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了个澡——情绪这才镇定了下来,我打开电视看NHK的卫星频道。新闻画面中出现了我的照片,帽子戴得很深,那是我刚进球团时的模样,年轻、充满希望的神情。照片下面打着“台湾职棒,日籍球员涉嫌打放水球”的字幕。看得我的情绪又开始焦躁起来。
我的手伸向电话,这几天只要待在房间里,我就猛打电话,我拨了电话号码。
打到了丽芬的娘家。跟上次一样,一个操国语的人接了电话,要我稍等一下。
“怎么了,加仓兄?”
俊郎的声音——他总是这么开朗,反倒惹火了我的情绪。
“我有话跟你说。”
俊郎并没有拒绝。
执行戒护勤务的警察们正吃着用我的钱买回来的晚餐。他们买了烧饼和面,走廊里充满着香味。
我用日语说着“便当”一词,一边做出要吃东西的手势。警察们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金钱的用法只要运用得当,的确能培养出可靠的友情。
我穿过大厅走出了饭店,环视街道想拦一辆计程车,王警官就在马路的对面。他一看到我,就穿过马路向我走来。
“你要去哪里?”
依旧带着挑衅的目光。
“去吃饭。”
“那些警察呢?”
“他们正在用餐。”
王警官发出啧啧的声音。
“你用金钱贿赂他们?”
“只不过是请他们吃顿饭而已,他们并不像你那么暴力,他们可是很健谈的。”
“可是你不会讲国语和台语。”
“你不也不会讲台语吗?”
王警官别过脸去,气得脖颈青筋暴露。
“你每天晚上都来监视我吗?”
“我说过了,我一定要捉住你的狐狸尾巴。”
“为什么要把我当作眼中钉?”
“问你自己的良心吧!”
王警官再次瞪着我,微湿的眼睛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再度提出在警局里问过的问题。
“我见过你好几次,像在林森北路,还有万华,你跟黑道人士有往来。”
“只要上娱乐场所,随便都能碰到黑道。”
“你们是一边喝酒,一边谈打放水球的事吧?”
“你去问我的律师!”
我推开王警官,拦了一辆没有载客的计程车。
“你要去哪里?”
“跟你没关系!”
我打开车门,迅速地钻进计程车里,王警官却从另一旁的车门坐了进来。
“你不要太过分!我可以告你喔!”
“保护你们不受黑道的魔掌侵害,是做警察的义务。”
王警官充满挑衅的眼神似乎毫无畏惧。
“所以,你想要去哪里?”
“来来。”
“来来大饭店。”
王警官用国语告诉司机。
“你在日本不也是一名优秀的选手吗?为什么要打放水球?”
王警官说,但我充耳不闻。
“付钱给你们的,就是高雄的徐荣一吧?”
我仍旧装作没听见。
“你是怎么认识黑道的?”
“为什么要来台湾?”
“靠打放水球拿黑钱,你不感到羞耻吗?”
王警官接连发问,我不理不睬,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我只要你回答一件事。”
车子即将抵达来来饭店时,王警官这么说,语气与刚才截然不同。
“什么事?”
“你为什么到台湾来?”
我看着王警官的脸孔,他却别过头去。
“为什么这样问我?”
“这个问题和打放水球没有关系,应该可以回答我吧!”
从王警官的侧脸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变化。
“因为只有在台湾,有人愿意付钱找我打棒球。”我回答道。
王警官看着窗外,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在大厅订了房间。既然收了老板付的封口费,这笔开销还算不上什么。我一拿到钥匙,就往休息室走去。俊郎已经来了,戒护的警察也在。
“打算堵住张俊郎的嘴吗?”
王警官在我背后出言讽刺,我不予理会。俊郎正和警察们交谈着,我已经用钱打点过那些警察了,所以俊郎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和对方打成一片。
“俊郎!”
我出声叫他,俊郎站了起来。
“加仓兄!”
俊郎向我招手,警察跟在他后面走过来。
“我在楼上订了房间,我们到那里再谈吧!”
