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夜光虫》

第一章(02)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更衣室充满汗水、香烟和槟榔的味道,有时还混杂着安毒的味道。
  我沾湿毛巾擦拭身体,真想冲个澡。擦脸时,一只褐色的手伸到我眼前,我动指拿了一颗槟榔。
  “不好意思,我滑了一跤。”洛佩斯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
  他说着不合文法的英语,可是我充分了解他的意思。我把手上的槟榔丢进嘴里,有点发麻和陶然的感觉。
  “你不会做得漂亮一点吗?演技那么差劲,吓得我心臓都快麻痹了。”我小声嘀咕道。
  我吐出嘴里累积的唾液,鲜红的槟榔汁随即溅了一地,洛佩斯笑得更开怀了。
  “每个球队不都是这样演出相同的戏码吗?这里的观众才不管我们比赛乱搞呢!”
  说得没错。若在日本搞这种把戏,马上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台湾不一样,不仅选手,甚至总教练和球队的老板也暗搞“放水”的交易。
  “台湾这个国家真妙,本来……”
  “不要说了,洛佩斯!”
  我出言制止他,因为俊郎刚走进更衣室。俊郎一见着我,旋即露出微笑。
  “加仓兄,总教练找。”
  省略助词的日语听起来有些刺耳。
  “阿俊,你挨骂了?”
  我眉头紧蹙,真是拙劣的把戏——跟笨手笨脚跌倒的洛佩斯没有两样。
  “那也没办法。你尽力了,但是,球还是被打了出去,就这样。”
  “要是真如你说的就好了。”
  我站了起来,洛佩斯笑着。他们大概是在拆账,不时传来快乐的哼唱声。
  穿着顶级西装的男子,和身着牛仔裤、马球衫装束的林总教练正在等我。担任口译的王东谷一脸倦意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你干得不错,老板很满意。”林总教练用台语说道。
  因为听过几次了,我大致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出手制止一旁准备口译的王东谷。
  老板——穿西装的男子。他的本业是专营儿童玩具“美亚公司”的老板,闲暇之余才经营职棒的球队。在台湾,像这样的球队不在少数。
  老板笑容满面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了几句,可是我听不懂,只好向王东谷求助。
  “他在称赞你。球队虽然输了,老板却赢了几十万元。”
  “你跟他说,谢谢他的夸赞。”
  接着,王东谷讲了一大串超出我数倍长的话。
  王东谷曾说他是台湾的原住民,十岁以前是日本人——皇民。从外表看去,他和一般的台湾人没有两样。
  “老板说以后也请你多关照。”
  “没问题啦,只要给我钱,就算在投手丘上小便我都敢。”
  “加仓,你不要鬼扯了。”
  王东谷笑得很开心,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与乡下老人味十足的日语十分搭调。
  老板从西装内袋掏出了一个纸袋。我接过之后走出房间,王东谷随后跟了上来。
  “里面有多少钱?”
  我朝纸袋内瞥了一下,绿色的纸币——美钞。
  点数着钞票,我咂嘴道:“才五千美元。”
  我脑海中盘算着:给洛佩斯一千五百,一垒手周仔一千。剩下二千五百美元,折合日币三十万。
  “黑道方面也会拨钱过来的,你不要太贪心。”
  今晚,我和台湾的流氓约在林森北路碰面,到时候对方多少也会给一点吧!或许对月薪一百万日币的人来说,一天就能赚进这样的酬劳,我应该心存感激吧。
  “你跟那个吝啬鬼说,下次要给一万美元,如果比这个价码还少的话,小心我用球把他的脸砸烂。”
  “谁是吝啬鬼呀?”
