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谷在柜台留了一则留言。
——晚上会再过来。
便条纸上写着这句话。王东谷和王警官,让我又多了一个烦恼。
我打电话给理惠,还是找不到她;我打电话去三德大饭店,小野寺由纪还没回去,最后我打电话给顾志强。
“病况怎么样?加仓先生?”
依然一副冷淡的声音。
“你记得那个扁我的刑警吗?”我单刀直入地问道。
应付顾志强的贵族情趣只会把我搞得很焦虑。
“记得……他又做了什么?”
“帮我调查他的详细经历,办得到吧?”
这件事若委托小曾肯定很耗时,看来正式求助顾志强会比较有效率。
“给我些时间……”
“尽快查出就是。”
“调查费一万美元。”
“五千啦!你都向丽芬的父母骗了那么多钱了,做人不要太贪心,否则会不得好死。”
“能捞就捞是我的生意原则,就一万美元成交吧?”
“随你怎么算吧。”我的钱愈来愈少了。“对了,徐荣一的黑道手下什么时候会出面投案?”
“四天后,等张俊郎的丧礼告一段落之后。”
四天后,丽芬就要被推下地狱了。
“监视我的警察什么时候才会撤离?”
“丧礼之后。”
“TMD!”
我挂断电话,打电话给丽芬。
“喂?”
只要听到丽芬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便能缓和下来。
“我是加仓,我想知道明天的事怎么安排。”
“谢谢你专程打电话来,加仓先生。明天早上你能来吗?”
丽芬的声音背后弥漫着一股慌张的气氛。
“啊啊,我会尽早过去,为什么你那边好像很吵杂?”
“附近的邻居都来帮忙,我觉得很欣慰。大家都很喜欢俊郎,所以他们都说,要把俊郎的丧礼办得风光点……”
我心里恬静的气氛消散了。丽芬还真是无知,以为自己身边全是善心人士。
“明天会过去的。”
我赶紧挂掉电话。因为要继续听丽芬讲下去,需要有钢铁般的自制力。
我每隔三十分钟就打一次电话给理惠,可是仍然是同样的结果,理惠的手机已经不再设定语音留言了。
小曾也曾来电,说九点多可以冲好照片,我决定去“JJoint取件”。
七点半。在我不知打过多少电话之后,王东谷来了。
“早上你的声音要死不活的,到底跑去哪里了?”
“我去找小曾,小曾知道俊郎是我杀死的,都是小谢那个大嘴巴到处乱讲。再过不久,我看全台湾的人都会知道了。”
王东谷的鼻子泛红,身上还带着一股酒味,不消说,他肯定是和小谢一起去喝酒了。
“我会再叮咛小谢的。”
王东谷的眼神闪烁——看得出他在说谎。
“后来,我和小王那个家伙谈过了。”
他的目光在说谎。
“那个刑警还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吗?”
“他知道我们去了迪化街。”
记忆苏醒了。我在寓所打电话向真澄探询理惠的住处以后,王东谷那一脸忧郁的表情。
“是吗?”
王东谷兴趣缺缺地打开冰箱。他的演技真是精湛,直到昨天我还被他蒙在鼓里呢!
“你骗我。”
“骗你?什么事?”
王东谷双手握着罐装啤酒,抬起头来看我。
“你不是说那个刑警不住在迪化街吗?”
“我有这样说吗?”
“你为什么骗我?”
王东谷步履沉重地坐上了床,朝我扔出一罐啤酒。我接下后拉开拉环,泡沫顿时涌出,弄湿了我的手。我不以为意地喝起啤酒来。
“昨天你也有看到,我在那里并不受欢迎,可是我在那里土生土长,很喜欢那里。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被同乡人厌恶的窘境……你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心情很复杂。所以就随口瞎掰了,对不起!”
王东谷说谎的功力一流,我看今后得学他的招术混日子了。
“你和他有什么瓜葛吧?”
“没什么瓜葛啦!我一直是黑道,后来那小子当了警察,所以我是他的眼中钉,如此而已。”
“欧吉桑,我和那个刑警谈过了。他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去迪化街,而且那种好奇已经超越他的份内工作了,可是他却不知道理惠的事。也就是说,他只知道我跟你去迪化街便激动不已,所以你刚刚分明在说谎。老实说吧,欧吉桑!你若不能坦诚相告,就永远从我的面前消失!”
在我打电话给理惠的空档,脑中的胡思乱想让我越来越头疼。
“加仓,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刑警在想什么——”
“他不是你儿子吗?”
“你别胡说!”
王东谷摇了摇头,堆着怜悯似的笑容。虽然他没有露出破绽,可是他的反应太快了。在我未开口之前,他早有觉悟将难逃我的连番诘问。
我静静地凝视着王东谷。不久,王东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鼻尖的潮红也消退了,手上的啤酒连开都没开。
王东谷思索着,大概在盘算该如何脱身。然而,他可能觉悟到已没有退路了,所以垂下满是岁月风霜的脸孔,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我的养子。我曾虐待过他的母亲,所以他非常恨我,简直恨我入骨,甚至连我周遭的朋友都讨厌。你挨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他缠住你不放,都是我害的。”
我总觉他的话真假掺半的,一定另有隐情,但我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他的心愿就是把我关进牢里,所以才会盯得这么紧,这你能谅解吧?”
