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型车开往何处不得而知,等我回过神来时,厢型车已经减低速度了。我任凭手枪抵在我的后脑,步下了车,眼前是个有点脏乱的仓库,在里头等候的男子打开了门。我两腿瘫软,抵在头部的枪口让我倍感压力。
“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
可以听见洛佩斯在讲英语,迅即传出一阵怒斥声,然后是嘶哑的嗓音及呻吟声。我双脚颤抖,整个胃像被老虎钳夹住似的痛苦难当。
仓库里很阴凉,脚下是湿濡的水泥地板,随处可见红色的污渍,大概是血迹或槟榔汁吧!某处传来的腥臭气味刺激着我的鼻孔,让我想起了嘴巴被塞进枪口的恐惧。
仓库的尽头摆着老旧的桌子和生锈的铁椅,我被迫坐下。俊郎坐在我的身旁,身体紧靠着我,旁边是王东谷、周仔,还有洛佩斯。
终于可以看清楚那几个男子的真面目了。他们的年龄和服装各异,唯一相同的是手上都拿着枪,气质也大同小异。没错,他们就是黑道——台湾流氓。
一个看似年长的黑道大哥朝旁边的一名年轻男子点头示意,他持着枪走近洛佩斯。
“你要做什么?”洛佩斯喊道。
他们应该听不懂英语,那男子的回答是用手枪殴打洛佩斯。洛佩斯的嘴唇淌血了,也好像有东西滚落的声音。只见一颗洁白的牙齿在水泥地上泛着亮光。
“不要打我,拜托不要打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洛佩斯的声音在阴凉的仓库里回荡着。黑道大哥开口了——讲的是台语,只见王东谷和周仔摇了摇头。
“他说什么?”我小声向俊郎问道。
一个年轻男子看着我,枪口对准了我。
“我不知道,我听不懂台语。”俊郎说道。
俊郎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只教国语,所以他听不懂台语。
漆黑的枪口愈来愈逼近,遮住了我的视线,俊郎不知在叫喊什么。只感觉枪口冷冰冰的,一阵恶寒从太阳穴开始扩散,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说他们损失惨重。因为你的球被打中了,他们的老大赔得很惨,非常生气。”
传来了王东谷的声音。
“我哪知道会这样。”
我喊道,而且几乎是语带哽咽。此时又是一阵台语,讲得又快又激昂。
“他们的老大非常生气,因为他的钱和面子都丢尽了,叫我们负责。”
“输了多少?”我不由得问道。心想,要是花钱能够解决,再多我也愿意拿出来。
“五千万……太离谱了。”
王东谷绝望地喊道。五千万,相当于两亿日圆。我听说过黑道的大哥级人物玩棒球赌博的金额十分吓人,但虽如此,五千万元的金额也未免太扯了。
“他要我们付这笔钱吗?”
可以听见洛佩斯的呻吟,王东谷为了盖住这阵呻吟似地用台语和黑道讲了些什么。年长的黑道听完之后,歪着嘴巴讲了些台语。这次的我就听得懂了。
“下次比赛替他们打放水球就放了我们。”
他们果然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俊郎迅速地抬头起来,他用国语喊着。几个黑道露出凝重的神色,王东谷和周仔则歪着脸怒斥俊郎。
我怎能打假球呢——你给我闭嘴,臭小子!
他们讲国语的速度很快,我完全听不懂,可是我意会到其中的恐怖。
俊郎又叫嚷着什么,此时黑道有了动作。一个理着光头、有点暴牙的男子用枪口抵住俊郎的额头,凶狠地讲了一句国语,俊郎的脸色顿时变苍白,铁青的皮肤微微颤抖着。
“阿俊,闭嘴!拜托你,不要再讲了。”我说道。
我的视线紧盯那个暴牙男子扣住扳机的手指,脑海中闪过俊郎脸部中弹的模样。
“你。”
传来一句英语,我没察觉这话是冲着我来的。
“想不想死?”
这句英语讲得含混不清,我望向出声的方向。
有个年长的黑道,一头黑白夹杂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左眼角下有一道刀疤,他用混浊的眼睛打量着我。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很会打假球。
“我不想死。”我用英语回答。
“下一次比赛,你们要输球。”
我摇了摇头。
“很难啦,并不是球队的每个成员都在打假球,我上场投球的话,还可以做点手脚。不过,我若没出场比赛就没办法了。”
黑道大哥朝我走来,下垂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他握着手枪,我吓得膀胱几乎要炸开了。
“下一场球赛你们要输球,赢了的话就得死。”
黑道的大拇指动了。此时发出金属的声音,击铁被扳了回去。
“我知道了。下一次比赛,我们的球队一定输球,我答应你。”
此时黑道没有动作,只用枪口对着我,像雕像般动也不动。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永远忘不了这一刻。
“记住,要输两分以上。”
好不容易又听到英语。我睁开眼睛时,黑道刚好放下手枪。
我们被押进刚才那辆厢型车,大家都没讲话。
厢型车在棒球场的停车场停了下来,门打开了,我们也被释放。没来得及回头看,厢型车已经驶远了。周仔和王东谷开始用台语交谈;洛佩斯抚摸着挨揍的下巴;俊郎则无助地看着我。
“加仓兄,怎么办啊?”
