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友们仍未出现在球团办公室,我坐在时常充当会议用的会客室等着。王东谷不知去哪里了。
打开电视机。新闻节目正在播报今天出殡的画面,荧幕上频频重播着丽芬宣读悼词的画面,和我在俊郎遗照前落泪的镜头。我听不懂国语,只能从字幕上的汉字推测报导的内容。
——职棒签赌发展成凶杀案。除了受害家属和队友们表示悲伤之外,呼吁警方早日破案的舆论压力也与日俱增,警界高层承诺要彻底查办凶杀案和职棒签赌的问题。
这社会上充斥着荒谬与虚伪,电视新闻从不报导那些掩盖真实的人——例如徐荣一、顾志强和警察官僚。
如果此时理惠也在看这个节目,说不定又要对丽芬妒火中烧了。
我关掉了电视。看这些荒唐的画面只会使人情绪低落。
稍过片刻,门打开了。老板走在前头,最近固定参加开会的成员走了进来,每个人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只有顾志强站着。
“王先生去哪里了?”顾志强问我。
“不清楚,他撇下我,不知道去哪里了。”
“是吗……接下来,我们要谈明天以后的事。
我先用国语说明,结束以后,再用英语向加仓先生和费南德斯先生解释,各位同意吗?”
“我无所谓。”
洛佩斯也点头同意了,顾志强便开始用国语说了起来。
“台湾人办丧事真是不得了哪!”洛佩斯说。
“那是因为你觉得充满异国情调吧!”
“大概吧……对了,加仓,我真的不会出事吧?”
“听说你去了‘JJoint’?”
我故意岔开话题,希望缓和自己因恐吓洛佩斯而低落的情绪。
“你在说什么?”
洛佩斯的脸色丕变。他这超乎想像的强烈反应看得我心情大快。
“别装蒜了。你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对我的女人纠缠不休。你还真悠哉呀,洛佩斯,也不想想自己都火烧屁股了。”
洛佩斯瞪大了双眼。他的确是脸色丕变,但那并不是恐惧与狼狈的神色。
“你不是说过,只要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可以花钱买她吗?”
“我说是说过,可是——”
“不要岔开话题,加仓,我是在跟你谈黑道的事!”洛佩斯激动地说道。
他又打断了我的话。虽然计谋似乎已经得逞,但一时之间似乎难有具体动作,于是我只好回答洛佩斯的问题。
“我跟黑道商量过了,但其实真正的问题在于警察。你不是说,一旦受到威胁,就要豁出去向警方供出一切吗?”
“对啊,我是做过那件蠢事。”
“还有,我该得的一万美元呢?”
“关于这个……能不能再缓一缓?”
“不行!”
“现在没薪水可领,哪拿得出一万美元呀。”
“我也没薪水可领啊!我需要用钱。你用一万美元买一条命,已经算你便宜了!你打放水球赚的钱呢?”
“全部寄回故乡了。”
“我才不管你寄给谁,你给我的一万美元,有一半要分给黑道。你敢不付钱的话,就等着被干掉吧。”
我窥伺了一下洛佩斯的表情,只见他那与肌肤同为褐色的眼珠露出挑衅的眼光。
“再给我两三天时间,我一定会付钱的。”
我瞅着洛佩斯看,洛佩斯认输似地回答着,一旁顾志强仍用国语继续说着。
“我劝你别想溜之大吉,搞不好还没离开台湾就被杀了。”
“我知道啦!”
洛佩斯说完的同时,顾志强转身看向我们。
“两位好像有争执?”
“跟你没有关系。”
“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吧——那我可以开始说明了吗?”
“快说吧!”洛佩斯说。
“时间提前了。”
“什么时间?”
顾志强这番话令人意外,让我的语调不由得尖锐了起来。
“也就是把牺牲品交给警方的时间。今早警界高层召开记者会,极力强调要彻底查办职棒签赌与这桩命案。”
“我看过这则新闻报导,那不过是作秀吧?不是都已经谈妥了?”
