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夜光虫》

第一章(05)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回到房间,我拼命地四处打电话,给王东谷、周仔和洛佩斯。其中交杂着日语和台语的交谈,但仍然完全徒劳无功。我找不到洛佩斯,我分别给林总教练、老板、黑道的小谢打了电话。他们都要求我说明清楚,并说会再跟我联络。
  电话打来了。
  “加仓吗?”
  王东谷打来的,声音沙哑。
  “嗯,情况咋样了?”
  “警方似乎要成立紧急调查小组,不久之后,我和你都会被叫去警局。”
  “你联络一下周仔和洛佩斯,交代他们绝对不能承认比赛放水的事。”
  “我知道啦……可是,问题出在黑道身上。刚才,我和小谢通过电话,他很生气。”
  “说得也是。”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了。知道俊郎去报警时,我急得想哭,现在只觉得饥肠辘辘而已。
  “加仓,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俊郎?”
  “我太小看这小子了。”
  “事情都发生了,也无可奈何……我这就去接你。”
  “接我?去哪里?”
  “小谢的老大说,在你被传讯之前,想跟你见个面。”
  “想见我?他在台北吗?”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小谢的老大——徐荣一,是个纵横高雄的海线黑道的老大。我见过他几次,他的道上经历我都听腻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你到我这里需要多久时间?”
  “不到三十分钟。”
  “那么,我等你。”
  挂掉电话,我跑进了寝室。我心想,穿T恤和短裤跟徐荣一见面有失礼仪。理惠在床上睡觉,盖在身上的毛毯滑落了。她的上半身穿着我的睡衣,下半身只着短裤。此时我的股间有了反应,脑中则全是焦虑、疲劳和郁闷。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就会变得自暴自弃。
  我脱下短裤和内裤,把理惠叫醒了。
  “帮我舔一下!”
  我把半勃起的荫.经塞进仍半睡半醒的理惠嘴里。
  Armani的西装和意大利Feragamo的皮鞋。这是我在休赛期间里用放水得到的钱在香港买的,亮晶晶的劳力士金表则是初次比赛放水时小谢送我的礼物。我才刚调整好领结,便传来敲门声。
  来了一台宾士——最高级的。司机戴着皮手套,王东谷坐在前座,他的眼睛泛着黑眼圈。后座的玻璃窗是灰色的,宾士后停着一辆日产Cedric高级车。
  前来接我的黑道兄弟打开宾士的车门,此时,我和先来的客人照面了。
  “早。不,我搞错了,今晚还没睡吧?加仓先生,这种时候日语该怎么讲呢?”
  果然是徐荣一。与其说是徐荣一的人,不如说是他的日语让我浑身打颤。
  “说‘晚安’就行了。”
  “不过,已经是早上了,上车吧!加仓先生。”
  我镇定自若地坐在皮椅上。宾士开动了,我朝徐荣一的侧脸瞥了一下。黎明初至的天色下,仍看得见他褐色的肌肤泛着光泽。他抹油的头发梳得整齐有致,搭配着制工精细的西装,年纪约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既不似流氓,也不正派。
  “一大早就闹得鸡飞狗跳。”
  “对不起!有劳徐先生贵手了。”
  “我好久没这么早起了。”
  徐荣一笑了,就像是商人早上打招呼的笑容。我想起了传言——徐荣一杀人时会一脸笑容的传闻。为了证实小谢的背后是谁在撑腰,当我得知提议打放水球的小谢是高雄的道上兄弟时,我在夜晚的台北倾听那群小混混的描述:徐荣一在二十岁前后,因杀了对头帮派的老大而闯出了名号。后来进出监狱如三餐便饭,最后一次服刑期满出狱后,便和政治人物挂上了钩——那群小混混说得活灵活现的。
  “警察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几年前,他们就开始调查棒球比赛放水的事情,但没什么进展,这回却是棒球选手主动上门投案,套句日语应该怎么说?”
  “可以说成‘喜从天降’吧!”
  “没错,警察这下子可乐歪了。”
  徐荣一叨着香烟,其实是雪茄。我在Armani的西装口袋摸了一阵,这才想起自己初到台湾时已经戒烟了,不禁慌了起来。
  “对不起,我没打火机……”
  “无所谓啦,我不点火,只衔着而已。”
  “徐先生的日语讲得真好。”
  “泡沫经济的时候,我因为杀了人逃到日本,受了日本暴力团的照顾……整整待了三年,因为身边全是日本流氓,所以我很快就学会日语了。”
  虽然他讲日语时的语尾有点随便,但发音还算标准。
  “怪不得……”
  “我的日语比不上王桑啦,对不对呀,王桑?”
  “因为我是日本人嘛!”
  “这就奇怪了,王桑你也是台湾人吧?”
