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夜光虫》

第五章(21)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公寓周围没有狗仔队的踪影,大概是因为那场骚动,让他们全都集中到球团办公室里去了吧!我和王东谷下了计程车,直接走进公寓里。
  公寓里非常安静。这里虽然靠近繁华的街道,但大都是单身的住户,白天的人口密度极低。即使如此,今天未免也太安静了,或许是因为我神经衰弱,才会有这种感觉。
  搭乘电梯到六楼时,我觉得情况不太对劲。我也说不出是哪里异常,只是觉得气氛不对。
  “怎么了?”王东谷问道。
  我没有回答,直奔大门而去。我转动门把,发现居然没有上锁,我一边回忆着,一边把门打开。
  我和理惠做完爱后,跟戒护的警察一同离开房间时,应该是上了锁的。没想到第二道的铁格门也没有上锁。
  “你忘了上锁了吗?”王东谷再次问道。
  我摇摇头,汗水直冒了出来。
  “你有带刀子之类的东西吗?”我小声问道。
  王东谷双手一摊。
  “你确定有上锁吗?”
  “有。”
  “你退到一旁,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欧吉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王东谷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跨着慎重却又大胆的脚步走进房里,我也慌忙地跟在后面。
  满是灰尘的潮湿空气扑鼻而来。王东谷打开玄关旁的电源开关,电灯亮了起来,空调也开始运转。王东谷往屋里走去,探头查看浴室之后,摇摇头表示里面没人。他的驼背此时变得特别明显。
  我站在餐厅的入口,看着王东谷检查其他房间。我突然幻想有人从阴暗处扑出来,而且那个人就是俊郎,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王东谷从卧室走了回来。
  “好像没有遭小偷啊,该不会是你原本就没上锁吧?”
  “不可能,我确定上了锁。”
  徐荣送我一只百达翡丽金表。我把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家里却忘了上锁,未免太财大气粗了。
  我看看房间,房内并没有被翻箱倒柜的痕迹,也没有东西遭窃。就算要偷,除了那只百达翡丽金表,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拿。
  我进入卧室,床上还是一样凌乱,凑近床单,还能闻到米青.液和爱.氵夜的味道。我打开衣柜,那只装着百达翡丽的表盒不见了。
  “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王东谷把头探进衣柜里,其中有五件西装、一件大衣,还有卷成一团的居家服和运动服。我蹲了下来,伸手摸摸衣柜的底层,还是找不到表盒。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吗?”
  “徐荣一送的手表。”
  我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怎么把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那里就出门了?”
  “在我杀死俊郎的第二天早上,警察们就找到这里来了。万一被他们看到那种东西,他们肯定会大作联想,所以,我赶紧把它塞到衣柜里,打算以后再放到别处保管。”
  侵入者并没有看上其他的东西,只拿走百达翡丽金表便离开了屋子。
  “有谁知道你把手表放在这里?”
  “一定是理惠干的。”
  除了理惠,我不做其他人想。理惠时常来这里过夜,她非常清楚屋里的摆设,也随时都有机会把钥匙拿去复制,而且她当然也知道我拥有这只百达翡丽金表。
  我拿出手机,里面有输入理惠的电话号码。我拨通电话,结果传来电话答录机的声音。
  “是我,昭彦,马上跟我联络——可恶!”
  我挂断电话,抬脚朝靠墙的衣柜踹了下去,我突然感到一股从脚底往上窜升的恐惧。理惠已经察觉到我杀了俊郎,她不但向我暗示她的发现,还拿它来要挟我,我犹如被人逮住尾巴的狐狸。
  “她住在那里?”
  “不知道。”
  王东谷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我用来泄欲的女人,我既不知道理惠的本名,也不想知道,就算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或许小曾知道?”
  “你帮我打电话给他,我跟小曾都讲日语,这种事一定没办法说清楚的。”
  王东谷伸手拿起床脚的电话。我再次在衣柜里翻找一番,我清楚记得,我把它包在一件灰色汗衫里,但始终找不到那个表盒。
  此时传来了王东谷讲台语的声音,我只听得懂“理惠”两个字,王东谷不耐烦地晃动着他的左手。这个时间小曾应该还在睡,所以会话根本牛头不对马嘴。倘若是我跟他讲电话,说不定早就气得脑血管爆裂了。
  电话终于讲完了,王东谷摇摇头说:
  “昨晚那个女孩子好像没去店里。”
  “无故旷职?”
  我开始不安了起来。
  “好像是这样。”
  “她住哪里?”
  “小曾不知道她的住处,只有真澄知道。”
  我有真澄的电话号码,马上用手机打电话给她。电话声响了很久,我紧咬嘴唇,咬得很用力,舌头上还有血的味道。就在我即将放弃的当头,电话那端传来了不悦的声音。
  “喂?”