顾志强整了整领带的结扣。
“加仓先生说得没错,那只是作给媒体和社会大众看的秀。但话说回来,这对警察,尤其是对承办此案的员警而言,等于对高层做了某种程度的承诺。”
“因为警界高层已经口头宣示,他们就非得破案不可?”
“是的。部分员警没想到来自上层的压力如此之快,所以在今天的记者会之后,又开始大肆搜索了。黑道的相关人士只要稍微触法便被逮捕,而且听说最近他们也对美亚鹫队以外的球队选手进行讯问了。”
“他们肓真的可以这么做吗?经营球队的企业一定会反弹吧?”
“企业也不敢违逆社会舆论。因为这个国家经历过一段漫长的痛苦岁月,好不容易才蜕变成民主国家。”
顾志强露出,嘲讽的笑容。
“所以为了安抚舆论,你就会提早交出‘牺牲品’啰?你不怕适得其反吗?”
“美亚鹫队的问题一旦解决,警界高层就可以让这个案件落幕。因为高雄有人不希望警方把触手伸向他们。”
“你说的是高雄的谁?”洛佩斯插嘴说道。
“就是给我们钞票的黑道老大——不只徐荣一吧?还有更多人不希望警方大力查缉这个案件。”
顾志强又按了按领带的结扣。
“因为棒球衍生出来的利益,带给许多人莫大的好处。”
顾志强含糊其辞。然而,他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据说台湾的职棒签赌的赌资,有时一晚就高达数亿元,最近也盛传香港的黑钱已经进场。因此,黑道兄弟拼命在选手的身上砸钱,一有庞大的资金流动,政界也会来掺一脚。大家都知道台湾各地的黑道都有政治人物在背后撑腰,政客仗着黑道势力称雄;黑道兄弟则利用政客的权力壮大自己。
职棒签赌的问题一旦扩大,便得中箭落马的政客多如天上繁星。因此,他们的做法就是策动徐荣一,再由徐荣一向美亚鹫队的老板和警方施压,这些人根本不把丽芬受的伤害当一回事。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要把俊郎拱出来顶罪?”
“明天。”
“这么快?”
我原本预定今天晚上打电话给丽芬,这下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你们在搞什么把戏啊?我都搞不懂了,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
洛佩斯愤愤地说着。
“总之就是这样啦!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坚称什么都不知情。从明天起,就一口咬定打放水球的是俊郎。”
“加仓先生说得真好。”
“你有没有搞清楚呀,他只是个救援投手耶!黑道叫他打放水球有什么好处?搞不好反而会被警方抓到把柄。”
“正因为如此,”顾志强活像个正在教笨学生念英文字母的老师。“有关打放水球的事,只要我们一口咬定是张先生干的,球团和选手们就可以坚称自己问心无愧。”
洛佩斯先看顾志强一眼,接着又看着我。
“真不简单哪!你们这些人真不简单哪!”
洛佩斯语带嘲讽地说着,我则嗤笑以对。
“你也是我们的同路人,洛佩斯,咱们全都不简单哪!”
我不想回饭店,但也没地方可去。
我比手画脚告诉警察——总之就上路走走吧!
他们并未发出怨言。
我一面浏览窗外的台北街景,一面打电话给理惠,电话打不通。我打电话至三德大饭店,小野寺由纪也没接听。
车内的冷气过强,冷得令人头疼,可是我握着手机的手却被汗浸得湿透。
此时手机响起。我盯着手机看,任凭铃声响着。这几天来,我猛打电话,手机可以说是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管道。
后来我决定接听手机。
“我现在人在万华。”王东谷说道。
“去那里干嘛?”
“要不要见个面?”
“我没心情喝酒。”
“不是找你喝酒啦!好像有那个女人的下落了。”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倦怠顿时烟消云散。
“该去哪里找你?”
“就龙山寺吧?约在那里的话,你应该不会迷路吧?”
