没有食欲。但我知道不吃点东西不行,欠缺体力,脑筋的反应也会变迟钝。
“要不要吃下水汤?”
这是一种用鸡和猪内脏煮成的汤——吃了可以增进精力的东西。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会煮下水汤的路边摊,我们去那一家吧?”
我和王东谷并肩迈步走去,跟监的警察也尾随而至。
“那个负责侦讯我的刑警什么也不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了?”我压低声音问道。
“万华有个小混混向警方自首,说是他强迫张俊郎打放水球的,后来张俊郎遇害,他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前来自首,简直是鬼话连篇!”
“他不是高雄人吗?”
“他们这样做,或许表示警察正想打进徐荣一的组织。那个叫申耀华的小混混,跟高雄没有任何渊源,看来是徐荣一已经和万华的帮派老大谈妥条件了。”
“那个小混混怎么说?”
“他供称自己威胁那小子若不打放水球,就要绑架他太太。”
丽芬!我的心情变得无法平静。
“他们会塞一百万给那小子吧。因为他在香港的银行有个户头,所以他们决定把那些钱汇到那里。”
“俊郎在香港的银行有账户?”
王东谷摇摇头。
“银行的户头是徐荣一替他开的。这么一来,即使台湾警方委托香港警方协助调查,也找不出破绽。”
我们走进一条小巷,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
五十公尺前有几摊路边摊,饥肠辘辘的食客已开始聚集。
我们不吭一声地来到路边摊,找空位坐了下来,跟监的警察则坐在离我们稍远的位置。
“你吃下水汤就够了?”
“也来一份烧饼吧。”
王东谷出声喊道,此时传来一句“欧巴桑”的日语。王东谷说的是台语,中间夹杂日语的单字。
正在做菜的女人抬起头来,了解似地点点头。
“我也跟刑警说过,把打放水球的罪名全套到俊郎头上未免太过牵强了吧?因为黑道叫他比赛放水一点也捞不到好处。”
“这问题已经解决了。昨天那个外省人律师和徐荣一商量过后,计划稍有改变。”
“怎么改变?”
“他们决定把那小子塑造成‘白手套’。”
白手套——居中为选手与黑道穿针引线的人,指的就是我这种人。他的任务就是找到球队内有意打放水球的选手,加以巧言诱惑。
我笑了起来,而且无法控制。
“怎么了?”
王东谷担忧地窥伺着我。
“阿俊被我杀了,还得背上我的罪名……这还不够好笑吗?欧吉桑。”
“苛责自己是没有好处的,加仓,而且你还这么大声嚷嚷,这附近还是有人听得懂日语的。”
我不笑了。坐在隔壁桌某个正在吃面的客人表情怪异地看着我。
“丽芬知道这件事吗?”
“警察大概跟她联络过了吧!这个可怜的女人,根本没做什么坏事,却得遭受这种折磨。”
王东谷错了。和俊郎结婚、和我认识——就是丽芬犯下的错。
老板娘端上了用塑胶碗盛着的热汤。看着热气腾腾的下水汤和烧饼,我却没有一丝食欲,王东谷则叫了一碗牛肉 面和炒豆苗。
我强迫自己喝起下水汤。内臓的口感柔软,汤头鲜美清淡,要不我早就全吐出来了。
“理惠和洛佩斯那边呢?”
我汤喝到一半时,突然开口问道。
“我已经请朋友打听了。”
王东谷没有抬起头来,用一点都不像是六十开外的老人的速度吃着牛肉 面。
“动作太明显的话,可能会被徐荣一发现。你好像很瞧不起小谢,但他的消息很灵通,他不是在地的台北人,却能神气活现的,其中总有原因吧!”
我点头同意。我曾拜托小曾张罗毒品——在三十分钟后,小谢却带安眠药来了。
“今天晚上就会有结果,在这之前,你只要耐心等就对了。欲速则不达唷。”
王东谷把碗里的汤汁喝得一滴不剩。
“对了,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那个姓王的刑警……我的养子,昨天去了迪化街。”
大概是喝汤流汗的关系,我的背脊马上就发凉了。
“然后呢?”
“我也是听人说的,情况不是很清楚,他好像知道你在找理惠。”
“没时间了。”
“我知道。”
“欧吉桑。”
“什么事?”
“他是日本人吗?”
王东谷停住正欲夹取豆芽菜的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不出王东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小子在侦讯室里对我剑拔弩张的,还骂我卑鄙,把我摔倒在地上,接着就离开了,最后撂下一句话。”
“他说什么?”
根本不需用力回想,王警官的日语仍然盘旋在我的脑际。
“你好好给我记住,我一定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让你后悔当初不该到台湾来。——他的口音有点奇怪,讲的却是道地的日语。”
“他在日本的大学读过书,哎,从那时候起,我就很少和他接触了。”
王东谷举起筷子夹着豆芽菜,一副怪我大惊小怪的态度,若是一星期前,我还可以接受这个解释。
“撒这种马上被拆穿的谎,可是会后悔的喔,欧吉桑。”
“我骗你做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才这样问你呀!”
“在台湾多的是会说日语的人,难道你每次碰到这种人都要问他为什么会讲日语吗?”
一如往常,我的眼前好像有薄膜遮着,眼前一片模糊。稍早之前,我想知道的答案已经不远了,但现在任凭我如何甩动,就是无法甩开那层薄膜。
我从钱包里掏出钱,放在桌上。
“不吃了?”
我点点头。王东谷伸手拿起我喝剩的汤,把它喝得一干二净。
“在战时,光是浪费食物,就会被骂是卖国贼呢!”
