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放弃寻找理惠的行踪,回到球团办公室时,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为了避开狗仔队的视线,我从后门进入大楼,而柜台小姐则把我们带到会客室。
走进会客室,我吓了一跳。
有两个人隔桌对坐在沙发上。顾志强抬头看着我,我则看到丽芬的背影。
丽芬为什么会在这里?没等我厘清状况,丽芬已经回过了头来。
“加仓先生。”
她脸上没有笑容,让我备受打击。虽然我因酒醉与睡眠不足而意识不清,但实在不该打那通电话。
“丽芬,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出席记者会。”
逐渐遗忘的感觉一下子又袭卷而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向顾志强问道。
顾志强耸了耸肩。
“宋小姐坚持要出席记者会,我们没有权利阻丽芬的诉求是逮捕杀夫凶手。我坐在她的身旁,将记者会沦为作秀。我真想笑,却笑不出来。
“丽芬,你把阿俊留在家里不要紧吗?”
“我在家里哭得再伤心,他也回不来。我只希望能早日把凶手绳之以法,只要对案情有帮助,我都愿意配合。”
我的脖子一阵寒,恐惧紧紧掐住了我的喉咙。
我不想让丽芬知道真相——不,是不能让她知道。
“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相信阿俊会很高兴的。”
我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我想加仓先生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的眼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在她眼里,找不到我昨天在电话里问她的答案。
“加仓先生,我们得开始讨论了……”顾志强看了一下左手。这动作很刻意,但丽芬并没有察觉。
“丽芬,现在我得和律师讨论一下。待会儿……记者会结束以后,我们再来谈,也得想想该怎么处理阿俊的后事吧?”
“说得也是。那么,记者会结束后,你能送我回家吗?在车上也可以谈吧?”
“好吧!”我对着王东谷说:“欧吉桑,我们去谈事情了,替我陪她一下。”
王东谷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从迪化街回来以后,王东谷始终是愁眉不展。
顾志强优雅地对丽芬点头道别,我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会客室。
“是你告诉她有记者会的吗?”
“不是我说的。”
“那她为什么知道?”
“老板说的。”顾志强无奈地耸耸肩。“他说,不叫死者的遗孀出席,就没戏可唱。”
“事后再让俊郎背起打放水球的黑锅吗?他实在够狠呢!”
“我只负责建议,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他。”
“我当然知道。”
丽芬坐在我和老板的中间。绑成一束的麦克风后面围着一群狗仔队,个个露出准备猎食的目光,我该摆出什么表情?又该说些什么话呢?
“记者会由我负责主持,主要是请老板和宋小姐发言,但有关记者的几个提问,还请加仓先生回答。”
讲到这里,顾志强停顿了下来,用确认我是否理解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的脸很奇怪吗?”
“你脸色很差,而且目光呆滞,真的理解我的意思吗?”
“当然。”
“你的脸色铁青,对我们来说有加分作用,但反应迟钝的话,就不妙了。”
“我脑筋还在动呢,继续说下去!”
“好吧!有些记者会无视我的发言,追根究底地提出质疑,但有关打放水球的提问,请你一概不要回答。”
我点了头,并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顾志强的话一清儿楚地传进我耳里,我觉得俊郎的亡魂仿佛正在一旁诅咒着我。
“至于其他的提问,由加仓先生自行决定是否回答,只要机警应付即可。”
“万一他们紧咬放水疑云不放呢?”我问道。
我沉默下来,觉得好像马上就会被俊郎的亡魂附身似的。
“警卫会架开提问的记者。”
“架开?我喜欢这个字眼。”
“这场记者会是为了我们的演出设计的,他们不是主角。”
“日本的媒体也会来采访吗?”
“因为有日本人涉案嘛!杂志、报纸、电视台……多得令人讨厌。啊,对了,日语的提问,请你不必回答。我已经事先向记者声明,我们仅接受国语和英语的提问。”
“需要口译员?”
“我会把国语的提问译成英语。”
“不行!”
我在顾志强的面前挥手说道。
“为什么?”
“我想知道老板和丽芬被问了些什么,怎么回答的。叫王东谷帮我翻译,他坐在我后面,不会引人注意的。”
“知道了,这我会安排。还有其他问题吗?”
“两个问题。”
“请说。”
“万一丽芬说出超乎你预料的事,怎么办?”
“比方说什么事?”
“例如,她说出打放水球的选手姓名。”
“她知道吗?”
“我不清楚,说不定俊郎告诉过她。”
顾志强以双手盘胸思索,然后开口说道。
“我是律师,常在法庭上碰过被告答非所问的状况,这就交给我处理吧!另一个问题呢?”
“这场演出需要多久?”
“三十分钟。”
“我这身打扮不妥吧?你的西装借我。”
顾志强点头答应。
镁光灯不约而同地闪了起来。丽芬抬手遮住眼睛,但似乎无济于事。
穿制服的警卫先领我们入坐。老板面向狗仔队坐在右后方,丽芬坐中间,我坐左边,王东谷则坐在我的后面。我们的面前架着一堆麦克风,丽芬面前的麦克风数量最多。
镁光灯始终没有停歇,电视摄影机用的灯光也照得会场一片炽亮。丽芬的神色很不安。
“不会有事的,冷静一点!”