“我马上就去——万华、龙山寺。”
我关掉手机,用蹩脚的国语告诉警察,他们居然连一句话都没问。
我挥开鼎盛的香火走进龙山寺。放眼所及尽是无精打采的老人,有的在下象棋——中国版的将棋;有的人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有的面露虚弱的笑容闲话家常。同样是老人,王东谷和他们截然不同;与这些老人相比,王东谷散发着强烈的个人特质。
“来得很快嘛!”
王东谷一看到我,便露出笑容说道,他站在那群下棋的老人圈外。
“理惠在哪里?”
“别急,我又没说已经找到人了。”
我和王东谷并肩站着,接着他朝我背后的方向迈步走去。
“我问过在附近开赃物店的朋友,有没有看过一个拿着百达翡丽表的年轻女人。”
我想起来了。那只表价值一千万日圆——理惠曾在电话中说过。她若没有找人估过价,是不可能知道这行情的。
“理惠去过那家赃物店了吗?”
“不是,我的朋友也没有印象,但四处打听之后,有人说好像看过她拿手表来估价,我正准备去了解状况。”
王东谷朝华西街的方向走去。着名的观光夜巿人潮汹涌,四处都可以看见日本观光客的身影。傍晚一过,华西街就醒了过来。我们穿过观光夜市,进入一条小巷,正准备开店做生意的摊贩老板悄悄地向王东谷点头致意。
“以前,我在这里可风光得很呢,中年以上的居民都还认得我。人一旦做过坏事,就会被记上一辈子。”
“还很远吗?”我问道。现在没心情和王东谷聊往事。
“就在前面。”
王东谷拐了个弯,走进一条妓院林立的陋巷。
“你在这里买过女人吗?”
“没有,我怕中镖。”
“要打炮就趁现在唷,明年这些妓女户就要被拆除了。”
我们穿过拉客妓女疲惫的手。天色还早,但到了晚上,这一带就亮起一片妖气弥漫的红光。
“现在台北正在极力整顿市容,他们认为堂堂首善之区还有这种污秽的区域,无异于是二流国家的表征。那些政治人物嚷着要把台北打造成一个美丽的首都,像东京那样足以傲视全球。他们不知道这也是台北的一部分,没有这种地方,台北就不像台北了。”
王东谷叹了口气。
“哪有观光客想看一个与东京和纽约一样的城巿呢?”
王东谷的谬论让我倒胃口。但我还是继续忍耐。
一走过红灯区,王东谷便停下了脚步。我们来到商品摆至路旁的一家小杂货店前,里头有个神采奕奕、身材肥胖的中年女人在看店,店里的商品一看便知是仿冒的假表或珠宝。店铺本身是栋日式建筑,木墙、砖瓦屋顶,给人一种随时倒塌都不稀奇的感觉。
王东谷用台语向看店的女人打声招呼,她便不耐烦地用下颚指了指店头后方。接着王东谷又用国语说了些什么,她仅是点头,丝毫不看王东谷一眼。
“他在里面打麻将。”
我们绕到房子后方,听到了洗麻将牌的声音。
这栋房子比刚才的杂货店来得体面些,一楼是家麻将馆。入口处挂着长及半身、类似挂帘的窗帘,从外头只能看见牌桌和赌客的脚。
王东谷穿过了挂帘,此时可以听见台语的交谈声,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烟味和槟榔味,也频频听到麻将牌碰撞牌桌的声音;不绝于耳的台语,狭窄的店里拥挤得教人窒息。王东谷朝一个坐在门口附近的牌友打声招呼。那个牌友敞开明显泛黄的白衬衫,看得到他肋骨突出的腰侧绘有刺青。台湾的刺青不像日本的那么华丽,然而,身上有刺青的大多是流氓这点,倒是和日本没有两样。
下家看见穿着泛黄衬衫的牌友丢出的牌,马上出声喊“碰”,按倒手上的牌支。那个男子朝王东谷一阵臭骂,王东谷则抬手搭住他的肩膀。只听到王东谷说着我听不懂的台语——从强烈的语气看来,王东谷正在恐吓他。
这下那个男子露出谄媚的笑容,转变之快宛如电视转台。他付了钱给下家,站了起来,走到店里最后方的空桌。
“加仓,过来吧。”
跟在他后头走的王东谷用日语说道。几个赌客听到日语有了反应,其中一名男子发现我,停下手上的牌局,开始讲起话来,我猜想,出入此处的赌客应该也常玩职棒签赌吧!总而言之,他知道我是谁就对了。
我无视赌客们的目光和吵杂,与王东谷相觑而坐。王东谷正在听一个男子讲话,坐在我后桌的男子则对我打了声招呼。
——日本人、棒球,我只听得懂这两个字眼。
我含糊地对他点头致意,牌桌上的几个赌客都笑了起来。
“加仓,你身上有带钱吗?”
