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电话把我吵醒了。
“还在睡呀?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是王东谷的声音。我看了看手表,原来已经十点多了,我想起强拍小野寺由纪裸照的事。现在若去球团办公室,她一定会在那里堵我。
“我身体不舒服啦!”我以喉咙好像哽着什么东西似的声音说道。“告诉律师今天的侦讯暂停。”
“要我带什么过去吗?”
“不用。只是宿醉而已,再睡一会儿就好了,你跟律师说一下。”
“下午见个面吧!”
电话挂断了。接着我又打电话去三德大饭店。
1104号房的房客没有接听——我挂断了电话。
我的眼皮沉重,犹如被浆糊牢牢黏住似的。我闭上眼睛,一下子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一点钟了。我在床上慢慢地动着筋骨,稍微流点汗后,做了伏地挺身。从仰卧起坐、背肌运动、青蛙跳,到最后做徒手投球,我全身肌肉 都热络了起来。做完所有运动后正好是下午两点,泡了个热水澡,脑中的阴霾便烟消云散了。
我打电话给理惠,但没人接听。
我打电话给小曾,听得出他不太高兴。
“我是加仓,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我有急事。”
小曾用国语和台语嘀咕了几句,我等着他的回答。
“什么时候?在哪里?”
小曾仍旧口气不悦,但听得出他好像很无奈。
“下午三点钟,在老爷酒店的咖啡厅怎么样?”
“只剩一个小时而已。”
“昨天,我想嗑药的事,是你告诉小谢的吧?”
“知道了啦!”小曾突然疾言厉色地说道。
一如往常,我和几个警察前往老爷酒店。小曾虽然也算是黑道中人,但警察们并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小曾也屈服在徐荣一的威胁之下,和我是一丘之貉。至于我和谁见面,我有自信警察们不会向上呈报。
小曾还没抵达酒店,我先点了三明治和番茄汁。在我大口吃起三明治时,小曾出现了。他把及肩的长发扎成马尾,戴着一副小墨镜,穿着agnesb的夹克。与其说他是黑道,不如说像个皮条客。他的年纪与我差不多,看起来却比我年轻得多。
“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小曾与我相视而坐,还向我赔罪。
“为什么要道歉?”
“小谢交代我,你一有什么异状就要通知他。所以,我就把你想嗑药的事告诉他了。”
“你还跟小谢说了什么?”
“我还告诉他理惠没来店里上班,你在找她。”
服务生来了。小曾点菜的时候,我抿着嘴唇。
“小谢怎么说?”
我等服务生离去才问小曾。
“没说什么。”
小曾移开视线,不敢正视我,但我无法看清他墨镜后的眼神。
“理惠在哪里?你有消自心吗?”
小曾摇了摇头。
“我跟王桑说过了。店里的小姐现在由真澄管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工作就是调酒、算账和打杂。”
“你可以帮我问一下店里的小姐吗?”
“理惠做了什么事?”
“她偷走了我的钱。”
小曾不悦地噘着嘴,丝毫不相信我的话。
“店里的情况如何?”
“小姐们说,你再不带日本客人上门,就要关门大吉了。”
“这次事件日本媒体也有报导,我看那些循规蹈矩的上班族暂时也不敢跟我来往吧!我得想想办法才行。”
“真澄说,不如在店里办职棒签赌,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客人上门。”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说道。
我从上衣的口袋取出即可拍相机。
“我急着洗这卷底片,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
小曾的视线落在相机上,他的膝盖焦躁地摇晃着。
“任何地方都可以洗相片呀!”
“这不能拿给一般的冲洗店洗。”
小曾的膝盖停止摇晃了。
“见不得人的相片吗?”
“女人的裸照啦!是个很火辣的妞儿。你帮我找个口风紧一点的人,叫他绝不要让照片外流,钱我会照付。怎么样?有没有认识的人?”
小曾双手抱胸想了想。
“我认识一个人,他口风很紧。”
“今天洗得出来吗?”
“你等一下。”
小曾拿出手机。他讲着国语,我竖耳聆听地盯着他。现在即使听不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要小曾的态度和声音有点奇怪,我都可以察觉。
“OK。”
小曾挂掉电话说道。他的左手伸向相机,我按住他的手。
“他真的可以信赖吗?”
小曾点了点头。
“那你呢?”我问道。
透过手掌,我可以感受到小曾的慌张。
“你指什么?”
“这件事你会告诉小谢吗?”
“我不会讲出去的。”
“你会说吧?小谢太恐怖了。若是激怒他,就无法在台北生存了吧?”
小曾没有回答。我放开小曾的手,并脱下我左手的劳力士金表。
“你说想要这只手表吧?送给你。”
“加仓……”
“不过,你不能告诉小谢,而且要叫那个洗照片的家伙闭嘴,办得到吧?”
我把劳力士金表硬塞给小曾,小曾舔了舔嘴唇,眼睛虽看着我,心里却想着劳力士金表。
“小谢虽然可怕,但惹毛了我,也是很恐怖的喔!这你也知道吧?”
