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柯达饭店大门下了计程车,我确认一下前后左右——没有看到王警官,他大概去追俊郎了吧!他应该是去问俊郎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原本想走进饭店,但又改变了心意。胸口憋得慌,毁灭性的冲动逐渐在心里沉积。
我用手机打电话给王东谷。
“是我,欧吉桑。”
“什么事?”
除了王东谷的声音,听不到其他人的谈话声,或许他才刚和小谢分道扬镳。
“我想喝酒,出来碰个面吧!”
“到‘JJoint’吗?”
“不,我暂时不想去那里,要是被报纸或电视台知道就麻烦了。”
“说得也是。那么,去哪里喝呢?”
“你知道有什么既安静,又没有日本人去的地方吗?”
“你认识我几年了?”
“告诉我店名和地点。”
在台北难得有这么别致的酒吧。琥珀色的照明;平滑闪亮的柜台;身穿白衬衫、系着蝴蝶结的女酒保,用各种花式手势晃动着调酒杯。店里播放着爵士乐,柔和的音量,一点也不令人觉得刺耳,酒吧里的大半客人都是西方人。
我坐在吧台,点了一杯龙舌兰酒。因为我不太懂鸡尾酒,只好每次都点龙舌兰酒或马丁尼酒。
王东谷说,他到店里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只好欣赏酒保的花式表演消磨时间。我突然想要抽烟,想不到现在只是因为无聊就想抽烟,以前却因为身为运动员而坚持拒烟,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想起了和徐荣一的对话。
你为什么那么保护俊郎呢——我回答说:是为了丽芬,其实,我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我已经喝完第二杯龙舌兰酒,王东谷来了。他的脚步倒算稳健,只是鼻子有点红。
“你等多久了?”
王东谷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了下来。
“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吧!话说回来,像你这种老头,居然也知道这种不太像你会来的店啊?”
“没什么,我也只来过一次而已。”
王东谷用台语向酒保说了些什么,酒保却只是耸耸肩,用国语回答他。王东谷的表情变得不太愉快。
“连本省人的小孩现在都不讲台语了,真糟糕。”
这次王东谷改用国语点酒。啤酒——我学到的第一个国语字汇就是“啤酒”。
“戒严时期,连本省人都讲国语吧?”
“那是在外面,在家里都讲台语。你喝什么?”
“帮我点波本酒的调酒,什么牌子都可以。”
王东谷再次用国语点了杯酒,不久,啤酒和波本调酒已经放在我们面前了。
“干杯!”
王东谷拿起他的酒杯邀我干杯。
“我很担心呢!”
“担心什么?”
“你刚才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死人耶,发生了什么事?”
“我对俊郎演说了一番,并且煞有其事地重复了好几次。说了那么多,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
我啜了一口波本酒,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你这个人真难搞呢!”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呢,你以前不也说过我很单纯?”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单纯的人了,连那个小子也是。”
王东谷叼着一根香烟。
“也给我一根烟吧!”
“这样好吗?”
“也许我的球员生涯就此结束也说不定。过得了这一关,能再投个两、三年的球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还要保养身体干什么?”
我接过王东谷给的烟并叼在嘴里,用放在吧台上的火柴点火。我被呛了一口,马上一阵眩晕。
“别逞强呀。”
“我没事,只是在想事情。”
王东谷面向我,表情犹如听取忏悔的神父。烟在我和王东谷之间飘散着。
我以前是真心喜欢棒球。为了成为职业球员,再怎么严苛的练习都不曾逃避;为了想进入美国大联盟投球,还请美国人帮我补习英语,简直狂热至极。我知道自己真的非常沉迷,但至于什么时候、为什么如此沉迷,我也不清楚。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随着年岁增长,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的。”
“欧吉桑也是吗?”
王东谷喝干了啤酒,把空杯递给了酒保。
“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吧!直到战争结束之前,我都是日本人,就是所谓的皇民。接受日本教育,梦想着将来加入军队为国作战。但是日本战败了,我变成了台湾人,我失望透了,我也曾埋怨过天皇,埋怨他为什么要抛弃我这个皇民。”
另一杯啤酒送来了,王东谷一口气喝掉了半杯。
“走了日本的军队,却又从中国大陆来了外省人,我们不能说日语,也不能讲台语。他们尽做些让他们自己方便的事,我们可就难过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失去了身为皇民的骄傲。我和外省人一直发生纠纷,在不知不觉间沦为黑道。真丢脸!天皇的子民却当了流氓。就算有了手下,也得不到方便,还是没办法讲台语,后来,我也学会讲国语了。即使如此,我从未忘记身为皇民的心情。直到现在,我还是用日语思考,只有日本人才会这样子吧?台湾人是用台语思考的。”
“也是啦!”
“那是昭和四十七年发生的事,田中角荣和中国大陆建交,并和台湾断交。当时,我真的难过得胸口像要裂开似的。台湾有那么多的皇民,日本却抛弃了这样一个台湾,让我比战败时更伤心,更懊恼,加仓,你能了解吗?”