王东谷趁着欢笑的空档说道。
“需要多少?”
“给他五千元左右吧。”
五千元——折合日币约两万圆,我依他的意掏钱出来。国语的对话仍在继续,背后的笑声也不绝于耳,我不耐地冒着汗水,感觉仿佛有只苍蝇在我的头盖骨里飞来飞去。
王东谷和那个男人结束了对话。
“他说理惠大约三、四天前来过,她拿着一只百达翡丽金表来问,若要脱手可以卖多少钱。”
“真的是理惠吗?”
毋庸置疑。在台北会拿着百达翡丽上赃物店询价的女人,除了她不做他人之想。
“年纪和理惠差不多。”
“她一个人来的吗?”
“没错。”
“为什么到他这里来呢?”
王东谷把我的疑问转告那个男子,他随即叽哩咕噜讲了一大串台语。
“他说,理惠是朋友介绍来的。他好像有个亲戚在林森北路的哪家店做事,大概是从那里打听到的吧!”
这成不了线索。
“后来,他怎么处理那只手表?”
“他向理惠开价三十万元要买这只表,但理惠不卖。而且理惠还问他,若在百货公司买这款手表叫价多少,他知道理惠不想卖表,便把实际的行情告诉她。”
“所以,他报了四百万日圆的价吗?”
折合台币是一百万元,我好像听到了理惠的声音。
那男人又开始讲话了。他一面冷笑,一面看着我的表情。
“当他说出手表的实际价格时,理惠曾说,这种表不是棒球选手买得起的。”
我知道他冷笑的原因。他认为理惠所说的“棒球选手”就是“我”。
“还有呢?理惠没再说什么了吗?比方说,她要去哪里,或者要干什么……”
王东谷和那个男子再次用国语展开对话,我只好在一旁等待。不久,他们的对话停止了。光看他的表情我就明白,不需要王东谷翻译。
“他说,理惠马上就回去了。除了手表的事之外,什么也没说。”
我的背后又响起一阵喧哗。吵死人了——我原想破口大骂,还是忍了下来。此时王东谷探出身子。
“等一下,加仓。”
王东谷说着,转身向后桌的赌客说话。我回头一看,一个嘴唇湿答答、看来很好色的中年男子用台语说得口沫横飞的。王东谷偶尔也插上几句,每次那男子都会露出一脸婬 笑地以台语回答,随即引来其他赌客的一阵哄笑。
“这家伙也看过理惠。他看过理惠和这位先生谈交易,看到她一双美腿,就把她打量了一番。”
“所以呢?”
“理惠走出这家店的时候,他出言跟她搭讪:出多少钱你才肯开房间?但理惠没有回答,于是他又说我的家伙很粗喔!理惠却回他一句:你的家伙再粗也不比过黑鬼,他们的长得像马鞭似的。”
黑鬼——过去的情景一一在我脑海里浮现。
“那个黑鬼来过了。”真澄说。
“说不定他有嗑药习惯呢!”真澄说。理惠在电话里的语态也有点失常。
洛佩斯在球团办公室里的眼神——那已经不只是不服气,而是挑衅似的眼神了。他说两三天内会付钱给我,但他是不可能有闲钱的。在更衣至里,洛佩斯硕大的荫.经总是我们揶揄的对象。
“一定是洛佩斯。”我说道。
“你说什么?”