我在一旁劝慰,她这才放松了许多。
我们身后有一个讲台,顾志强走了上去,把麦克风凑向自己面前——开始用国语讲了起来,闪光灯一时为之炽亮,记者们也纷纷开始做笔记。
“那小子在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要不要翻译啊?”王东谷在我的耳边嘟嚷着。
“不,不必。”
即使我听不懂,但大都能猜中顾志强在说些什么。我看了一下在场的记者,其中有个人正在瞪我——是小野寺由纪。她的视线并未被镁光灯淹没,而且眼光锐利,看来相当愤怒。
我看了看丽芬,又看了看小野寺由纪,此时我想起了理惠。倘若我向算命师请益,大概会被算成犯桃花了吧。
顾志强说完了,紧接着老板开始发言,此时又是一阵镁光灯与振笔疾书声。丽芬苍白的脸庞在镁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
“该怎么办?”
王东谷的声音——宛如带领我走向炼狱的活菩萨。
“你只要大致翻译他在讲些什么就行。”
老板拉大嗓门说着,王东谷则在我的耳边翻译大意。老板的发言极其无聊,主要大意是——他为失去一名伙伴感到悲痛与愤怒,希望社会正义能够落实,并谴责警方把受害甚深的美亚球团当成犯罪集团。这时镁光灯不再乱闪,记者们虚应地写了几行。
我偷瞄了一眼丽芬。她正专注地倾听老板的演讲,边听边点着头,情状凄楚,可是她反而因此而更加美丽。
老板终于结束发言,反应灵敏的记者抢先举手发问,顾志强对他们视若无睹,只是用国语说了几句,抬起左手介绍丽芬,此时丽芬站了起来,镁光灯马上如洪水般涌来。
丽芬试图等镁光灯闪完。当她发现镁光灯一时不会停止,于是用挑战的目光面向记者席。镁光灯这才停了下来,也没有人出声咳嗽,所有人的视线仿佛都被丽芬给吸引住了。
丽芬开口说话,她犹如一名舞台经验丰富的女演员,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丽芬这种神情。我记忆里的丽芬,就像路旁绽放的小花,若不加呵护,就会遭车子的辊压或路人践踏,抑或被强风吹倒。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丽芬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中国女人大都具有这种特质。
“她在谈那小子的事。”
王东谷趁丽芬语音清晰的演讲空档,声音沙哑地告诉我。
“她说那小子很了不起,是个很好的丈夫。这么一个好人却遭到残忍的杀害,她没办法饶恕凶手……,大意就是这样。”
丽芬嗓音哽咽、眼眶湿润,镁光灯为之炽亮,顾志强则在一旁窃笑。
“她在向社会呼吁,请大家帮忙找出杀夫凶手……,并向警方施压,要求他们早日将歹徒绳之以法……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悲剧,让犯罪从这个国家消失……咬呀,别看她一副憔悴的模样,却还能讲得这么有模有样。”
“不要多嘴!”
“我们正把这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推向地狱呢,加仓。”
“闭嘴!”
王东谷这才不再吭声,他在打什么主意是他的事。我的眼睛仿佛看到俊郎的亡魂,满脑都是被丽芬责问的幻想。
丽芬语不成声,斗大的泪水直淌下来,还紧抿着嘴唇。后来她好像叫嚷着什么,接着又无力地瘫坐下来,老板递了条手帕给她。只听到丽芬的呜咽声响遍了会场。
“丽芬在叫什么?”
“她说,把我的丈夫还给我!”
俊郎的亡魂正在诅咒着。
“加仓先生——”
我望向喊声的方向。
“若你对友人的死有什么意见,直说无妨。”顾志强用英语说道。
“张俊郎和宋丽芬夫妇是我在台湾最好的朋友。”
我坐着发言,但感到益发心虚。镁光灯每闪一次,我的视网膜上便会清楚地浮现俊郎的亡魂。
“宋小姐的悲痛就是我的悲痛,我怨恨杀死张俊郎的凶手,希望这名凶手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仅能说出这些话,俊郎的亡魂正在嘲笑我。
我的英语发言由顾志强译成国语。这时我感到右手一阵温暖,丽芬握着我的手。
“谢谢……”
俊郎的亡魂顿时烟消云散。我闭上眼睛,借丽芬温暖的手温镇定心神。
提问开始了。记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乱发问,所有问题几乎都针对老板和丽芬而来。
——你知道杀害张先生的嫌犯是谁吗?
——张先生是因为职棒签赌的关系,激怒黑道而被杀害的吗?
——你认为张先生在命案现场曾做过些什么?张先生有打放水球吗?
丽芬逐一回答记者们无聊透顶的提问。她的眼里虽然含着泪光,泪水却没有滴下来,整个人显得刚毅而坚强。
“请问加仓先生。”
女人的声音,而且是流畅的英语。我看向记者席,小野寺由纪站立着。
“请提问。”顾志强说道。
“凶案发生当晚,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小野寺由纪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那天晚上,你甩开警方的监视,躲到某处去了。
“我在饭店房间里,门外有警察站岗,你可以向警方查证……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我紧张得心臓快要停止了,舌头也打结了。
“听说张先生也有警察随行保护,但是张先生一个人偷偷外出而遇害。我认为他也许跟你去了同一个地方。”
小野寺由纪的眼睛说道——你若不想被咬住不放,就乖乖地遵守约定!
“我一直在饭店里,有任何疑问,请向警方查证。”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野寺由纪的目光闪了一下,接着,快速地用日语说了句“我还在先前那家饭店”,随即坐了下来。日本媒体聚集的席间传出一阵小小的喧嚷,仅此而已,然而,没有人了解小野寺由纪提问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