我喝着啤酒,脑中浮现一个影像。
“王东谷跟你说了什么?”王警官问道。
“你知道到什么程度?”
王警官确实这么说过。说不定这暗示着王东谷和王警官之间约纠葛,也可能另有所指。
王东谷可能仍未吐露实情,但有几个疑点已经解开了。王警官虽然耳闻我们去了迪化街,但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因为他的养父遭到街坊邻居的排挤。就算看到这个当警察的儿子突然出现,居民们或许也不会开口。也或者他和王东谷一样,根本不想走进那里的街坊?
王东谷低垂着头,在我看来,他又在演戏了。
自从杀死俊郎那天晚上起,我眼中的世界就越来越扭曲了。
“理惠的祖母说过,你的儿子也在当流氓,那不是指王警官吗?”
“她是指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他在哪里混黑道?”
“我不知道。十几年没联络了,可能已经在某个帮派闯出名号,也有可能已经死了。”
“你以前也风光过一阵子吧?应该知道点消息吧?”
“我只不过是个糟老头。”
“是这样吗?”
我把啤酒罐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把房间钥匙塞进口袋里。
“你要去哪里?”
王东谷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我。
“去我的店里,小曾有东西要给我。欧吉桑,你去跟守在外面的警察说,我两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绝对不会让他们无法交差。所以,请他们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好。”
王东谷将手上的啤酒放回冰箱,跟着我走了出去。
王东谷开始以台语和门外的警察们交涉。我看着他的背影,紧咬着嘴唇。
有些问题已露出端倪,但有些事情变得更为混乱了。王警官在车上对待我的态度有些异常,这种异常的态度,不像是针对王东谷,显然是冲着我而来的。
“给这些警察一点零用钱吧!”王东谷回头说道。
我掏出口袋里的钱。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王警官的眼神,那种激动而湿润的眼神——在看到他眼神的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袭上了我的心头。
“他们说十二点钟交班,在这之前回来就行。”
王东谷沙哑的声音打乱了我的思绪。我不再多想,走向了电梯间。
店里一片冷清。
小曾和真澄待在柜台,表情严肃地在谈着什么。其他的小姐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练习卡拉OK。
我和王东谷打开门的瞬间传出一阵欢声。然而,一得知进来的是我们,欢声便消失了,店里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气息。
“真惨……”我带着王东谷坐进平常坐的包厢,那里离卡拉OK的扩音器最远。
真澄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名叫奈美惠的,是个有阿美族血统的小姐,她的手上拿着热手巾。王东谷似乎很喜欢奈美惠,他若是喝醉了,就会叫奈美惠唱阿美族的歌曲助兴。
“客人都不上门。”真澄说道。
即使浓妆艳抹,仍掩不住真澄苦恼的神色。
“情况一直没好转吗?”
“几天前来了一个黑人,从那之后,就没有客人上门了。”
“黑人?”
“加仓的朋友。”
“洛佩斯吗?”
真澄点了点头。
“他喝得烂醉,直缠着理惠不放,还说他比加仓体贴温柔,要理惠陪他上床,搞不好他是嗑了药呢!”
洛佩斯很早以前就迷恋理惠,他大概是算准我不在才来的吧?
“警察呢?照理说他也有受到监视才对……”
“他叫他们在外面等……不过,他实在太烦人了。我吓唬他若不节制点,就把外面的警察叫进来喔,他这才安份下来……加仓,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店肯定会倒的。其他的酒店都有客人,唯独我们店里冷清清的。”
“我会想办法。”
薪水减半,又不能上场打放水球,现在的收入全靠这家酒店的生意,我得认真想办法才行。
“对了,真澄,我想知道理惠的下落。”
“我不知道。”
“什么事都行,你帮我问其他小姐,看她们是否知道理惠可能落脚的地方”
“我问问看,但你不要抱太大期望。”
真澄离开了座位,另一个小姐立刻拿了酒过来。王东谷喝着麒麟啤酒,我则喝烧酒,我朝柜台的小曾招了招手。
“照片洗好了吗?”我向坐我身旁的小曾问道。
小曾点点头,他从屁股的口袋抽出一个信封。
我接过信封窥探了一下,里面有几张照片和底片。
我抽出了照片,小野寺由纪含着我的荫.经的表情映入眼帘。我翻了翻照片,小野寺由纪的双手双脚被裤袜缚绑、荫.道被塞着啤酒瓶的照片,整体来说有点曝光过度,但脸部和性器官清楚可见。
“那是什么照片啊?”
王东谷整张脸凑了过来,我把照片递给他,他看得脸都歪了。
“你还有心情看这种东西啊?”
“我才不靠这种照片打手枪呢。”
“那为什么有这种照片呢?……等一下。”王东谷翻看照片的手指停了下来。“我看过这个女人!”
