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却没有一丝睡意。我们坐在警车上往台北市中心前进,随行的警察并没有盯着我看。难道他们的上司有所交代吗——我挥去心中的疑虑,警方应该还没有对我起疑。
中途停下车子,我买了份日文报,每一份报纸都在头版大篇幅刊载俊郎的照片。我仔细阅读每一则新闻,整理所知的消息。
警方目前是朝着与职棒签赌有关的黑道组织报复行动、与个人恩怨的方向进行调查。在基隆河畔的案发现场发现大量和俊郎相同血型的血迹,同时也发现了可能是凶嫌遭烧毁的衣服上的纤维。但并没有寻获凶器,警方判断凶手应是用河边的石头犯案的。近日警方正针对球团相关人员及黑道进行大规模的侦讯。
版面的一隅刊登着我的照片,也有一则边栏报导我和俊郎的二三事。说我们是加深日台情感的友情见证,我这位在残酷的暴力事件中痛失挚友的日籍球员,必然会无限伤悲云云。
文中并没有提到签赌打放水球之类的字眼,仿佛友情这个美谈已经掩盖过我的罪恶了。
我笑了,嘲笑自己罪孽的深重。
我看了一下体育版。原本预定远征台中的美亚鹫队,以俊郎的丧事为由,向对战球队要求延期比赛。但对手自认可以打赢美亚鹫队而拒绝了这项要求。美亚鹫队的胜率已经不到一成了。我折起了报纸。
——装傻!欺瞒!耍弄!
我像念咒语般在嘴里重复念着。
会议结束后,轮到的是警方的侦讯。听完老板的训示,接着是顾志强的交待,现在又轮到老袁和王警官负责的侦讯。
我什么都没回答。我想起丽芬的处境、亲吻她香唇时的感触,以及她的泪水所代表的意义,偶尔也得和宛如从沼泽喷涌而出的瘴气般搅乱思考的罪恶感交战。
“有些人反而在第二天才会感到悲伤。”老袁说道。
——这种笨蛋哪有可能抓得到我?——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一切结束时已是晚间七点钟了,王东谷在警局的门口等着我。
“昨天看到你的脸色时,心想你这样下去会很不妙,没想到今天的脸色比昨天更糟,简直像个死人。”
“阿俊的脸更恐怖。”
“看到自己杀的人的脸;当然觉得恐怖。”
“我没有杀他。”
我说得很心虚,王东谷根本不需要理会我的说词。
“黑道对这件事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他们干的,就只剩你最有可能了。”
王东谷在冰箱里搜寻一番:拿出啤酒和零食之类的下酒菜。
“喝吧!喝醉就睡得着了。”
“昨天晚上,我在俊郎的身边喝了酒,可是还是睡不着。”
“有我陪你喝,搞不好你会睡到鼾声大作也说不定……你怎么会杀了他的?”
王东谷把啤酒倒在有点脏的玻璃杯里。我举杯一口喝干,心跳快得异常,冷汗也冒了出来。
“被看到了。”
“什么?”
“我和徐荣一从‘馥园’离开的时候,我收下手表的事被他看到了。我试着哄他,可是没有用。”
“到底怎么回事?”
王东谷走到门边,从门眼往外看了一下,又走了回来。
“他们现在怕得要命。这也难怪,万一自己有明显的疏失,说不定会被炒鱿鱼呢!”
“欧吉桑,你和他们谈过了吧?他们有怀疑我吗?”
“如果那些人真有那种头脑,早就升官了。他们想的是尽可能早点结束保护你的任务,回到巡逻的工作岗位上,扫黑扫黄反而还比较轻松呢!”
“你哄我的吧,欧吉桑,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干警察的。我失踪那晚俊郎就被杀了,他们一定会怀疑我的。”
“是徐荣一排除那些怀疑的。”
“他威胁他们,如果说了就会没命吗?”
“你说对一部分。徐荣一告诉他们,不说的话有钱可以拿;说了的话,就杀掉他们的老婆和孩子。”
“他们会遵守这个约定吗?”
“他们可是警察,很了解徐荣一有多可怕……不过,还是闯出大祸了。”
王东谷在床上坐了下来,只听到弹簧嘎嗄作响。
“那小子说要把他看到的情形告诉警察,我心想,这么一来,我也会被徐荣一杀掉吧?”
