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一来,记者们就回去了。来到现场的是一个彬彬有礼的老便衣刑警,一个目光挑衅的年轻刑警,和四名穿制服的警察。年轻刑警的左颚下面有条伤疤,好像是被钝刀划伤的。他每变一个表情,那条伤痕就格外引人注目。
“来势汹汹哪!”王东谷说道。
年轻刑警瞪着王东谷。王东谷赶紧别过脸去,他很少如此胆怯,脸皮简直比象屁股的皮肤还厚。
顾志强和老刑警礼貌地交谈着。老板提出抗议,这点国语我还听得懂——他们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被强行带走?
老刑警好言劝退了老板的抗议。我们被请上警车。没有戴上手铐,但穿制服的警察坐在两旁压阵。
警察局也围着一大群狗仔队,四周不断传出按快门和闪光灯的声音,以及低沉的国语。穿制服的警察赶走了狗仔队。
“真的不会有事吧?”洛佩斯在警局前哭诉着。
“闭嘴!什么都不要说。记住,我们是受害者。”
走在前面的年轻刑警回过头来,我清楚看见他下颚上的刀伤。
“你尽管说呀!”
是英语,洛佩斯噤口了。周仔不知说了什么,刑警朝自己的脚下吐了一口口水。
“不用紧张啦,我们只是想问几个问题而已。”
老刑警讲的是日语。
“你会说日语吗?”
“很久以前学过。”
老刑警露出回忆往事的眼神,他的脸宛如我在某寺院见过的佛像。
警局里,俊郎垂头丧气地坐着。
“加仓兄。”俊郎喊道。
“Fuckyou!”洛佩斯怒骂道。
周仔朝俊郎的脚下啐了一口口水,俊郎一脸愁容。
“加仓兄……”
又是那种求助的眼神,我微微一笑。
“不要在意,俊郎,他们只是心里焦急而已。”
俊郎这时候才绽开笑颜。我想起了徐荣一的脸孔,也想起了丽芬的面容。
“比赛结束之后,我正要去停车场搭俊郎的便车。不料从车内冲出了几名大汉,用枪抵住了我。
因为洛佩斯被揍,我们不敢反抗。后来我们被迫坐上一辆黑色厢型车,被带到了一处像是仓库的地方。”
“不要再扯这些!”
一位自称姓王的年轻刑警用英语打断我的话。
“我知道你们暗中在打放水球,坦白招认吧!你们受谁指使的?除了你们之外,还有谁插一脚?用什么方式收钱?”
“比赛不可能放水的啦!”
王东谷浑身颤抖,勉强从嘴里迸了一句国语。
我只听见一句“日本人”的名词,年轻刑警下颚的伤痕颤动着。
“加仓先生,不要太激动,慢慢说。”
老刑警,也就是袁先生——用日语说道。
他和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犹如一对父子档,对我们软硬兼施。我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电影里。
“我很冷静啊,激动的是那位刑警先生吧。”
密闭的空间内,大概是侦讯室吧!只有破旧的铁椅和桌子而已,桌上有一个烟灰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锈铁的臭味。
“你不愿意谈比赛放水的事?”
“我没打过放水球。”
袁姓刑警不理会我的说词。
“根据张先生的说法——”霎时,我无法意会他是指谁,原来指的是俊郎——张俊郎。“掳走各位的黑道操的是嘉义口音。”
袁姓刑警停顿一下,窥伺我的反应。
“所以怎么样?”
“和你们联手打放水球的是哪里的海线黑道?台南?高雄?或者是嘉义?”
“我在林森北路和万喝酒时,是见过一两个黑道,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叫我们比赛放水。日籍的职棒选手不可能打假球的。”
“听说你比较特别。”
我觉得他在套话。
“就算你装糊涂,其他两人也会坦白招供的。”
王姓刑警用英语插嘴道。
他算准了时间。
“你也会讲日语吗?”我用日语问王姓刑警。
“讲得不好。”他用英语回答。
“不谈这些,你听清楚,加仓。如果他们两人承认你打放水球,对你会很不利喔!为了自己着想,不如趁现在招了吧。”
“你问过小张了吗?他说我在打放水球吗?”
王姓刑警歪着嘴。
“嗯,问过了。”
“他怎么说?”
俊郎,就是这次引发风波的始作俑者。但这次的“放水疑云”若是牵扯到我,他这个好人是一定会罩我的。
袁姓刑警搂着王姓刑警的肩膀走到室内一隅。
他用国语低语着——在台湾待了三年,即使不会讲,我多少能分辨国语和台语。
我弄懂了一件事。王姓刑警英语讲得好,多少懂一点日语,讲国语,可是不会说台语。
从袁姓刑警的年龄和会说日语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是本省人。本省人的老者之所以用国语和自己的同事交谈,只能说是因为对方听不懂台语。
结论——王姓刑警是外省人。这事等一下再告诉王东谷,这么一想,心情就舒服多了。
约莫三十分钟后,袁姓和王姓刑警走出侦讯室。回来之后,开始用陈腐的台词向我逼供。
“承认打放水球吧!”