我伸手拿起烧酒的杯子,奈美惠也想来瞧个究竟,王东谷却不让奈美惠瞧。只听见带着怒气的台语,奈美惠便噘着嘴巴离开座位了。
“她不就是昨天在记者会上发问的女记者吗?”
“她是日本东都电视台的播报员。”
“为什么会这样……”
王东谷的手指再次翻动照片。
他拿着那张小野寺由纪含着我荫.经的照片,并指着她口中的荫.经说:“这是你吗?”
我没回答王东谷的问题,只当着小曾的面前说道:
“你看过照片了吗?”
小曾摇摇头,眼神飘忽不定。
“只有这些照片吗?”
“我可没偷拿喔!”
我从钱包掏出钱来。
“这是我答应付的钱,帮我交给洗照片的人。”
小曾接过钱,站了起来。我抓住小曾的手,他的左手戴着我的劳力士金表。
“这事不可以让小谢知道喔!而且绝不能在小谢面前戴这只表。”
“这是名表,我不会告诉小谢,也不会在他面前戴这只表。”
小曾回到了柜台。
“那只表不是小谢给你的吗?”
王东谷语调厌烦地说道。
“我记得你当初也说,不可以接受黑道的东西。”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转过身来,看着王东谷。
“那个女人威胁我。她知道阿俊死的时候,我没有跟那些警察在一起。”
“所以你才先发制人?”
“我得堵住她的嘴才行。这女人在日本有个未婚夫,是个着名的足球选手。她若看到这些照片,就会闭上嘴回日本去了。”
“你刚来台湾的时候,只是一个个性有点乖僻的男人,但自从经营这家酒店之后,变得开始打放水球、杀人,甚至弓虽.暴女人等,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王东谷哀叹地说着。
“因为你把我介绍给小曾和小谢。”
说这句话的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作呕,因为我这么说等于是自打嘴巴。毕竟王东谷只是牵线而已,并没有强迫我打放水球,也没有指使我杀害俊郎,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王东谷凝视着我,我无法看出他眼神的含意。
“是小谢拜托你的吧?他硬要你把我这个日本人介绍给他认识。你也知道小谢想拉我打放水球,所以才居中穿线的吧?”
我仍旧觉得作呕,但也没有就此罢休。
“没错。”
“既然如此,就不要对我说教!”
我瞪着王东谷,王东谷并没有移开视线,他直看着我,伸手拿起啤酒一口喝干。
小姐们一片一嚷。她们围着真澄,偶尔还传出“理惠”两个字。
“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我不会再说教的。”
王东谷开口了。
“说吧!”
“你太冲动了。尽管做掉那小子是情非得已,但对付这个女人,你只要跟我和小谢交代一声,就用不着趟这滩浑水。”
“没办法啦!”
我从信封里拿出底片,但把照片留在信封内。
“我是投手,现在因为肩膀受伤担任救援投手,但以前可是先发投手呢!我投球求的就是让打者挥棒落空。棒球是团队比赛,但投手则另当别论。我一直是单打独斗在打棒球,如果我没有失分,球队就不会输;只要把对手三振,内外野手就不会有机会发生失误,我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因此,尽管母亲和邦彦不在身旁,我也从不发牢骚。在撞见父亲和妻子令人作呕的奸情时,我也是自己把父亲痛扁一顿,然后做个了断。来台湾之前——我从未向任何人哭诉或求助。
“可是加仓,队友没有得分的话,你就赢不了比赛。”
“所以,我得把对手一个个三振出局,听懂了没?欧吉桑,我不是在说真正的比赛,而是在说我自己,谈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听得懂你的弦外之音,不过,往后你若凡事都要单打独斗,肯定会失败的。”
“我懂这个道理,所以才找你喝酒,以后若发生什么事,就找你讨救兵。”
我把装着照片的信封塞给了王东谷。
“你亲自出马或找人都行,把这个信封送去三德大饭店的柜台,指名转交给1104号房的小野寺由纪。”
王东谷一边叹气,一边收下信封。之后便沉默不语了。
约莫三十分钟后,王东谷离开了。一整天下来,他仿佛苍老了许多,整个背都驼了。
其实,真澄从店里小姐得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店里的小姐说,理惠没有男友,理惠只爱加仓。奈美惠听理惠说,她要和加仓结婚。没有人知道理惠的家庭背景,因为理惠从来只字不提——这是当然的。
我逐一打了记录在手机里的电话号码。有公司职员、外交官、旅行社、老板、生意人,待在台北无所事事的闲人。我和他们闲聊,希望他们来店里光顾。每个人都想听事件的真相,我则含糊其辞地以暧昧的笑声来敷衍。
客人三三两两进来了。几个在林森北路其他酒店喝酒的日本人,一方面来问我事件的真相,一方面来找女人。我两方都给予满足,话当然随我乱掰,女人倒是如假包换。
蓦然,“JJoint”恢复活力了,小姐们个个神采奕奕,小曾也露出了笑容,只有我垂头丧气。
我们在十二点钟前回到了饭店,警察们如释重负地迎接我。我走进房间,打电话去三德大饭店。
“喂喂?”
小野寺由纪的声音。
“看过照片了吗?”
“你真卑鄙!”
电话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