“就这样吗?”
王东谷喝了一口啤酒。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脱口而,你不用在意。”
如果是平常,我一定怒火中烧,但今天没这种气力了。
“对了,加仓,今天我偶然听到那个律师和老板谈到一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他们在讨论有没有可能把放水事件全都推给那小子。”
我不由得地从沙发的靠背坐直身子,宛若被泼了一桶冷水。
“你是说他们想要利用死去的阿俊充当替死鬼吗……真是胡搞!这招是不可能管用的。”
“我只是偶然听到的,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只是老板的表情从来不曾这么认真过。”
我当然知道天底下多得是那些踩着别人尸体前进的坏蛋,但我还是咬紧嘴唇。
“这招是不可能管用的。”
“但如果管用的话,老板不就乐歪了吗?”
“他们打算怎么做?”
“有关这方面的事,那个外省律师会想办法吧!至少这个提案如果传到徐荣一的耳里,他应该会有兴趣的。”
说得没错。他只要找出一个软硬不吃的小混混充当警察的祭品就行,他们若能把罪都推给那个小混混和俊郎,说不定大家就可以钻到警方的漏洞。
大家——其中也包括我。
装傻!欺瞒!耍弄!
乐见老板打这个主意的是我;臭骂那些该死混账的也是我。两者并不是其他人,都是我。
“欧吉桑,把你听到的全告诉我吧!”我说道。
和其他人相比,我才是该死的混账。
“没问题,我一直都打算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赎罪吧!”
王东谷说得很小声,我险些听漏了。
“赎罪?赎什么罪?”
“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和黑道扯上关系,所以我得赎罪。”
王东谷喝了口啤酒。
“跟黑道拿钱打放水球,是我自己作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
“你要这么想也没关系,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也不想强人所难吧!”王东谷为我的杯子倒满啤酒。“喝吧!现在你最要紧的就是睡眠,喝醉了睡一觉,能忘掉一切最好。”
“下次带安眠药来吧!”我说道。
王东谷点点头,我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啤酒。
“白粉也行,欧吉桑。”
王东谷难过得摇摇头。
“开玩笑的,就当我没说过吧!”
“如果喝了酒还是睡不着,要玩女人也可以,再多我都可以帮你介绍。”
“女人就不用了。”
这一刻,我最想拥抱的只有一个女人——拥抱丽芬时那种兴奋的感觉,是抱其他女人无法比拟的。
“说到这个,欧吉桑……我们得封住理惠的嘴才行,她已经发现了,还拿这威胁我。”
“我跟小谢说,让他处理好了。”
“这件事得好好处理,那个女人比外表狡猾得多。”
“你跟小曾联络有回音了吗?”
“还没有。”
我回答,突然想起我曾经拜托小曾调查王警官的背景。
“那个律师说过,再过两三天,警方就会撤掉戒护的勤务。”
“阿俊才刚死不久呢,不是应该特别加强警备吗?”
“听说明天球团就要宣布如何处置你、周仔和那个黑鬼。在放水球风波没有落幕以前,你们无限期禁止出赛、薪水减半。好像是律师说服警方,说这样一来,就不怕黑道对禁赛的球员下手了。”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自由行动了?”
“至少是这样吧!”
我们又聊了一个小时左右,王东谷说要先离开。在那之后,我又开始喝起威士忌。
我喝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人直往下坠似的,一直坠入黑暗深渊、我内心深处的黑暗深渊。尽管如此,我还是睡不着。几经犹豫,我伸手拨了电话。
“喂?”
听得出丽芬才刚哭完。
“葬礼日期决定了吗?”
我佯装若无其事。
“加仓先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我的父母——”
“我知道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很不妥当,但我就是想念你的声音。”
“请不要这样!”
“你讨厌我吗,丽芬?”
“俊郎就躺在我身边。”
“阿俊已经死了。”
他是被我杀死的,毫无防备地被我从背后袭击致死的。
“不要……求求你。”
她的声音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我没办法抵抗这种声音,只得用酒精舒缓我的情绪。而且现在,我也听不见恶魔的耳语。
“丽芬,明天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喔!我会等你的电话,一直等下去。”
我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