  “真澄吗?我是加仓。”
  “加仓先生?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对不起!我有事要问你,快告诉我理惠住在哪里。”
  “理惠她怎么了?昨天没来上班,真是让人困扰。”
  “我也很困扰,告诉我理惠的住处吧!”
  “我是知道她住哪里。不过,加仓先生,就算告诉你,你也找不到她的。”
  我的焦虑似乎到达了极点,只得极力压抑骂人的冲动,于是我把手机交给了王东谷。
  “帮我问理惠的地址!”
  说完我就走进浴室,用冷水猛冲自己的头。虽然焦躁、不安和恐惧仍没有消除,但我总算能够稳定下来了。
  我就这么湿淋淋地回到卧室里,看到王东谷正在写一张小纸片。
  “问出住址了吗?”
  王东谷点点头,一脸故作忧郁的表情。我没有心情理会王东谷的忧郁,就这么回头往大门走去。
  坐上计程车后,我没能听出王东谷告诉司机要开往何处。
  “我们要去哪里?”
  “迪化街附近。”
  我不清楚王东谷所说的地名。计程车来到南京东路,再向西前进。往前直走,应该就会看到淡水河。
  “写汉字给我看。”
  王东谷手指悬空地写给我看,迪化街——我差点没昏倒。当初,我按照母亲寄来的信上地址找她们时,曾听过迪化街这个路名,因为安西街在迪化街的附近。我搭计程车到迪化街之后,好不容易才找到安西街,结果只找到一块空地,这时我才知道母亲和邦彦已经搬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了。
  “你怎么了?”
  “噢,我没事。”
  我摇摇头,现在不是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我用手机打电话给理惠,仍然只有答录机的声音,我咂着嘴,叼了根香烟,如果不做点什么事的话,我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加仓,你好像非常焦虑,到底怎么回事?那只的确很贵重,但也不过是一只手表而已。”
  “我之前也说过,她在威胁我,因为理惠知道是我杀了俊郎。我杀了人之后,才叫她来,为我制造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如果理惠向警方说当晚我们一直在一起,就表示杀了俊郎不可能是我杀的,这样你了解吗?”
  “你这样做岂不是自找麻烦?打电话给我不就解决了?”
  “我当时头脑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好,欧吉桑,她不是笨蛋。她会把俊郎的死跟我怪异的举止联想在一起。而且警察找上门时,她也看到我慌忙地把手表藏进衣柜里,她并不是因为急需用钱才拿走手表的。我可以跟你打赌,如果放任她不管,不只是我,连徐荣一也难逃厄运,因为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送人那么昂贵的手表,倘若理惠闯进警局,被问到那只手表是怎么来的,坦白说我也无法回答。”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王东谷闭上眼睛呢喃道: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黑道知道,万一被徐荣一知道了,说不定连你也性命难保。”
  “所以我才会这么紧张啊!”
  “总之,就是不能供出徐荣一的名字,他是个人面兽心的狠角色!”
  王东谷语带沙哑地说着。
  “快到迪化街了。”
  计程车来到圆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南京西路,圆环里面尽是些老旧的小吃摊。圆环——过去曾是挤满观光客的摊贩街,现在已经没落了。
  一过圆环,街景顿时变得很萧条,沿路林立着挂着褪色招牌的老旧店面。
  “以前这一带非常热闹——”王东谷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现在已经变得冷冷清清了。”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比较像是王东谷在自言自语。他那种出神的态度触动了我的神经,显然,我还是不习惯倾听老人家的牢骚。
  “要怀旧等我不在的时候再说吧!我还不到怀旧的年纪呢!”
  “抱歉!”
  王东谷露出寂寞的笑容。
  迪化街——一条狭窄的街道,仿佛被闲置了几十年的商店街,两旁还保留着砖造的老厝,时光仿佛在此停驻,住在这里的居民肯定也都胸怀思古的幽晴。
  我跟在王东谷的后头走着。王东谷像一只在自己的地盘里游荡的公猫,根本不需要停下来观察周遭,迳自朝目的地前进。一群围在路旁的老人目光严峻地看着王东谷,那并不是看待陌生人的眼神。
  “你以前也住过这附近吗?”我边擦汗边问道。
  “住过,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都在瞪你呢!”
  “没办法,因为我是黑道,这附近的老人家,大概都记得我做过的坏事。”
  “我妈妈好像也住过这一带。”
  我曾向王东谷讲起母亲和弟弟的事。
  “还真是一段奇遇呀。”
  王东谷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妈叫做佐佐木阳子,带着一个叫邦彦的孩子,嫁给一个住这一带的台湾人,你没听说过吗?”
  “没听过。我住这里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搬离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刑警也住在这附近吗?”
  “刑警?”
  “那个小王啊,就是那个傲慢的刑警。”
  “啊,他呀……不,他住在别的地方。对了,加仓,她就住这里。”
  王东谷在一间窄小简陋的屋前停下脚步。一个干瘦的老婆婆坐在门前晒太阳,王东谷用台语招呼那个老婆婆,没有任何反应,换成国语-还是没反应。
  “老婆婆,你是不是姓温?”
