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这个事件之后,已过了三天了,没想到美亚鹫队居然变得这么狼狈。连战皆败——球季初第二名的球队现在却沦落到最后一名。
球团找顾志强一起来商议,这场召集了所有球团相关人员的紧急会议——不过是虚应故事。包括球团老板和总教练在内,半数以上的美亚鹫队球员都以某种形式参与打放水球。会议结束后,曾经打过放水球的球员们凑近我们。“有什么消息?”、“接下来怎么办?”、“别把我们牵扯进去!”他们互相用国语和英语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连发问——我们只是闭口不答。叛徒!告密者!——有人用台语暗中骂道,俊郎笑不出来了。
警察的侦讯迟迟不结束,愈发让人觉得不安。
警方勘察了我们被绑的那座仓库,也没什么线索。
不过此时却不见王警官的身影,换成一个姓陈的中年刑警和老袁搭档。当老袁从侦讯室里出来时,陈警官冷笑着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
“我会罩你的。”
好破烂的英语,不知道他在纸上写些什么,原来是“徐先生”。他的意思是说,他拿了徐荣一的钱。在老袁折回来的时候,陈警官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
回警局的路上,我和媒体大玩捉迷藏。周仔和洛佩斯的脸上充满怒气,王东谷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俊郎的脸色则是更加苦涩。
“你和丽芬谈过了吗?”
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我问俊郎。
“这是我个人的事,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俊郎的表情变得很悲痛。
回到饭店后,我打电话给丽芬,丽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这时候,我也不想叫理惠来了,在深夜里接到理惠打来的电话——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吧?真无聊的胡思乱想。我和理惠讲完电话后就睡了。
第四天早上,我看到王警官了。他坐在饭店大厅的椅子上,直盯着我看,我明白他眼神中的含意。
这次是在顾志强的办公室磋商。一如往常,球团办公室依旧是狗仔队群聚,我并不想进去。
周仔的脸色好了许多;洛佩斯脸上的瘀青也开始消肿了,他褐色的肌肤让人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眼神呆滞;俊郎则宛若变了个人似地陷入苦思的表情。
“加仓兄,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离开顾志强的办公室时,俊郎问道。
“什么事?”
“警察告诉我你在打放水球。”
在说到“打放水球”的时候,俊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然后呢?”
“别告诉我你也打放水球。”
我看着俊郎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眶中,似乎可以窥见俊郎受烈火煎熬的灵魂。
“你应该知道答案吧?”
我故意推拖,俊郎却像个小孩似的摇摇头。
“加仓兄,拜托你告诉我。”
“还问,当心我揍你!”
“打我也无所谓,不过,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我没打过什么放水球,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警察说的?那些家伙骗人像家常便饭。他们也告诉我,张俊郎已经承认打放水球了。”
“我没有!”
“我也没有。如果再让我听到同样的话,我们的友情就到此为止!”
“对不起,加仓兄。”
俊郎低下头,又抬起脸来,露出腼腆的笑容。
“丽芬很担心。”
“我明白,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怀着心如针扎的心情,坐上了开往警察局的车子。
到了警局,照旧是从例行公事的侦讯开始。我说明被绑架时的情形,否认涉及打放水球的事,老袁离开座位后,陈警官用他的破英语向我透露讯息——警察已经开始约谈美亚鹫队的其他球员了。
“真伤脑筋。”陈警官说。
我点了点头。警察一旦对球员们严刑逼供,一定会有人招供的。只要有人招供,就会扩大成严重的事件。虽然台湾的职棒有两个联盟,但美亚鹫队所属的中华职棒联盟几乎所有球队里都有打放水球的球员,这么一来,台湾的职棒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难道黑道只对警察所做的事眼红吗?”
陈警官好像若有所思。接着,他说出“政治人物”、“金钱”两个英语单字。黑道透过与其挂钩的政治人物向警察施压,也用金钱收买警察干部。
联络小谢——这个念头闪过脑际。放水疑云的效应一旦波及整个职棒圈,徐荣一铁定会杀掉俊郎。
“黑道挡得住警察吗?”
陈警官摇摇头。
“那些媒体真烦人!”
老袁回来后,又开始无聊的侦讯。
到了晚上,侦讯终于结束。从警局出来后,又开始和媒体展开追逐战。我们在顾志强的办公室里商议明天的事,和早上不太一样,因为这次俊郎已经被排除了。
“警察似乎正要约谈其他球员。”
“好像真有其事。”
顾志强冷静地说。
“这么一来,招供的会是谁?”
“就算有人招供,应该不会是美亚鹫队的球员。”
“请讲明白点!”
顾志强啜了一口红茶,开始说道:
“我说服老板出钱,付给每人五十万元封口费。”
我吹了一下口哨,五十万元相当于二百万日圆。
“全都有份吗?”
“即使没有涉案的选手,也都知道哪些球员在打假球吧!”
如果连二军的球员都算进去,得花上将近五千万。
“照这样下去,他自己也会遭到池鱼之殃,我能理解老板要砸钱摆平事端的心情,但是这样做,不怕自己惹上麻烦吗?”