电梯开始移动了。
“加仓兄,找我有什么事?”俊郎开口说道。
“什么都别说。”我说道。
王警官和警察们用国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电梯停了下来。
“我们也要进房间去。”王警官说。
“当然不行,”我头也不回地回答。“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订房间?”
“这件事我明天会向长官报告,我对你的印象愈来愈差了。”
王警官在走廊上叫着。
“你对我的印象不是早就已经很坏了吗?”
我打开房门,让俊郎先进去。
“我们只谈一个小时左右,这段时间随便你。要在门边偷听也行,反正你是听不到我们说什么的。”
王警官气得紧握拳头,我则迳自把门关上。
“俊郎,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打开收音机的音乐频道,把音量调得很大声。
“我不懂你的意思。”
俊郎用房间里原有的热水瓶泡了茶。
“你忘了之前跟我说的话了吗?你那么做,会给很多人带来困扰的。”
“我做了什么了?”
“你对警察说过放水的事吧?”
俊郎把茶递给我,我接下茶啜了一口,除了很烫嘴外,尝不出什么味道。
“我是为了加仓兄着想。因为我的关系,让加仓兄被警方怀疑,但是打放水球的另有其人,所以我才跟警察说的,我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呀!”
“因为你的关系,我才遭到别人抱怨。”
“抱怨?谁抱怨你?”
“那些放水的人,还有那些没放水的人。”
“我不明白加仓兄的意思。”
“大家都认为你很听我的话,所以,都以为你跟警察透露内幕,全都是我指使的。”
“这跟加仓兄没关系呀,是我自己决定要说的。”
俊郎依然坚持己见。
“阿俊——”
“我想过了,”俊郎打断我的话。“怎么做才是好,怎么做才是不好?加仓兄也了解,不管什么理由,打放水球就是不对。”
“你还记得小郑吗?”
“郑先生,还记得呀!”
直到去年为止,小郑还是美亚鹫队的强棒。四棒三垒手,打击率都维持在三成以上,守备也很稳定。去年冬天,小郑离开美亚鹫队,加入了新成立的台湾大联盟球队。
“小郑也打过放水球。”
俊郎点点头,这是美亚鹫队的球员都知道的事情。小郑打放水球所得到的钱,都拿来宴请队友,招待大家花天酒地。
“这件事我问过小郑。他的个性跟你很像,为什么也会涉入打放水球,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小郑是一个好人,很有正义感,对人也很亲切。”
“对呀,当我知道郑先生参与打放水球的时候,觉得非常难过,我本来很尊敬郑先生的。”
“小郑是台中人。有一年球季结束后回到台中,一位县议会里的大人物邀请他吃饭,小郑很高兴地应邀前往,这也是当然的。一个乡下出身的男孩子,因为打棒球而出名,成为地方上的名人了嘛!这位大人物常常邀请小郑出去吃饭,之后,不只是小郑,连小郑的太太和家人也受到邀请。球季开始后也是,除了宴请小郑的家人,生日的时候,也会送他名贵的礼物。”
俊郎一直盯着我。
“因为双方有了这样的交情,小郑随着球队到台中出赛时,这位大人物就约他出去,小郑以为应该只是像往常一样吃吃饭吧!但是等待着小郑的却不是美味的料理,而是拿着枪的黑道。这位县议会的大人物,原来就是台中的黑道老大。不过,这种事谁会料想得到?”
俊郎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我。
“这位大人物,要求小郑在这场比赛放水,小郑拒绝了。接着,这位大人物又滔滔不绝地说,他要给小郑和他一家人多少好处等等,可是小郑还是拒绝了。于是大人物开始提起小郑和他的家人,提到小郑的娇妻和两个小孩。这时小郑开始激动起来,却反被黑道们给打倒在地。”
“太过分了。”
“话还没有说完呢!虽然被打倒在地,小郑还是坚持不打放水球,是个很顽固的家伙,可是你认为他为什么会打放水球?”
