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照镜子,却发现一个脸色苍白的亡魂正在瞪我。
我走出房间,和警察们一起吃早饭。我食不下咽,那些警察旺盛的食欲让我觉得想吐,而我只能啜饮几口茶。
再这样下去你就玩完了!——我脑海里的声音说道。
我打电话给小曾。小曾还没睡,他以带睡意并不耐烦的语气表示,调查那个刑警的背景很费时间。我想嗑药——我这样诉他,他回答今晚再联络!
走到屋外,灿烂的阳光十分刺眼,照得我顿时眼花缭乱。——把所有的事都栽赃给俊郎!——只听到这句话像刮损的唱片般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荡。
依拉·福尔摩沙——美丽岛。据说这是很久以前葡萄牙人第一次航经台湾时所留下的赞叹。或许当初台湾在那些荡萄牙人眼中确实是个乐园,但这乐园如今已不复存在。
我一如往常地坐上警车,里面已有其他乘客。
“你的脸色不太好喔,加仓。”
小谢露出淘气般的笑容说道。这几天来,好像每个人都说我的脸色很难看。
“黑道坐警车没关系吗?”
“老板已经关照过了。”
车子启动了,警察们没说什么,只有我紧张的目光偶尔和小谢交会。
“所以,这些警察就装作没看到你?”
“日语还真难哪!”
小谢拿出一盒香烟。
“峰”牌香烟。在日本我不曾看过有人吸这种烟,但台湾的黑道似乎对它情有独钟。小谢自己叼了一根,也邀我一起抽,我从盒里抽出一根叼进嘴里。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点上了火,那是“都彭”的打火机。
“那么,你特地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只是替老板传话给你。”
车子里烟雾弥漫,警察们动也不动,我只好自行打开车窗。烟雾散去,这下又换成是车外的热气灌了进来。
“老板打算把一个手下交给警方。”
“祭出牺牲品吗?”
“没错,就是牺牲品。让他去跟警方自首是他要职棒选手放水的,放水的球员就是张俊郎,其他球员有没有,不知道;张俊郎是谁杀的,也不知道。”
我的嘴里一阵干燥。
“警方会相信吗?”
这样一来,丽芬怎么办?——我头痛欲裂。
“已经跟警方谈妥了。”
记不得是谁说的,警方这回要雷厉风行地把跟黑道挂钩的不肖员警赶出警界,如果小谢的话属实,那么其中必有蹊跷。我欲言又止,我无法完全理解小谢的说明。如果我听得懂国语,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吧!我应该去问顾志强,在顾志强和老板说要把罪责都推给俊郎的翌日,徐荣一就派人传话——这绝非偶然之举。
“所以你们老板要我做什么?”我吸了口烟问道。
倘若顾志强跟这件事有关,就不需要小谢特地出面,只需在开会时,透过顾志强传话即可,小谢特地出面一定有特殊意义,徐荣一一定是想借此告诉我什么顾志强不知道的事。
“你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开口,但你若违反约定,我们会把你杀了张俊郎的事,告诉他的太太。”
我忽然头晕目眩,呕心想吐。站在投手丘上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经验,领先一分,九局下半,二出局满垒之际,就是那种只要稍有差错便全盘皆输的紧张和恐惧。
“我没有杀他,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小谢对我嗤之以鼻。
“我们又不是警察,不需要证据的。”
警察们依旧没有反应,把我们用日语的交谈当耳边风。
“你们老板什么时候来台北?你安排我们见面,我想和他谈谈。”
“我会转告老板的。”
说完,小谢向开车的警察说了几句,车子就开始减速。
“加仓,刚才我打电话给小曾,他说你要嗑药,不好吧?你若吸了白粉,那个姓王的刑警一定会发现的。”
我是在约莫十分钟前打电话给小曾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小谢,他只回我一个看透一切的眼神,我感到身体紧绷,蒙受羞辱的脸部肌肉 几乎要抖动起来。
“睡不着的时候,这里面有药,吞下去就好了。”
小谢把“峰”牌的烟盒塞给了我。车子停了下来,窗外可以看到台北车站。小谢下了车,敲了敲驾驶座的窗子,然后从窗缝塞进了一把钞票。驾驶的警察一把抓下钞票,动作如魔术师般干净利落,小谢向我挥挥手,迈步离开了。
我检视小谢给我的烟盒,里面有几颗橄榄形的白色药锭,应该是安眠药。我把烟盒揑成一团,正想扔掉时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丽芬哀伤的表情浮现在我脑海。我必须有足够的睡眠,才能在丽芬的面前表现出精神奕奕的样子。如果想和丽芬一起处理俊郎的丧事,睡眠是必要的。
于是我把揉得皱巴巴的烟盒,放进外套口袋里。
车子启动后,随行的警察们解脱似地开始用国语和台语交谈起来。
那群狗仔队似乎永远都喂不饱,在球团办公室前面守候的媒体记者与日俱增。职棒签赌加上凶杀案,对他们来说可真是绝佳的飨宴。
我在警方前后左右的护卫之下穿过了狗仔队,此时传来一阵国语的怒骂声。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照得我睁不开眼。
不知道是谁拉了我外套的衣角。
“加仓先生,我是东都电视的小野寺。”
我没有回头,站在我右边的警察气急败坏地开始怒骂着。他大概记得小野寺由纪就是之前帮我逃脱的帮凶。
“今天真的要召开记者会吗?”