  “你别装傻了。”
  走廊那边传来声响,但用不着理会,因为这支球队只有王东谷跟俊郎听得懂日语。除了我之外,去年为止还有两个日籍球员,但他们都因为受不了台湾职棒的恶搞落寞地回日本了。
  日本人不玩作假的比赛。不过,故意“放水”在这里稀松平常,所以日籍球员不受欢迎。我那群死党知道我打“放水球”的时候,都拿它当笑柄。
  我走进更衣室,刚才的吵杂声消失了。我打开门,只剩洛佩斯、周仔和俊郎。我按捺住脱口而出的唠叨,走进了更衣室。
  周仔家里有小孩、太太和年迈的父母,光靠球团给的薪水是无法应付一切开销的。
  洛佩斯远从多明尼加来台湾打球。台湾的职棒对待外籍球员非常严格,一般都是先签约一年,但若不合总教练或老板的意思,旋即会遭到解聘。
  放水——作假比赛,每个球员都心知肚明。比如自称是某公司的老板或市议员的家伙来找我们,请吃饭、招待旅游。他们的背后都跟着一票黑道兄弟,等你察觉的时候,就摆脱不了控制了。拒绝会遭到威胁,接受的话,相当于薪水的钱就会进你的口袋。到了台湾,对这种事感觉都变得麻痹了。
  洛佩斯分到一千五百美元,周仔拿了一千美元,洛佩斯叫嚷道:
  “才这些啊?”
  “待会儿要跟黑道角头见面,到时候他们也会给钱的,你就忍耐一下嘛!”
  “你拿了多少?”
  剩下的二千五百美元——我出示给洛佩斯看。
  “若不是我的球投的好,这场游戏就玩不来了,我拿这点钱不过分吧?”
  洛佩斯和周仔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只要一扯上钱,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那这样分吧!”
  王东谷粗大的指头从我的二千五百美元抽走了五百美元。
  “加仓二千美元,洛佩斯一千五百美元,周仔一千美元,我拿五百美元,怎么样?”
  王东谷用台语这样告诉周仔,洛佩斯一副难以接受的神情。事出无奈,我只好用英语向他解释。
  “都被你们搞糊涂了,我就拿这些吧!”洛佩斯说道。
  周仔似乎也没有半句牢骚。
  “来换个口味,上林森北路痛快喝一杯吧!”
  我用日语嘟嚷着。
  理应听不懂日语的洛佩斯和周仔这时也泛出了微笑。
  球场外的停车场,闷懊的热气四处窜流。俊郎的车子一眼便可认出:中古的可乐娜,锈漆斑驳,除了俊郎之外,没有人要开这种车子。去年的年底,俊郎贷款买了这部破车。我要跟机车说再见了——俊郎喜滋滋地让我看他的车子。
  “那小子的车子冷气坏了,我坐周仔的车子去。”王东谷说道。
  我点点头,王东谷拗不过俊郎。那群专打放水球的人都认为俊郎最难沟通。这个不懂得怀疑的小孩——待在他身旁就够辛苦了。
  “让你久等了,阿俊。”我朝可乐娜的车子喊道。
  没有回应。正当我觉得诧异之际,可乐娜的车门开了,几个持枪的男子冲了出来。
  情况混乱极了,那几名男子用台语叫骂着什么,其中一人抓着我的手腕,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在我的后脑勺。我流汗了,胸窝一阵冷颤,我脑中闪过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绑架事件。
  踢散碎石子的声音、金属敲击声、怒吼声、呻吟声。我不由得朝喧闹的方向看去,只见洛佩斯抱着肚子蜷缩着。
  “不要反抗!加仓。”
  一听就知道是王东谷的声音,我的睾丸缩成一团了。
  “走!”
  耳后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这声音和其他的怒吼不同,显得很稳重,稳重得反倒令人心生恐惧,我被枪抵着往前走。俊郎那辆可乐娜的车前,停着一辆黑色厢型车。车门打开时,我看见俊郎惊惧的神色。
  “上车!”
  耳边传来这么一句命令,我坐上了厢型车。
  “加仓兄……”
  俊郎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被怒吼声淹没了。王东谷、周仔、洛佩斯全数被押上了厢型车。车里有五个男人,每个都持着手枪。
  “欧吉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向王东谷问道。
  他还没回答,我已经挨了一记耳光,整个枪口塞进我的嘴巴。只尝到一股金属味和硝烟味,我吓得险些小便失禁。
  不知道是谁在叫喊,随即传来“闭嘴!”的怒吼声。我流着眼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