“这笔钱并没有给张先生,封口费的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顾志强叹了一口气。“加仓先生,警方决定扩大调查你们以外的其他成员,都是冲着张先生的证词。换句话说,即便你们三人矢口否认没有涉及打放水球,但他却坚持确有打放水球的情事。”
我终于了解俊郎陷入苦思的原因,还有他为什么对我提出那样的质问了。
“他想当英雄吗……”我用日语喃喃地说道。
“你这句日语,我多少听得懂。我昨天和他谈过话,他说,对你很抱歉,并为对你造成的困扰由衷感到后悔。”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警察的注意力转向真正在打放水球的选手,照理说对你们的侦讯也应该结束。”
这时,我只能叹一口气。
“我曾经劝老板用钱封住他的口,但老板说那是没有用的。”
隔着茶杯,顾志强用眼神问我是否真的如此。
“那么做的话,只会激发他的正义感而已。”
“我和老板以及其他选手们,都希望你能阻止张先生的行动。”
我看了另外三个人的表情。洛佩斯耸了耸肩,周仔打从开始就没听进耳里,王东谷则哼着歌。
“黑道知道俊郎跟警察说了一大堆内幕吗?”
我问王东谷。
“当然知道。”
王东谷的眼神冷漠,就像对着死人说话一样。
离开顾志强的办公室,回到饭店之前,通常我都会和护卫的警察们在中途用餐,饭钱由我付,不过今晚我没有这样做。我把饭钱交给只等着吃饭的警察们,表示不一起用餐,便独自回到饭店了。
请保护他——丽芬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着。那小子死掉的话,或许你就能得到丽芬——似乎有人在我耳边低语;你不会做这种事吧?——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有的只有回忆。
我初次到美亚鹫队集训的时候,受到台湾本地选手的排挤,只有俊郎向我投以善意的眼光。他总是讲着不纯熟的日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常多管闲事得让我精神疲劳,有时觉得烦,有时却也觉得很亲切。
“日本人对我很好,我也要对日本人亲切。”
俊郎常这么说。为了要实现成为日本职棒球员的美梦,俊郎在服完兵役后,就离开台湾前往日本,加入在北关东某大企业的球队。然而,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泡沫经济崩溃,企业解散了球队,俊郎辗转到东京打工度日。后来认识了丽芬,她鼓励他不要放弃梦想。回到台湾后,他通过球团的测试,加入了美亚鹫队球团。虽然球投得不差,但面对站在打击区内的对手,总是一脸怯弱,俊郎就是无法投出快速的内角高球。再怎么斥责他,这个毛病依旧难以矫正,所以俊郎只能担任收拾残局的任务。
即使如此,俊郎还是深爱着棒球,从未忘却待在日本的两年期间。每次喝了酒,俊郎谈的总是离不开棒球和日本。
“日本的职棒好厉害,我也去过东京巨蛋好几次呢,希望台湾的球队也能早点跟日本一样。”
每次面对俊郎幼稚的言论,我总是点点头,而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应该还在台湾某处的弟弟。
我打电话给王东谷。
“小谢在哪里?”
“就在我的旁边。”
“叫他听电话。”
电话那端,可以听到卡拉OK和小姐的撒娇声。
“加仓吗?我现在很头痛呢!”小谢突然说道。
“我也很烦恼。”
“报纸和电视真啰嗦,搞得我们没办法做生意,我手下的弟兄们都吵着要杀掉张俊郎。”
“小谢,我想和徐先生谈谈。”
“老板他人在嘉义。”
老板——相当于日语中的“社长”,最近,黑道的老大们流行称自己为老板。
“弟兄们都很生气。万一出了什么事,在嘉义的老板可不负责喔!”
“徐先生什么时候来台北?”
“哎,日本话我听不懂啦!我让王先生跟你说。”
电话那端传来台语的交谈声。
“徐仔明天或后天会来台北。”
王东谷的声音有点沙哑,大概卡拉OK唱过头了。
“帮我Setting和徐仔见面。”
“什么是Setting?”
“就是帮我安排的意思。”
“日本人为什么要用洋鬼子的语言?连日语也被污染了。”
“先别抬杠了,我想跟徐仔见面。”
“你还是别管那小子的事比较好,他是在自掘坟墓。”
“他只是不了解社会的险恶而已。”
“到时候你可会被他拖累。”
“不是已经被他拖累了吗?”
王东谷干笑了几声,接着是台语的对话声,电话那端的卡拉OK正在演唱日本的演歌。
“小谢好像要替你传话。”
“徐仔什么时候来台北?知道的话就跟我联络。”
“加仓,你还是冷静一点,社会上不单单只有美好的事物。这是战时帝国陆军的一位年轻少尉告诉我的。”
“就是这种无聊的说法,才会去打那场无聊的战争,搞到让自己赔了小命。”
“加仓,你怎么这么说一个为国捐躯的军人?或许当时的日本真的做错了,但为了国家作战的军人们是——”
“军人只不过是混蛋!日本就是TMD混蛋!”
我狠狠地摔了电话,整个神经被挑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