小曾试图我保持距离。这下我可以确定小曾一定知情,他知道俊郎是我杀的。
“谁告诉你的?”我压低声音问道。
小曾佯装不知,但一滴汗珠从小曾的太阳穴淌到下颚。
“小谢说的”
小曾颤抖地说道。
看来周遭的人都知道——俊郎是我杀的,只有丽芬和警方不知情。
我走出饭店,朝警车走去,看到王警官也在车内,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往前走。此时车门打开,王警官下了车。
“听说你生病躺在饭店里休息呢!”
“看到你的脸,病就好了。找我有何贵干?”
“跟你在一起的是曾信哲吧?他年纪轻轻,就在林森北路经营涩情酒店,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那又怎样?”
我推开王警官,坐上车子,车内的冷气开得凉飕飕的。
“你不是有道上的朋友吗,加仓?”
“我不知道小曾是黑道,我时常去他的店里喝酒,仅此而已。”
“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啦。”
“那你去查呀!”我说道。
袁警官已经知情,事到如今,我再装傻也无济于事。
“你是专程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王警官硬是厚着脸皮坐了进来。我向他投以厌恶的表情,但他不为所动。
“我送你回饭店。如果你想去其他地方,我就不勉强了。”
“回饭店好了。”
他用国语交代司机,车子开动了。
“你和小曾谈了什么?”
“随便聊聊而已。我跟他说,我被警察监视得很烦,所以请他帮我介绍漂亮的小姐。”
“买春可是犯法的喔!”
“我拜托他帮我介绍个懂得什么叫自由恋爱的女人。”
王警官直瞪着我。
“昨天你和那个口译员去了迪化街吧?”我咽了一口气,缓缓转头看着王警官的表情,他的目光犹如鹰眼般锐利。
“你去干什么了?”
“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我是警察啊,获得情报的管道多得是。老实说吧!你去迪化街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充满狂热,听得出他一心想知道答案。
“我是去观光的。”
我说道,但王警官并不相信。
“你是去找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头?叫什么名字?几岁?”
装傻!欺瞒!耍弄!——我又听到这个声音了。王警官知道我去了迪化街,也知道我在找一个女人。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你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干脆自己去调查嘛!”
王警官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摆出这种表情,但我似乎击中他的痛处了。
“我忙着调查那件凶杀案,没有时间调查别的事。”
他苦闷地说。
“我去迪化街是基于个人理由,和放水、俊郎的事件无关。”
“个人理由?”
王警官的执拗超乎常人,直缠着我不放。
“叫司机停车。”
我在王警官未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他露出怔愕的表情,用国语交待司机,车子便停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
“买东西。”
我下了车。路旁有一个槟榔摊,我边买槟榔边思索:
王警官为什么知道我去了迪化街?可以想到的理由是,他在迪化街很可能有眼线。
王警官极欲知道我去迪化街的理由。倘若他在迪化街有眼线,只要稍微问问就能知道,然而,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还真是想不通啊。
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递给了我一盒槟榔。
我用拙劣的国语道个谢,便往回走去。我往嘴里塞进一颗槟榔,刚咬下去,只觉得满嘴苦味,但愈嚼愈觉得手脚发热——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
我朝路旁吐了一口槟榔汁,坐上了车子。
“你喜欢吃槟榔吗?”王警官问我。
“因为嚼槟榔可以提神”
车子开动了。我打开车窗吐了口口水,只见唾液宛如一滩红血。
“槟榔可是小混混和下层阶级的最爱呢!”王警官嫌恶地说。我一嚼起槟榔就会防松心防,这下就把脑子里的念头往王警官身上抛去:
“你也曾住过迪化街吧?”
王警官的表情刹时为之一变。
“你是和王东谷一起去迪化街的吧?”
窗外吹进来的风模糊了王警官的声音。我和着唾液把槟榔渣吐了出去,接着便关上了车窗。
“没错,因为我需要有人帮我翻译。”
“王东谷没告诉你什么吗?”
“什么?”
我故作糊涂。王警官闭上眼睛,似乎正极力整理紊乱的思绪。
我的思绪也是一片混乱。王警官似乎硬是认为自己知道我去迪化街的理由。然而,若不是为了找理惠,我根本不会去迪化街。王东谷告诉我,他和王警官以前只是住得很近而已,他并非住在迪化街。不过从他的反应来看,王东谷显然在说谎。
王东谷和王警官之间好像有某种关系,而这条线也联系着我,可是我看不到这条线。
“你知道多少?”王警官说道。
他这么一说,更让我摸不着头绪了。
“知道多少?我一定要知道什么吗?”
这下王警官睁开了眼睛。
“没事没事。”他语调平淡地说道。
“我知道你和王东谷之间有点牵扯。不过,这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警官看着我,他鹰眼般的眼睛一阵湿润。我咽了一口气,尘封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记忆开始蠢蠢欲动了。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冰冷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整个心都凉了,即将浮现的回忆这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未听过如此充满绝望与憎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