小野寺的声音穿过警察的怒吼,清楚地传进我耳里。
我试着回头——但这下又失策了。狗仔队们这下又蜂拥而至,让我连小野寺由纪人在哪里都找不到。我又重蹈了上回的覆辙——证明我的脑袋已经迟钝了。
“加仓先生。”
我也没办法往声音的方向前进。戒护的警察正与围观者扭打推挤,有人拉着我的外套,喧嚣的呐喊声吵得我震耳欲聋,闪光灯的强光也刺激着我的神经。我被挤得昏头转向,感觉仿佛沉到海底。
“你没事吧?”
我躺在沙发上,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王东谷,我是被那些警察和球团职员抬进这房间的。四面的墙壁都是档案柜,真是个了无生趣的房间。
“我只是睡眠不足。”
我一起身,发现外套沾满泥土,到处都是裂痕。
“未免太激烈了吧!”
“我以为那些媒体记者只是狗仔队,但我错了,他们根本就是食人鱼。”
王东谷开口大笑。
“没错,他们就是食人鱼,而你则是误闯食人鱼地盘的傻绵羊。”
“会议进行得如何?”
“那些食人鱼还在吵吵闹闹,哪开得成呀!老板已经报警了,周仔和洛佩斯从后门逃走,其他的球员一早就去警局报到了。”
我竖耳倾听,的确可以听到喧闹声。
“来这里以前,我和小谢说过话了。”
“我听说了。”
“欧吉桑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才是耳背得厉害呢!”
“顾志强和徐荣一谈妥了吗?”
“我不清楚。”
“我该怎么做?”
“自己决定吧!只不过你大概无法回头了。”
“你叫顾志强进来!”
王东谷便走了出去。
顾志强的气色一如昨日。一大早悠闲地泡澡、按摩,一张脸打理得容光焕发。
“你的身体怎么样?我决定用老板的名义向各报社和电视台发出抗议函了。”
“我才不管那个,告诉我,徐荣一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志强整理了一下领结。王东谷瞥了一眼,然后靠在门上打哈欠。
“他听不懂英语,说出来没关系吧?”
我这么一说,顾志强无奈地点点头。
“你知道到什么程度?”
顾志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昨天和老板讨论让俊郎背黑锅的计划。我还知道徐荣一准备派一个手下给警察当牺牲品,承认是他逼俊郎放水的。我知道为了让警察接受那种荒唐的说法,徐荣一应该已经做了什么准备,但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除了那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倘若你们的剧本进展顺利,我们的下场会如何?”
“有关打放水球的案子,在下次问题发生以前,你们就会被无罪释放。雇用打放水球的球员,对美亚鹫队是个打击,但这样做总比让事态扩大来得好。”
“也就是说,来个亡羊补牢吗?”
“你怎么解读都行……加仓先生,我坚信这是解决问题的上上之策,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舔舔嘴唇,指着自己的心脏说道:
“是这里的问题,我不打算跟你说明理由。我既然要扮演你们剧本里的角色,就得仔细确认是不是有疏漏之处。”
“该不会是你的良心和名誉的问题吧?”
顾志强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我对顾志强的提问一笑置之——说得真好。
“我在打放水球的时候,早就把那种东西丢得一干二净了,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警察真的会相信这个剧本吗?”
“应该会。”
“不久前,徐荣一跟我说过,这回警方很认真地在侦办职棒签赌案。据说与徐荣一这种黑道挂钩的不肖员警和正派员警之间发生了权力斗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顾志强叹了一口气,抱着双臂,摇摇头开始说道:
“这只是个比方,请你以此为前提听下去。”顾志强偷看了一下王东谷,王东谷无聊地望着档案柜里的档案夹。
“有一些高阶警官,将来都可能成为这个国家警察体系的决策高层。他们互相制肘,各有各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家庭琐事,很小部分是个人问题……像是有一个高阶警官的儿子,去年开车肇事;还有一个高阶警官的儿子,为了逃避兵役,到温哥华留学,却在那里弓虽.女干了别人的老婆……像这两个人,就属于你所谓的‘正派员警’。”
“跟黑道有挂钩的那伙人抓到他们的弱点了?”
“是徐先生私下调查出来,偷偷告诉他们的。徐先生不是一般的黑道喔,加仓先生,他非常知道该如何有效利用赚到的钱。”
顾志强赞叹地说着,似乎对徐荣一推崇备至。
“话说回来,这两个人的事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有一个高阶警官两年后即将登上最高警察首长的位置。这个人虽然没有跟黑道同流合污,但讽刺的是,他却有个扯他后腿的弟弟。”
“他弟弟怎么扯他后腿?”