  “我是天皇的子民,皇民啦!每天早上面向皇居祈祷,唱《君之代》,读教育敕语,也挂日本旗,我比日本人更日本人。”
  “王桑平常就是这样。”
  “我都听得耳朵快长茧了。”
  “因为王桑最喜欢日本人。”
  我觉得徐荣一语带讽刺,但摸不清其中原因。
  “来,谈正题吧!”
  宾士从中山北路往南行驶,前方可以看见总统府。
  徐荣一开口了,不过说的是国语,嗓音比说日语时更低沉。
  “徐先生只有三点要求。”王东谷说道。
  “第一、绝对不可以承认比赛放水;第二、绝对不可以坦承认识黑道;第三、风声过后,要帮徐先生忙。”
  “就这样而已?”我用日语说道。
  徐荣一点了点头,然而,开口说的又是国语。
  “你若承认比赛放水,就别想活;承认你认识黑道,照样没命;拒绝帮忙,也得死。”
  王东谷的语调很平淡。徐荣一笑了。
  在回他一句“我会配合的”之后,我才有所警觉。“俊郎呢?徐先生准备杀掉俊郎吗?”
  徐荣一的眉头往上吊了起来。
  “你要袒护他吗?为什么?”
  他用日语讲道,我一时无法回答。
  “他明知加仓先生会很为难,居然还去报警,你没必要袒护他吧?”
  “俊郎并不知道我打放水球。”
  一阵沉默,徐荣一不相信我的话。
  “没有人会相信那种废话的。”
  “欧吉桑,你告诉徐先生,俊郎真的是大傻瓜。”照后镜映着王东谷的眼睛。我用目光向他镜中的双眼求情:“俊郎什么也不知情,他对警方是没什么帮助的。真有问题的话,就是周仔和洛佩斯。”
  “加仓,我也被你搞糊涂了,那小子根本是自作自受。他若反抗黑道,一定会被干掉的,台湾人都懂这个道理,可是即使你好言相劝,他却一意孤行找警察报案。不必再护着他了。”
  我为什么那么关心俊郎的安危,自己也不知道。
  “欧吉桑,拜托你。”
  “那小子不只给你添麻烦,他跟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拜托,欧吉桑,帮我向徐先生求个情吧。”
  “没问题。”徐荣一插口说:“我问你一件事,加仓先生,我若听得满意的话,就不杀他,怎么样?要保证我满意喔!”
  “请尽管问。”
  “你为什么要袒护他?”
  我看着徐荣一的脸孔,看着照后镜中王东谷的眼睛。他们两人都在等待我的回答。
  “他有个太太。”我咽着口水说道:“我不想看到她伤心的模样。”
  徐荣一露出了微笑。
  “你很老实嘛,加仓先生,我接受这个说法,就留他一命吧!”
  我脑海中浮现出俊郎和丽芬的容颜。
  宾士在万华奔驰着。左边是龙山寺,华西街一片冷清。
  “警察的侦讯是很严格的,尤其你又是外国人……”
  “我不会说出去的,跟黑道的人碰面,昨晚还是第一次。”
  徐荣一歪着嘴,用台语向司机说了些什么。
  “我送你回家,谢谢你拨冗会面。”
  “哪里,是我该说谢谢!”
  “对了,去警局的时候,最好别戴这只手表。”
  徐荣一抓住我的手腕,仔细打量这只亮晶晶的劳力士金表。
  “这只表很棒。不过,你若戴这只手表,会被警方怀疑有放水的嫌疑。”
  “知道了。”我说道。
  但不知何故,身体仍莫名地颤抖着。
  宾士回到来时的路上,这时徐荣一的手机响了,他用台语应对着,王东谷则在和司机聊天。我摸了一下左腕上的劳力士,此时,所有看到的、听到的,全失去了现实感。
  宾士在我的公寓门前停下来时,后面的Cedric车里走出一个人。
  徐荣一按下手机的保留键说道:
  “万事拜托了,加仓先生。”
  “我了解了。”
  从Cedric跑来的黑道兄弟打开了门。我正要下车时,徐荣一抓住了我的手。
  “等警方的侦讯结束之后,一起吃顿饭吧!到时候,我会送你个礼物的。”
  我原想拒绝,却又闭上了嘴。
  “只是只手表而已。劳力士是名表,但百达翡丽和宝玑(Breguet)也不差喔!”
  “我衷心期待,徐先生。”
  我下了车,膝盖直打颤。百达翡丽——他会要求我拿什么回报呢?
  我离车子有段距离,回头一看。黑道打开前座的门,王东谷也下车了,他们还向王东谷鞠躬致意,此时,车门关上了,王东谷来到我的身旁。宾士和Cedric开走了。
  “你打算收下他的表吗?”王东谷望着宾士的车尾说道。
  “我不知道。”
  “那款手表也要好几百万呢,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哪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