“那个黑鬼嘛!你不是叫洛佩斯黑鬼吗?现在,理惠一定跟洛佩斯在一起。”
我几乎叫了起来地说着。除了我以外,这家原本闹哄哄的麻将店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拉着王东谷一路奔跑,穿过了人群。警车停在我刚才下车的地方,车上装有无线电。
“欧吉桑,帮我问他们能不能用无线电联络负责跟监洛佩斯的警察?”
马上听到一阵台语——王东谷点了点头。
“他们能用钱收买吗?”
又是一阵台语的交谈——王东谷回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么,你就赶快叫他们联络,说洛佩斯可能强行拉走那个女人。连络时尽量保持闲话家常的语气,其他的警察也听得到无线通话吧?”
王东谷说了几句台语。坐在前座的警察,指着无线对讲机,摇手拒绝,然后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给我。
“他说,你愿意付电话费的话,可以用这个手机联络。”王东谷说道。
“我会付费的,叫他赶快打吧!”
警察按下电话号码,开始通话。他讲着台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最后警察终于挂断了电话。
“情况如何?”
“你不要焦急。”
警察讲完话后,王东谷说道:
“四天前,那个女人就住进饭店了。”
我抿着嘴唇。叫那个女人闭嘴!叫他们闭嘴!
叫所有玩弄你的人闭嘴!——此刻这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
“洛佩斯住在哪家饭店?”
“东龙大饭店。”
“西门町那一间吗?”
王东谷点点头。
“加仓,你有什么打算?”
“回饭店吧!”
我回答。我头痛、发冷,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撕得粉碎。
在日本宣布退出球坛以后,我时常想起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的那晚。
九局下半,一出局,两好三坏满球数,我投了一个外角偏低的滑球,被判定为坏球,顿时粉碎了我完封的梦想。捕手和总教练向裁判抗议,因为这显然是个误判。倘若这是坏球,那么我当天投出的滑球岂不全成了坏球?
我气得血直往脑门冲,仿佛几乎要流出鼻血,恨不得一刀宰了裁判。
此时一垒手向我大喊一声,高高举起手套。他的意思是,即使面对这种恶劣的情况,当投手的也不能乱了阵脚。
我开始练投了,虽然仍是怒气未消。但在重复练投之际,我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我随时可以动手宰掉那个裁判。然而,今晚若不能完成无安打无失分的佳绩,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问题是我会做出哪种选择?这当然不需要考虑。
中断约十分钟之后,赛局再度展开。下一个打者以牺牲打把垒上跑者送上二垒。对手球队的休息区频频传出喝彩声。但我并没有因此焦急,头脑依旧冷静如冰。最后,我以滑球三振了最后一个打者。
当时我似乎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叫他们闭嘴!用你的滑球叫他们闭嘴!
来到台湾以后——不,自从我开始自甘堕落以后,就没再想起过这件事。但这回忆此时却是如此清晰。
我想得到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叫理惠闭嘴!叫洛佩斯闭嘴!这疯狂的声音不断在我脑海里回响。
“怎么办啊?加仓。”
王东谷再度问起他刚才在车上提过的问题,我则四肢大开地躺在床上。
“你跟以前的朋友还有联络吗?”
“什么样的朋友?”
“拿钱杀人的朋友,欧吉桑。”
“还有其他的方法吧?”
“没有。”
我起身下床,摇了摇王东谷的肩膀。
“你帮我找个口风很紧,和徐荣一没有来往的杀手,你多少应该认识一两个这种人吧?”
王东谷低下头去。
“欧吉桑,理惠知道我杀死俊郎和爱上丽芬的事,说不定她,跟洛佩斯说了些什么。我不能这样放任他们不管,懂我的意思吧?”