“我不知道。”
俊郎露出疑惑的眼神。
“这位大人物双手一拍,不一会儿,小郑的太太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身上戴着小郑从没见过的项链和戒指。小郑的太太对倒在地上的小郑这么说:这些项链和戒指都是这位先生买给我的。虽然你是棒球英雄,但你有买过这些东西给我吗?”
俊郎喃喃地说了几句,用的是国语,大概是一些诅咒吧!
“爱钱的太太说:棒球选手的那点薪水根本没什么用,所以,就当是为了家人,你打场放水球又何妨?小郑告诉我,他听到那些话的同时,觉得一切都变得很荒谬。你觉得呢?”
“加仓兄想要说的,我是都了解啦——”
“小郑想过要放弃棒球,却放弃不了,这是为什么,阿俊?”
“加仓兄——”
“因为不打棒球的话,就没办法赚钱。即使薪水少了点,总比重新创业来得有保障。没错吧,阿俊?”
“加——”
“这也是因为喜欢棒球的缘故,小郑喜欢棒球,所以,没办法放弃棒球。参与打放水球的球员,当然也有只为了钱而做的,但是也有像小郑一样身不由己的。你现在所做的,就像对着像小郑这样喜爱棒球,却又不得不作弊的人吐口水一样。”
我喘了一口气,俊郎原本坚决的眼神现在转而向我求助了。
“加仓兄……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什么也别做。”
俊郎摇摇头,宛若一个撒娇的小孩似的。
“你所憧憬的日本职棒也有过打放水球的风波啊!不过日本人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它销声匿迹。台湾的职棒才刚刚诞生,再耐心等一段时间吧,阿俊,台湾的职棒将来一定会变得像日本一样。但是如果现在就提前发生问题,台湾的职棒搞不好就这么垮了。”
我突然有股想吐的感觉,就像拼命喝酒之后,想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一样。
“还有,阿俊,我听到一个传闻。”
“传闻?”
“黑道想要取你的性命。”
俊郎的表情缓和下来了。
“这件事用不着担心,有警察保护我啊!”
“你是没问题,可是丽芬怎么办?”
“丽芬?丽芬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你没听懂小郑的遭遇吗?黑道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了让你闭嘴,如果要杀你有困难,他们就会对丽芬下手,这样也没关系吗?”
“你胡说,不会有这种事的。”
“当然会的!如果我是黑道就会找上丽芬。你的身边确实都有警察随时保护,可是丽芬呢?丽芬也有警察保护吗?”
俊郎紧咬嘴唇,脸涨红了起来。
“加仓兄……”
“你现在就什么也别做!阿俊,我能了解你的心情,我也不赞成打放水球,但是现在这种情形,也不是我们能够处理得了的。”
“我不甘心!”
俊郎懊恼地抱着头。这场争论最终由我胜出,好像一向都是如此。然而,我没有一丝喜悦。
我打开门,王警官和警察们就站在走廊上。
“你好像已经说服成功了。”
王警官看到俊郎之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真可惜呀!”
实在没办法笑着回答他,我脸上的肌肉 紧绷,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我有点期待王警官能冲过来把我痛打一顿,但眼下我却想不出任何话来痛骂他。
王警官用国语和俊郎交谈,俊郎只是摇摇头。
“一定要好好保护他喔,刑警先生。你们已经知道黑道要对他下手了吧?只有两名员警是不够的吧?”
“警方也人力不足,已经没办法再增加人手了。”
王警官露出苦涩的表情——我能猜懂这表情背后的涵义。事实上,认真的刑警们曾要求增加警卫的人数,但是收了黑钱的不肖员警则会从中阻挠。
“与其调查我们两人,不如先查清你们的同伙比较快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
王警官双拳紧握,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下巴的伤痕微微颤动着,而我也摆好架势准备迎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不久,王警官终于放下了拳头。
“走吧,阿俊。”
俊郎始终垂头丧气,我搂着俊郎的肩膀迈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