“不想死的话,只好打假球了。”
“不可以这样!我们去报警,不能这样向黑道流氓的威胁屈服。”
俊郎要去报警。如果事情闹大,检调单位就会拿职棒的假球疑云开刀。而我们的过去,比方打过几次假球,拿过黑道帮派的钱,这些事绝对不能曝光。
王东谷和周仔、洛佩斯一直聆听我和俊郎的对话。我和周仔的目光相遇——周仔摇了摇头。
“不能报警。”
“为什么?”
“若去报警,不只我们,球队和联盟都会有麻烦的。”
“可是……”
我推开不肯就此罢休的俊郎,询问王东谷的意见。
“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王东谷和周仔交换了视线。周仔搂着俊郎的肩膀,开始在他的耳畔低语着。
“那小子在场,很难沟通。”王东谷小声说道。
“这也没办法呀!问题是该怎么做?”
“我去找小谢商量。我不知道刚才那票人是哪个帮派的兄弟,但小谢也许可以替我们排解。”
“反正是海线的黑道吧?”
王东谷同意我的说法。所谓的“海线黑道”,是指掌控台中、台南、高雄等位于台湾海岸线的都市势力的流氓。台湾有好几个黑道帮派,但海线黑道与棒球赌博牵扯甚深。
“小谢罩得住吗?”
“不行的话,再找上面的老大商量。”
至此,我只能点头同意。谢立德是高雄的角头——帮派的重要干部。二年前的夏天,他曾在林森北路跟我打过招呼。
“周仔稍后会打电话给总教练和老板。”
“啊,最好也通知其他的队友。”
“总之,黑道的事交给我处理。对了,加仓,你去搞定那个小子吧,若撇下他不管,他会去报警的。”
刚才我就听到周仔和俊郎发出类似争论的吵架声,周仔涨红着脸逼近俊郎。俊郎一脸苍白,紧抿着嘴唇,依然顽固地摇头。
“阿俊,”我朝俊郎喊了一声,说:“我要回去了,你开车送我。”
俊郎回头看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真的要回去?加仓兄,我们被黑道威胁了,而且洛佩斯也受伤了,你这样就要回去吗?”
“回家吧,阿俊,你老婆正担心着呢!”
我的口气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俊郎不服似地鼓着脸颊。然而,他意会到我不会听他的辩解,这才红着眼眶走向那辆破车。
车子从南京东路往西驶去。一路上都是花俏刺眼的霓红灯和摩托车寒酸的引擎声,我们刚才饱受的惊吓已经抛诸脑后了。台北街头总是充满活力,宛如一只刚睡醒的大象。我出汗的脖子黏答答的,因此我打开车窗。一股热风顿时吹了进来。
俊郎驾车很粗野,一点都不像他的个性。因为台湾人开车一向就是要比别人快,要比谁都快。倘若投球时也发挥这种本性,俊郎绝对是一流的投手,但现实上,俊郎只不过是收拾残局的投手而已。
俊郎每转一次方向盘,吊在照后镜的平安符便随之摇晃。里面有一张俊郎妻子婚后的相片,俊郎和丽芬是在日本认识的。去年开赛前,我以新郎的亲友身份受邀参加他的婚礼。原先我不想去,但俊郎执意邀请,只好勉强接受。在充满红色喜气婚礼上看见丽芬时,我痛得心直淌血。丽芬嫁给俊郎太可惜了——我色眯眯地看着丽芬,在脑海中弓虽.暴了丽芬无数次。俊郎却喜滋滋地介绍丽芬给我认识。
天真、善良、对妻子疼爱有加的俊郎,今晚反而成了我们的负担,那些黑道兄弟着实令人气愤。
没有必要让俊郎卷入这场纠纷。
“周仔跟你说了什么?”我对着嘟着嘴握着方向盘的俊郎问道。
“周仔是个坏人。我说要去报警,周仔说不行,为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却要受黑道的威胁,为什么不能报警?周仔因为心里有鬼,所以怕警察。”
“你认为周仔在打放水球吗?”
俊郎没有开口——这就是回答。从挡风玻璃可以看见通往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建国北路二段。俊郎打了往右的方向灯。
“周仔没有打放水球,我也没有。”
“我知道,加仓兄不是坏人。”
“今天的比赛只是洛佩斯失误而已,他若能接住那个高飞球,我们就赢了。”
车子在建国北路交叉口碰上了红灯。停止线后面停着一大排摩托车,四周尽是赶建大楼时扬起的砂尘和摩托车排放的废气。台北的空气很糟,脏污的空气都黏在汗湿的肌肤上。摩托车骑士个个戴着□罩。
“刚才那群黑道兄弟搞错对象了,洛佩斯的失误未免太蹩脚了。职业球员是不会犯那种失误的,不是吗?”