王东谷不做回应,我则趁势追击。
“只要把尸体埋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就行了,一个妓女失踪是不会引起大众关注的;而就算洛佩斯失踪了,大家也会认为他是因为害怕承担刑责落跑的。”
“你的口气简直就像黑道。”
王东谷抬起头来,那是一张苍老憔悴的脸庞。
“你有资格跟我说教吗?”
我瞪着王东谷,但他并不示弱。
“你打算怎么用你那双污秽的手来处理自己心爱的女人?”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也干过很多亏心事?还宣称杀过人吗?难道你从来没有用污秽的双手碰过你心爱的女人?或是痛殴你心爱的女人?”
王东谷以惊人的力道握住了我的手腕。
“你说的没错。”王东谷缓缓动着嘴唇说着。
“这是我的忠告,不要让自己再染上血腥了,杀了那小子还不够吗?”
“不行!”
我甩开王东谷的手。
“我得把他们处理掉才行。警方和徐荣一总有一天会察觉到的,到时候我就完蛋了。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自己来。我若就此罢手,那阿俊岂不是白死了?我又是为什么杀掉阿俊的?”
我说得口沫横飞的,而且由于太过激动,说起话来都变得笨嘴拙舌了。尽管如此,我仍压抑不住继续讲下去的冲动。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若不希望我的双手染上血腥,为什么还要帮我?为什么要帮我找理惠?事到如今,你可不要给我假慈悲!”
“你可别后悔唷!”
“我一辈子都在后悔。”
“并不是完全没有线索。”王东谷静静地说一阵晕眩再度袭来。我闭上眼、摇摇头,甩去这股眩晕后,又伸手拿起电话。我打的不是这几天拨出的电话,而是一个以前打惯了的号码。
“摩西摩西?”
我听到丽芬的日语。我违反自己的意志,发出了叹自心。
“摩西摩西?……喂?”
“是我啦!丽芬,我是加仓。”
“你怎么了?好像很累的样子。”
“没事,只是累了点。”
“不好意思,这时候还劳你打电话来……”
“没关系,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倦意全消了。”
“加仓先生……”
“对不起,就当做我没说过这句话吧。”听筒那端传来微微的笑声。
“你看,我们都在向对方赔不是呢!”
“说得也是。丽芬,你有没有吃饭啊?哭太久只会弄坏身体喔!”
“我会照顾自己的。我很慎重地把俊郎送走了,虽然心情上还是有些感伤,可是明天起,我会为自己活下去。”
“那就好,阿俊也会含笑九泉的。”
“谢谢……你这样说,我真的太欣慰了,谢谢你专程打电话来慰问,晚安。”
“丽芬……”
我不想挂断电话,很想再听听丽芬的声音。然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加仓先生?”
“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饭?”
真是个无聊的问题,因为丽芬根本没有心情吃饭,不过,我只能挤出这句话来。
“可以吗?”
“嗯,你想吃什么?”
丽芬没有回答,我也在思索。此时我只能静静聆听她的呼吸声。
“寿司吧……我想好好吃一顿寿司。”
“好啊!你还记得那家‘宝岛’吗?”
“记得呀,有一次加仓先生带我和俊郎一起去的,真好吃,和日本的寿司一样美味。”
“就去那里吧?”
“好呀。”
“那么,七点钟我们在龙普大饭店的大厅见面。”
“好的……晚安。”
“晚安,丽芬。”
她挂掉了电话。我的耳朵依旧紧贴着听筒,直到只听得见“嘟嘟”的声响,尽管如此,我仍紧握着听筒不放。我想马上抱住丽芬,亲吻她的香唇,抚摸她的乳防,把我硬邦邦的家伙插进她的身体里。我满脑都是丽芬的影子,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简直快令人发狂。想不到丽芬竟然让我如此痴迷。
我放下听筒,钻进被窝里,但仍然没有睡意。
我直躺着,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
我直到清晨来临都未曾合眼。整晚我都只能盯着天花板瞧。床铺的正上方装有一个火警侦测器,直径约十公分,它一下子变成丽芬、俊郎的脸孔,一下子变成王东谷、王警官、甚至徐荣一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