“找我们的律师来!”我这样回答。
“那个多明尼加人都招了。”
“我要告你制造伪证喔!”
我加以反击,每次王姓刑警气得浑身颤抖时,袁姓刑警就在一旁安抚他。
“周仔说,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因为你一直在打放水球,所以才被卷入赌局。”
“你继续掰呀!”
王姓刑警冲出了侦讯室。
“加仓先生,你最好不要激怒他。”
袁姓刑警坐了下来。叨着香烟,也递了一根给我。
“棒球选手是不抽烟的。”
“这是好事,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过,加仓先生,王警官只是热心工作而已。他还年轻,行事难免冲动,可是你的态度只会更刺激他。”
“我受到不当的侦讯,心情当然不爽。”
“我们只是恳求你协助而已。”
“如果他不要用看罪犯的眼神看我,并且绅士一点,就好谈。”
“他如果有礼一点,你就会承认打放水球吗?”
“我没打过放水球。”
袁姓刑警微微叹息着,吐了口烟。
“其实,我们都非常清楚,加仓先生。中华职棒联盟的选手有三分之一都以某种方式在比赛时放水,尤其来自中美洲的选手半数以上都会。”
“有证据你们就来抓人嘛!”
“每个球员都认为黑道比警察恐怖。”
“而且都想捞钱吗?”
袁姓刑警悲凉地笑了。
“来自日本的球员尤其会这样认为。加仓先生,你在日本拿多少薪水?”
在达成无安打无失分的翌年,我的年薪涨了一倍,二千八百万日圆。依照我的盘算,继续打几场好球赛,第三年应该可以赚进一亿日圆。但事与愿违,隔年调涨了百分之十之后,我的年薪就往下掉了。
“二千万日圆。”我加油添醋地回答道。
“你到台湾打球,只有当初薪水的一半吧……所以我可以理解你打放水球的动机。”
“我没打过放水球。我每天骑摩托车到球场打球,住的是租来的公寓。真有打放水球的话,我早就开宾士、买房子了。”
“说得也是。不过,据说你戴劳力士金表,还在林森北路开涩情酒店。”
我忍住牢骚,到底是谁摆我的道?——我脑中闪过几张脸庞。
“我们打算以这个事件做开端,把球界的恶脓掏个一干二净。”
“不可能的。”我窃笑着。
“为什么呢?”
“你明明知道,就不要套话了。”
我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一公布真相,台湾的职棒就整个瓦解了,况且里面也有警界人士积极地参与职棒赌博。如果撬开台湾棒球界的泥板,很有可能闹得鸡飞狗跳难以收拾。
“真难办呢!”
袁姓刑警两眼直盯着香烟的袅袅青烟。
袁姓刑警出去了——换王姓刑警进来。
“你给我坦白招来!”
“叫律师来!”
“这不是侦讯,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不需要律师。”
“既然这样,我无可奉告。”
突然,王姓刑警动手了,他伸手揪住我的胸窝。
“你这个日本人,最好不要看扁我们台湾人!”
“你若打了我,事情就不可收拾啰!”
王姓刑警瞪着我。近在眼前的充血眼白、褐色的眼眸,散发莫名的憎恨怒火。
“你不要太得意!”王姓刑警把我推回椅子。
“总有一天我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姓刑警眼眸深处的恨意让我无法接受。很多台湾人对日本抱持好感,但也有人只因为对方是日本人便恨得咬牙切齿。
“我不清楚,也许我们在哪里碰过面,但你还是招认比赛放水的事吧!你拿了黑道多少钱?跟他们都在哪里碰头?你——”
“我的名字叫加仓邦彦,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日出生于日本的埼玉县,我持有日本和台湾政府核发的工作签证,你若继续对我进行过度的违法侦讯,我将以日本人的身份,透过领事馆向台湾政府正式提出抗议。”
“你想说的就这些吗?”王姓刑警的手按着桌子探过身来。他下颚处的伤疤令人厌恶地直闯入我眼帘。“顺便报上你父母的名字吧!你不觉得丢脸才告诉我。”
“我的父亲叫加仓文彦,在东京经营一家贸易公司,没有母亲。我敢以父母的名誉保证,我绝对没有涉及任何不法的行为。”
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原来是王姓刑警的拳头。我的下颚在不知不觉间挨了一拳,让我从椅子上弹了出去,倒在地上。
“你再说一次!”一阵热与闷痛以及愤怒的情绪,一种无法用理性压抑的愤恨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你再说一次看看!”
“我要杀掉你。”我用日语嘟嚷着。
我站了起来,但因为过度激怒而有点目眩。
“来呀!看我怎么扁你,你这个不要脸的日本人!”
门打开了。袁姓刑警冲了进来,从后面抱住王姓刑警,嘴里还叫嚷着些什么。一群制服员警随即蜂拥而上,把我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