“欧吉桑,我无法了解。”
“所以我说,只有台湾出生的皇民才能了解这种心情。我啊,就是因为太伤心,为了抚平心中的伤痛才去杀人的,还杀了不少人。然后,被警察逮捕,送进牢里,本来是应该判死刑的,但是我贿赂了政府官员,所以逃过了死刑,所以如你所见,我还好好的。既然还活着,就要以身为高尚的皇民为荣,但现在却成了玷污天皇英名的皇民,还做了流氓、杀了人……我曾经梦想要去日本,可是半途就放弃了,我有什么颜面到日本去?有什么脸去拜谒皇宫?”
“在日本多的是比欧吉桑犯下更重罪责的人呢!”
“我这种在台湾出生的皇民,跟那些在日本出生的家伙不能混为一谈,也不同于那些以台湾人自居的人。”
王东谷把啤酒凑到嘴边,这次只啜了一小口。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加仓,年纪大了就会改变。社会是会让人改变的,日本或台湾都一样,以前,到处都感受得到人情味,现在却一切向钱看。”
“那么,就得不到慰藉了。”
“慰藉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加仓,我还算是个幸福的人。”
“你哪里幸福了?”
“我们还能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对吧?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改变而生活着。”
王东谷闭上嘴,也闭上眼睛,仿佛在倾听脑海中的音乐似的。——至于他听到的是日本民谣还是军歌,我也不知道,除了王东谷自己,谁也不知道。
“欧吉桑,你曾经说过以前的日本姓是山村吧,那名字是?”
“辉夫,光辉的辉,丈夫的夫,山村辉夫,我十二岁以前都用这个名字。”
王东谷张开眼睛,好像看着远方似的眯成了一条细缝。
“那后来为什么又改名叫王东谷呢?”
“我父亲原本姓王。因为我们是阿美族人,所以还有其他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忘了。我正式的台湾名字到现在都叫王辉夫,只是,因为当了流氓,这个名字就不用了,所以,我都自称王东谷。”
“为什么要叫东谷?”
“我的父亲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村子的东边就是山谷。我常常听我父亲说他到山谷里玩的事,因此就想到用东谷当作名字,相当美的名字吧?”
“这个名字还真的不太像欧吉桑你呢!”
我们两个相觑微笑。黄汤下肚之后,不知为什么,我已经不在意胸口郁闷的事了。
“看来你好像恢复精神了,加仓。”
“有点醉了。”
“那么,接下来的话题就没那么有趣了,要聊吗?”
我在烟灰缸里捻熄只吸了一口的香烟。
“有关黑道的事吗?”
王东谷摇摇头。
“警察有动作了。刚才我从小谢那里听到,明天警察就会传唤我们老板和总教练。”
吸烟时的晕眩感又回来了。
“为什么?”
“当然是冲着打放水球的事传唤的,例如询问他们哪些选手涉及打放水球之类的事。”
“那律师在干什么?”
“因为不是逮捕,所以也没说什么吧……”
“是约谈?”
“对,就是这么说的。虽然老板不想去,但是律师劝老板说,如果不去的话反而更让人起疑。”
“只有老板和总教练吗?”
“明天只有他们,接下来,一定会叫所有球员都去吧!”
“惨了。”
“真惨!小谢伤透了脑筋,还说这一切都是那小子的错。”
“真正的罪魁祸首,要算是台中那个王八蛋老大吧!”
“你为什么要罩那小子?你喜欢那小子的老婆吧?那小子如果死了,就能如你所愿?”
“你说谁喜欢谁了?”
我难以开口——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声音。
“用不着生气,”王东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活到这把年纪,很多事情都瞒不了我。
而且你也跟徐荣一说过,你不想看到那小子的老婆悲伤的表情。”
“我跟谁说过了?”
“你跟谁说的?放心吧,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而已。”
我伸手拿起酒杯——酒已经没了。我粗暴地把酒杯推开,女酒保赶紧跑了过来。
“这么可怕的表情,还真不像平常的你,总之,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吗?”
“丽芬是俊郎的妻子,又不是别人的女人。”
“当然是别人,自己以外的人就是别人。你不也是这样生活的吗?你的确很疼那个小子,但是那跟疼小狗小猫不是一样的吗?人都是先爱自己才爱别人的。”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完全如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王东谷说明才好。
酒保又给了我一杯酒,我伸手拿起来,一饮而尽。
“不谈这些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可以吗,欧吉桑?”
“当然好,我没有恶意的。”
王东谷又叫了一杯啤酒,他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常还快。
“黑道分子打算杀掉俊郎吗?”
我对着叼着另一根烟的王东谷问道。
“该怎么说呢?我想事到如今,现在杀他已经为时已晚了,对吧?要杀他应该早一点动手,即使现在要杀他,警察也会阻止。”
“不过,总是要教训他一顿。”
任何地方皆然。如果让跟帮派作对的人继续存在,等于丢尽帮派的颜面,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怕流氓了。
“我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徐荣一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什么时候来台北?”
“明天或后天。小谢说,明天中午就知道了。”从酒吧出来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把醉得口齿不清的王东谷推上计程车后,一个人在林森北路上走着。
戒护的警察们聚集在饭店的大厅里,他们用国语责怪我。我带他们到房间里,请他们喝啤酒。我日语国语交杂地和他们聊女人,没想到居然讲得通,完全没有谈到打放水球的事。凌晨三点钟左右,我把他们打发出去,然后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