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夜光虫》

第七章(30)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到了五点钟,我下楼到大厅去。服务生一发现我,随即跑了过来。
  “加仓先生,你还是回房间比较好……”
  服务生说着流利的英语。
  “我马上就回房。”
  我推开那个制服熨得笔挺的服务生,迳自走到大厅中央。一个身穿深蓝色西装、看似商人的男子一直盯着我,我停下脚步等待,后来发现我误会了,他只是认出我是谁而已。
  我走到大厅角落,环视四周,一个气质高雅的中年女人旋即朝我走来。她并没有放慢脚步,从我的身旁走过时,把一只太平洋崇光百货的纸袋交给了我。我朝纸袋窥视了一下,里面有一个信封,我将信封寄放在柜台的保险箱里。
  回到房间后,无所事事。
  电话响起。我没接听,让它直响个不停。
  最后我还是接起了电话。
  “你真烦人,到底要响到什么时候才甘心啊?”
  “叨扰你了。”
  只听到一句口音奇怪的日语,我马上感到背脊发凉。
  “徐先生……对不起!没想到是你打来的。”
  “不必道歉啦,加仓先生,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谢谢……”
  “我是打电话来向你致谢的。我们很少碰头研商对策,但你表现得很好。”
  电话那端传来的徐荣一声音似乎心情愉悦。
  “加仓先生,我实在很感谢你。我说不要杀掉张俊郎,你却为了我处理了这件事。”
  我紧咬着嘴唇,心情非常沮丧。
  “最近我会去台北,到时候再一起吃饭吧!接下来,得谈谈我们的事了。”
  “我洗耳恭听。”
  我的舌头尝到一股血味;抬起左手抹了抹嘴唇,上头果然有血迹。
  “再过一阵子,加仓先生就可以打棒球了。届时也会来高雄比赛吧?到时候再碰个面,我招待你尝尝高雄的美味佳肴。”
  “届时请多多关照。”
  “那只表你还满意吗?”
  我的血压顿时窜升。
  “感谢你赠送那么名贵的手表。”
  “下次我再送你一只江诗丹顿吧!”
  徐荣一留下萦绕不去的笑声,挂掉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的手僵直了。
  电话响了。这回我马上就接听了,也不敢生气。
  “我人在大厅啦!”
  是王东谷打来的。
  “上来吧!”
  我挂断电话。和徐荣一讲过电话后,冰冷的身体又开始恢复活络了。
  “找到人选了。”王东谷说道。
  如果是以前,他一走入进房间就会打开冰箱,但今晚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那个人可靠吗?”
  “对方开价五万美元,事成之后付款。他拿到那笔钱,就要远走高飞到加拿大,从此不回台湾。他正在筹措前往加拿大的费用,所以一拍即合。”
  “什么时候下手?”
  “当然是愈早动手愈好,但不可以贸然行事,得有周详的计划才行。总之,不能在洛佩斯投宿的饭店下手,因为尸体不易搬运。”
  “那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你都要联络上那个女孩,把她找出来。这样一来,处理她就轻而易举了。你说的没错,一个妓女被杀,警方并不会认真缉凶。干掉那女孩之后,再收拾洛佩斯。那女孩若不在了,大家就会认为那个色迷心窍的家伙又去喝酒找女人去了。”
  王东谷紧抿着嘴,眼神不同于之前,显得严肃许多,我觉得他是在证明我的决心。
  “我豁出去了,欧吉桑,就算以后下地狱也无所谓。”
  我打电话给理惠,在语音信箱里留下一通留言。
  ——理惠,我对不起你。请原谅我!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国家了,和我一起去日本吧!等你回电。
  两个小时后电话来了。
  “昭彦?”
  理惠的声音模糊难辨。
  “是我啦,理惠。”
  “我看到电视了,昭彦,你太过分了!”
  理惠讲的日语不容易听得懂。原本她的口音就够奇怪了,一磕药讲起话来更是口齿不清。
  “我哪里过分?”
  “昭彦杀了他,还拿他充当白手套。”
  “这都是为了带你去日本啊!我若被警察逮捕,就去不成日本了吧?”
  “昭彦,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真的会带我去日本吗?”
  “我们一起去日本吧!理惠。”
  此时是一阵沉默——电话中听得到理惠的呼吸声,其中还夹杂着流水声,大概是洛佩斯在冲澡吧!
  “理惠,我们明天见个面吧?吃个饭,谈谈去日本的事。”
  “中午的话可以。”
  “中午我得去警局应讯。”
  “晚上我不行。”
  “好吧,一起吃中饭吧!我们在哪里碰面呢?”
  “新光三越。”
  理惠说的是台北车站前的新光三越百货公司。
  “三楼有间咖啡厅,十二点钟在那里碰头……好吗?”