  王东谷用日语说道,老婆婆的眼睛这才眨动了起来。
  “你是谁呀?”
  她满是皱纹的嘴颤抖地说着,虽然带点口音,但听得出是不折不扣的日语。
  “我们要找你的孙女。”王东谷说道。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老婆婆的脸庞。她那张皱纹满布的脸,散发着只有饱经辛酸的人才会有的卑微,实在无法与理惠那张充满现代感的脸孔联想在一起。
  “你们是流氓吗?”
  “不是,我们是你孙女的朋友。你孙女在吗?”
  “晶晶不在,去年春天离家之后就没有回来过,连个消息也没有。”
  “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老婆婆没有回答,却突然睁开细小的眼睛看着王东谷,下巴的肌肉 微微颤抖着。接着她开口说道:
  “你是……辉夫?”
  “你认错人了,老婆婆。”
  王东谷避开老婆婆的目光。
  “你是辉夫,那个混流氓的辉夫,你居然还敢回来这里。找我的孙女做什么?要把她带去卖掉吗?”
  老婆婆沙哑的嗓音,划破周遭时光停驻般的气氛,行人都不约而同朝我们看来。
  辉夫——王东谷的日本名字。
  “老婆婆,我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干的是正当行业。”
  王东谷一脸尴尬,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少骗人了!我记得可清楚呢!你做了多少坏事,我都一清二楚。你是个畜牲!你的儿子不是也去混流氓吗?这就是证据!你的老婆都被你折磨得伤心离开这里了,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你找我的孙女做什么?”
  王东谷歪着脸向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到一边去,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背景曝光。
  我走进王东谷和老婆婆之间打圆场。
  “老婆婆,是我要找你孙女的,不是他,我只是拜托他帮我带路而已。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寄放在你孙女那里,现在得把它拿回来,你若知道她在哪里,能否请你告诉我?”
  “你是日本人?”
  “是的,你的孙女在哪里?”
  “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这种与流氓同流合污的人。走开!赶快走开!”
  “老婆婆——”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东谷。
  “走吧,加仓。”
  我想再追问下去,然而王东谷的背后已经围出一堵人墙。他们没有说话,但一股沉默的压力正在警告我们,如果敢轻举妄动,他们绝不善罢甘休。
  在王东谷的催促下,我开始移动脚步,背后的目光仍紧盯着我们。
  “策略失败,”王东谷小声说道。“我以为每个人都已经忘记我的事了。”
  王东谷讲话有气无力的,仿佛在畏惧什么,或遭到什么严重打击。
  “我另外派人来查,再等几天吧,加仓。”
  我只能点头同意。
  我像是被人催促似地走着;臀部奇痒无比,背后湿湿黏黏的;脑袋里也好像有个火苗在徐徐燃烧着。
  我在小巷子右转,来到迪化街。
  “加仓,你要去哪里?要叫计程车的话,去另一头会比较快。”
  我没有回答,反而加快脚步——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或者该说是被什么东西吸引。
  稍走片刻,我停下了脚步,想不到我居然走到这里来。三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块空地,现在却矗立着一栋崭新的大楼。和周遭景致比起来,这栋大楼显得格外突兀。
  “你怎么突然掉头就走,加仓,你在生我气吗?”
  王东谷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我三年前来过这里,我妈信上的地址就是这里。我心想也许可以碰到我妈或弟弟,因此有点兴奋。”
  我环视了一下周遭,跟三年前的印象中不同的只有这栋大楼而已。
  “不过,找到时这里只是一块空地,并没有找到我妈和弟弟。”
  “当初你为什么没有跟你妈一起到台湾来?”
  “是她不要我的。”我自嘲道。
  “不是这样的。”王东谷回答道。
  他坚定的语气,让我不由得地抬起头来。
  “天底下哪有抛弃自己小孩的父母呀?”
  “到处都有吧!”我纳闷地看着王东谷的表情,继续说道。“像刚才那位老婆婆说的,你不也有一个儿子吗?他也在混流氓吧?你偶尔会去看他吗?若没去探望他,你不就等于抛弃了子女?”
  “我常去看我的儿子。”
  王东谷冒出这句话时,口吻已不如刚才坚定。
  “走吧,时间不多了,傍晚前我们还得回到办公室呢!”
  我背对着那栋大楼,迈步离去。
  我查访每条线索,找遍我和理惠一起去过的餐厅、咖啡厅,还有理惠曾经提及的地点。我也打电话问酒店里的小姐们理惠可能的去处,但全都是白费工夫。
  理惠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听。
  理惠——温晶晶,消失了。
  我坐立难安,愈来愈焦躁。炎热的夏日阳光和睡眠不足把我折腾得精神涣散、神经兮兮。
  我四处走动等电话,但不是在等理惠打来。
  我是在等丽芬打来,可是电话并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