“他是个黑道。”顾志强歪着嘴说道。“绑架你们的正是嘉义的黑道组织,而那个组织老大的一名得力助手,就是那位高阶警官的弟弟。他们兄弟水火不容,所以,那位高阶警官把黑道视为眼中钉。”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问题扩大,那些没有与黑道勾结的员警也会遭殃?”
“没错。只不过在舆论与媒体面前,警方不能亳无动作就不了了之。”
“所以,才需要一个顶罪的。”
“没错,就是交出代罪羔羊。幸好张先生死了,死人不会说话。黑道方面也答应这个背黑锅的,关个两三年出狱后让他重新做人。”
“伊拉?福尔摩沙!”我喃喃说道。美丽岛——一切都在闷热和湿气中逐渐腐败。
“你说什么?”
“没什么。问题是,这样真的就能结案吗?我不认为负责侦办的员警会接受这个结果。”
顾志强向我投以怜悯的眼神。
“加仓先生,你是把台湾警察和日本警察相提并论了吧!遗憾的是,我们中华民国的警察,说得再好听也称不上优秀。这个国家的现状是,黑道分子公然地在街上成群结队,掳人勒索的凶残事件时常发生,中华民国的警察是不能光从能力或道德加以判定的,我也承认警界不乏认真的员警。然而,那些有责任感的警察却受到怠忽职责的不肖警察压倒性的倾轧。”
“我懂你的言下之意了,用不着长篇大论的。”
“还有其他问题吗?”
讽刺对顾志强毫无用处。
“如果照你们所写的剧本演出,那俊郎被杀的事怎么办?”
“那不是我们的问题。那件凶杀案,和美亚鹫队扯不上任何关系。”
“我懂了。不过,你要怎么向你的新委托人交代?”
“新委托人?”
“宋丽芬,张俊郎的太太,难道你昨天早上跟我说的是胡扯的吗?”
顾志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没错,宋小姐是我的委托人,不过,情况已经和昨天早上不同了。”
“怎么回事?”
“我的委托人是宋小姐,但付钱的人是宋先生。”
他虽然说得很婉转,但语意明白。
“丽芬的父亲说了什么?”
“宋先生希望我什么都别做,他不太看重张先生,只担心女儿被张先生影响。”
“你说简单一点,顾志强!这里不是法庭。”
“宋先生认为时间可以治疗女儿内心的伤痛,同时又说,只要形式性地调查张先生的死因即可。”
可怜的丽芬。失去了挚爱的丈夫、受到家人的轻视,杀夫凶手还向她求爱。
“真残酷啊!”
“在我看来,一个爱护女儿的父亲难免会这么做。”
我摇摇头,仿佛听到了丽芬哭泣的声音。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我再次摇头。
“你的问题解决了吧?”
“关于那件事,我会配合你们写的剧本行动。”
“这才是理性的判断。”
“那我今天该怎么做?”
“会议暂停,因为这场骚动同时我也向警方申请暂停对你的侦讯。”
“这点他倒帮了我的忙。”
“警察就在外面。你想外出的话,答应他们傍晚六点钟以前一定回来,就可以自由行动,只要走后面的便门,警察或媒体应该不会察觉的。”
顾志强站了起来。
“为什么是六点钟?”
“抱歉,我忘了告诉你,六点钟要召开记者会。”
我想起小野寺由纪的喊声。
“什么记者会?”
“老板要发表声明,希望张先生被杀害的事情早日破案。这个你不用担心,在开记者会之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会告诉你的。”顾志强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要我出面参加呢?”
“大家都认为你是张先生最好的朋友,当然应该出席呀!”
我明白顾志强的用意,但我潜意识里试图拒绝。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那只是一场表演。如果能透过媒体带动舆论,我们的情势就会好转。媒体是一把两刃剑,应用得当就能发挥出人意料的力量。”
媒体时代的新雅痞——顾志强恭敬地低着头走出了房间。
“你们谈了些什么?”
王东谷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道。
“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
我从外套口袋拿出烟盒,皱巴巴的烟盒里有几颗安眠药和几根香烟,我抽出一根没有折断的香烟点上了火。
和顾志强谈过之后,我确定了一件事。徐荣一之所以特地透过小谢来传话,是因为他已察觉到顾志强尚未注意到的事情。我非常在乎丽芬的感受,也就是说,顾志强并不知道我最怕杀死俊郎这件事被丽芬知道。倘若他知道的话,应该会对我有所暗示。
“欧吉桑……”我吸了一口烟说道。“我下次什么时候可以跟徐荣一见面?”
“我得问他才行。”
“我想尽早跟他见面,你也这样告诉小谢。”
王东谷纳闷地眯着细眼。
“小谢跟你说了什么?”
“他威胁我若不听命行事,就要告诉丽芬我杀死俊郎的事。”
王东谷眯成细缝的眼里露出一丝光芒,但我无法确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你会被徐荣一利用的!”
“所以,我才想早点跟他见面。”
“也许已经太晚了。”
我把烟头丢在地板上。
“我们走吧!一直待在这里,我的脑袋都快爆炸了。”
“你要去哪里?”
“先去我的住处拿些换洗衣物什么的,接下来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