  “十二点太赶了,十二点半好了。”
  “好,就十二点半。”
  我闭上眼睛,脑海深处浮现一个影像——理惠被利刃封喉陈尸在小巷里的模样。
  我先挂上电话,又打了电话给王东谷。
  我从饭店的地下楼走到外面,在一家机车行买了一顶全罩式安全帽。接着,我骑上摩托车,朝自己的寓所直奔而去。
  我的寓所周围有几群狗仔队。他们脖子上挂着相机,聚在一起聊着八卦。我戴着安全帽从他们身旁走过,狗仔队们没有发现我。我没有进入公寓,而是绕到后面,窄狭的巷弄里停放着一排摩托车。
  我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启动开关,离开了现场。
  我这样做,并非是因为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或非办不可的事。只因为一直闷在饭店房间里,已经快把我闷疯了。
  沿新生北路往南,再走忠孝西路往西——我骑着摩托车四处乱逛。此时的台北宛如身陷一片光海,刺眼的霓虹灯和无数的车灯、夜市里灿烂的电灯泡,看得令人眼花缭乱。而这种目眩神迷的灯火中衍生出来的黑暗着实教人作呕。
  我沿中华路南下,进入西门町,在小巷里转两个弯,东龙大饭店便映入眼帘。我停下摩托车,抬头看着饭店。我瞪着灯光透映的窗户,理惠和洛佩斯就住在这家饭店,他们正边嘲讽着我边暗中偷情!我的杀意顿时洵涌而出。
  我调头转向,绕着西门町逛。街上全是年轻人,按喇叭也无济于事,只好减速配合人潮移动。
  走过武昌街弯进入西宁南路时,我停下了摩托车,紧跟在后的计程车随即按起喇叭,我慌张地把摩托车停向路肩。眼前是一家镶着落地玻璃的小酒店,粉红色的基本色调,几何模样的霓虹灯管,几对男男女女相觑而坐。灯光照着他们的侧脸,是洛佩斯和小野寺由纪。洛佩斯色眯眯地笑着,小野寺由纪则表情认真地看着洛佩斯。
  我下了摩托车,膝盖不住地颤抖。
  ——他们在干什么?这些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街上喧闹的声响消失了,几个幻想掠过我的脑际。
  小酒店斜对面大厦的二楼有一间咖啡厅,同样镶着落地玻璃窗。我拖着颤抖的步伐,走向那家咖啡厅。
  洛佩斯和小野寺由纪秘会了三十分钟左右便告结束。小野寺由纪付了钱,洛佩斯便搂着小野寺由纪的肩膀,并在她耳边低语。小野寺由纪甩开了洛佩斯的手。
  据我推测——洛佩斯邀小野寺由纪续摊喝酒遭到拒绝。
  我付了难喝的咖啡钱,来到楼下。洛佩斯和小野寺由纪还在小酒店里,我跨上摩托车,启动引擎。
  小野寺由纪先走出小酒店,没有跟洛佩斯道别就迈步走开了,洛佩斯则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Hey,小野寺小姐。”
  洛佩斯在小野寺由纪的背后喊道,当他发现小野寺由纪不再回头,便朝路上吐了口水。
  我加紧油门,骑过洛佩斯的身边,尾随着小野寺由纪。她穿着宽大的T恤和蓝色牛仔裤,倘若不盯紧一点,随时都可能消失在人群中。
  小野寺由纪从成都路左转,在西门圆环前坐上了计程车。计程车沿中华路北上,我则尾随其后。
  观察他们俩三十分钟后,我有几个结论。小野寺由纪此次是为了工作采访洛佩斯的,她被我强拍裸照之后,想就此逃出我的掌控——她想得太天真了。但我有个疑问,小野寺由纪居然只身赴会,也没携带简便的摄影器材。比起文字采访,电视台通常更注重影像录,尤其像电视台的播报员,很少不带照相机就单独进行采访的。
  计程车穿过台北车站北上,进入承德路,再往前行驶,前方就是小野寺由纪投宿的饭店了。
  她在打什么主意——我看着计程车的尾灯,提出这个无法回答的疑问。
  小野寺由纪在三德大饭店前下了计程车,神态悠然地消失在门口。
  等了五分钟之后,我用手机打了电话,饭店的电话号码早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我是小野寺……”
  她的呼吸有点急促,大概是进入房间后随即冲去接听电——她还没去见其他的工作人员。
  “我是加仓。”
  我感觉得出她有点喘不过气。
  “你跟洛佩斯打听什么事?”
  “你跟踪我?”
  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和洛佩斯幽会是我无意间撞见的。你向洛佩斯打听什么?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想告诉你。”
  “看过照片了吧?你希望我把照片寄去日本吗?”
  “交出底片!”
  “我可以把它寄给你的未婚夫,也可以寄给下流的八卦周刊唷。”
  她没有回答,我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听到了吗?”
  “有种你就寄呀!”
  “你说什么?”
  “要怎么做随便你!可是我会找你一起陪葬的。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笨女人吧?认为那样羞辱我,强拍裸照我就会言听计从?少做梦了!我可不是碰到这种事就会落荒而逃的女人。”
  小野寺的声音超乎寻常的响亮,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恶灵诅咒。
  “我要揭发你的过去,彻底调查你做过的恶行。我知道怎么做,又有电视台当靠山,你是逃不掉的,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突然觉得手背上一阵湿冷,抬头仰望天空,原来下雨了。
  “这里可不是日本喔!”
  “那又怎样?一旦把人逼急了,没有什么事我不敢做。你恐吓我也没用,你能做的就是向我下跪求饶,或者杀我灭口,像杀掉张俊郎那样。”
  “他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会是谁?”
  小野寺由纪发出胜利的笑声。
  “我要公布你的照片。”我说。
  “我会让你悔不当初,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小野寺宛如没听到我的话似地继续说着。此时雨愈下愈大了。
  “那个多明尼加人全告诉我了。高雄的帮派是你的靠山,你就是帮派和选手之间的仲介,我会彻底调查你,让你在日本蒙羞,把你关进监狱。”
  电话挂断了。被雨水淋湿的单薄T恤就这样黏在身上。
  叫这个女人闭嘴——我又听到这个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