王东谷露出淘气的笑容。昨天,他像是被折腾得疲惫至极,才一个晚上的光景,就恢复了元气,这个老头还真不简单。
我回到警局,情况和早上有点不同。我走进侦讯室,老袁和陈警官已经在里头等着我了。
“我想和你谈谈早上的话题……”
我一坐下,老袁旋即打开话匣子说道。
“比方说,这种事情可不可能?我的意思是,操纵职棒签赌的黑手之所以锁定张俊郎,并不是叫他比赛放水,而是利用他去跟其他的选手……这要怎么说呢,就说挂钩吧!”
“你的意思是,对方要俊郎扮演白手套吗?”
“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噤口不语,有点怯弱地看着老袁。装腔作势是我的拿手绝活,投手和打者的攻防战靠的就是欺敌战术。即使你能投出速度再快的球,或是角度刁钻的滑球,打者还是可以挥棒击中的。因此,如果不能有效影响打者的心理,便成不了一流的投手。
面对打者时,我时而流露缺乏自信的目光,时而抛出信心勃勃的眼神,时而投以冷若冰霜的视线。先混淆打者的判断,再投出外角偏低的精湛滑球。
因此对我而言,要改变脸部的表情,简直是轻而易举。
“你怎么了?”老袁焦急地说道。
如果论及老袁和王警官孰优孰劣,在我看来,显然是王警官比较优秀。
“如果就这件事来说,倒是有可能。”
“也就是说,张俊郎扮演的是劝说队友打放水球的角色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俊郎的确有可能充当白手套,但这种说法太过荒谬了。目前也没听说俊郎找过谁打放水球,至少他没问过我。”
“是那个申耀华说的。”
“他说什么?”
“他说之所以拉拢张俊郎充当白手套,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打放水球。”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剧本又改了。徐荣一和顾志强似乎想强迫我“即兴表演”,他们两人都知道我杀了俊郎。对他们来说,与其让周仔和洛佩斯说明原委,不如全权交给我处理来得妥当。
“他要我打放水球?”
“很多人都知道日本选手不打放水球。在这之前,黑道就私下运作要拉拢日本选手,于是找上了张俊郎。因为他和你私交甚笃,而你是日本人,又是美亚鹫队的……王牌救援投手。”
对话时间一久,老袁的日语就变得有些怪腔怪调了。
“太荒谬了!”
我又补了一句。
“我有些同仁跟你有同样的想法,有些同仁则认为申耀华的证词合乎情理。”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啊!”
“那个姓王的刑警好像认为这件事太离谱了。”
“他负责侦办命案,和职球签赌案毫无关系。”
“他是日本人吗?”
“你说什么?”
老袁显得有点焦躁,我知道他急着想听下文。
“没事没节,我们继续谈吧!”
“张俊郎没找过你打放水球吗?”
“简直无聊至极。”
我故意以无奈的口吻说着,老袁则趁胜追击。
“申耀华作证时指出,他命令张俊郎拉拢你。”
老袁探出身子讲得口沫横飞的,一张脸直凑向我眼前,上头重叠着俊郎的脸孔,然后重叠着讲日语的王警官,最后重叠着丽芬的脸庞。
“你相信那个小混混的话吗?”
“如果合乎情理的话。”
老袁不断咬住这个话题不放。他大概没有像陈警官一样被黑道买通吧!我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感觉上他很想了结此案,所以他把所有罪状统统推给那个姓申的小混混和俊郎,好让这个事件落幕。
“他曾跟我提过这种事,”我故意引诱老袁。
“并不是很具体,只是一般闲聊的程度。”
老袁在桌上摊开笔录簿。
“请你继续说。”
“……大概是一年前吧!那天好像是在台南,第七局开始由我投球,结果是三比二获胜。”
老袁在笔录簿上写着。
“我们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俊郎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不是可以故意输球?”
丽芬守灵时的哭泣声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你怎么回答呢?”
“我回答说,这种事我做不到。”
我拿石头砸俊郎时的那种触感再度重现心头。
“俊郎只有那次向我提及,也仅只那一次而已。”
袁警官用铅笔振笔疾书的声音在侦讯室里回响着。
讯问在下午三点钟结束。在说完该说的话之后,我就闭口不谈了。
步出侦讯室时,警方不让我走大门入口,所以我改走后门。那些固定跟监的警察们不见踪影了,也看不见警车。只有前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出租汽车,顾志强则站在车旁。
“媒体走漏消息,让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球团已经准备好饭店的房间,今天你就去那边避避,我劝你最好待在房间里,不要擅自离开,万一被他们发现你的行踪,恐怕会闹得比现在更大。”顾志强说道。
我坐上车,打开手机的电源,发现有一通留言,我没听留言就把它删除了,一定是丽芬留的。
球团为我准备的是希尔顿饭店,虽然纯属偶然,但这样的安排也实在太凑巧。因为一到傍晚,来自香港的使者就会带着我的钱出现在这家饭店的大厅。
车子才抵达饭店门口,男服务生随即现身。几个男服务生挡住周遭的视线,领着我进入饭店里,我没办理住房手续就被送进了电梯,还被带进一间双人房。既没有一般的欢迎词,也没做什么说明,我仿佛变成了罹患绝症遭到隔离的病人。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新闻节目里的播报员说得口沫横飞。俊郎的寓所出现在画面上,寓所前面聚集着一群人,但并不是昨天丧礼的场景。
我打了电话,对方的电话占线,连打几次仍然不通。丽芬没有手机——但俊郎有手机,我按了记录在手机内的电话号码,打了出去。拨号声响个不停,我正准备挂断时,电话突然接通了。
“丽芬?”
“为什么?”
丽芬一直嚷着——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丽芬,你冷静一点!丽芬,你听我说!”
她没有回答,电话那端只传来一个女人充满绝望与悲叹的哭泣声。
我咒骂自己为什么愣在这里。我虽然咒骂着,但也只能听着丽芬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