俊郎点头同意。
“可是洛佩斯经常犯那种失误。不只洛佩斯,马里欧、小吴也都会犯同样的失误,阿俊,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球场不好……”
“没错。在那种凹凹凸凸的球场,任谁都会犯那种失误。那些黑道兄弟搞不懂状况,他们对棒球根本一窍不通。”
“不过……我们被黑道威胁是事实。加仓兄,我们去报案。我们有义务找警察来抓坏人。”
号志变成绿灯。俊郎踩下油门,险些碰撞到眼前的摩托车。
“冷静一点,阿俊。”
“加仓兄,黑道叫我们放水,我们不可以打放水球,绝对不行!”
“没有人会放水的。”
可乐娜的车速减慢了。
“阿俊,那只是单纯的恐吓。”我这样说,但仍压抑不住身体的颤抖,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枪口顶着太阳穴的感觉。
“如果杀了我们,他们连一毛钱也赚不到。我们不必理会他们的威胁,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
“对了,阿俊,下一场比赛,谁是先发投手?”俊郎的脸上为之一亮。
“荷西吧?”
“那个安公子,肯定输球的。”
“‘安公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瘾君子啦!”
荷西是今年老板专程前往委内瑞拉挖回来的投手。聘他投球是件好事,但他若是个瘾君子就不值一提了。他的防御率超过八,只赢过一次,已经确定这个月会遭到解聘。荷西投球时,球队的士气也会下降。若被威胁得赢球还另当别论,但要我们故意输球,这下就简单了。
“今晚我会告诉总教练和老板,请他们加强警备,照平常比赛。这么一来,一切就解决了,阿俊。”
“为什么不能报警呢?”
“阿俊,你仔细想清楚!”
我探出身子,这正是关键的时刻。
“去报警会怎样呢?‘你好,我们是职棒选手,却被黑道兄弟用枪恐吓要打放水球……’那会有什么后果?”
“我哪会知道。”
建国北路车流壅塞,成群的红色车灯——到处都是闪亮的煞车灯。
“到时候警方会开始大肆搜索,最近报纸也时常报导职棒比赛放水的问题,肯定会彻底调查。警方不仅要调查我们的球队,所有球团的相关人士也都会受到牵连。这样一来,你想会有什么后果呢?”
俊郎握着方向盘的手焦躁地动了起来。
“很多人都要被抓。”
“嗯,你也知道吧!为数不少的职棒选手都在打放水球。他们全遭逮捕的话,台湾的职棒会有什么结局?”
“放水本来就不对,坏人被抓是天经地义的事吧,加仓兄?”
“我当然知道不可以放水,可是,阿俊,有些选手是身不由己的。黑道无所不在,你不知道哪天会被强迫‘绑球赛’。一旦拒绝,生命难保。若要坚持正义,家人可能遭到杀害。”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敢保证吗?对方若威胁你不打假球,就要杀丽芬,你敢拒绝打放水球吗?”
俊郎没有回答,我连珠炮似地说着。
“而且你若去报警,台湾的职棒也许就垮了。这样一来,许多人就会失业。你没了工作,丽芬要靠什么生活?不只如此,球迷怎么办?对满心期盼职棒在自己的市镇开打的球迷,你要怎么交代?”
“这不是我的错呀!”
“可是你去报警的话,事情就会变成这样。”车阵开始移动。俊郎仍旧呆望着前方,喇叭响起。俊郎回头一看,慌张地踩了油门。
“仔细想想吧,阿俊。报警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俊郎按下方向灯,车子从民生东路左转,不远处就是新生北路,距离我的“狗窝”只有几步之遥。
俊郎不再开口,似乎想靠专心开车甩开不愉快的念头。可乐娜驶进一条狭窄的道路——吉林路。左边是高层公寓,一房一厅月租约莫十三万日圆。在考虑台北的物价后,发现这样的租金非常贵,不过,我没有立场发牢骚。俊郎把可乐娜停向路肩。
“我不甘心啦,加仓兄。”俊郎直盯着前方说道。
“什么事不甘心?”
“我没做什么坏事,受到黑道的恐吓,却又不能报警,为什么坏人总是占尽便宜?”
我暗自窃笑,因为俊郎认输了。
“阿俊,不要为这种事泄气,像你这样的人,神以后会特别眷顾你的。”
我说了句违心之论,步出了可乐娜。
“阿俊,明天球场见了。忘了黑道的事,今晚好好疼疼丽芬吧!”
每次我拿丽芬的事助兴,俊郎都会露出腼腆的笑容。然而,今晚的俊郎却没有一丝笑容。
“晚安,加仓兄。”
没有感情的声音,可乐娜的车子以极快的速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