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和韩出去了。陆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画面的是所谓的“新潮剧(trendy drama)”,陆以认真的眼神看得入迷。
“你知道意思吗?”
我向着陆的背后问道。
“一点点。”
陆头也不回地答道。戏剧和卡拉OK——学习日语的最佳捷径。在我周遭的日裔巴西人也是一样,看见“新潮剧”就努力学习一些如何和日本女人搭讪的话语。
“我可以打电话给朋友吗?”
陆转过脸来。我用手指模仿电话的形状贴在耳边。
“电话!OK?”
“电话!谁?”
“朋友。friend。amigo。”
陆目光凌厉,一直盯着我看,仿佛是要看穿我的心思。我怕死,所以不会背叛你们
“电话,这里。慢慢,说话。”
“知道了。”
取出手机,慢慢按号码,刻意让老陆瞧见。我向他报以一笑,然后将手机贴近耳边。
“凯?”
“马利欧?你人在哪里?”
“在朋友处。山田在吗?”
陆的视线——流转于我和电视之间。
“你等一下,我叫山田和你说话。”
荧幕上播出半裸男女相互拥抱的画面。
“陆先生——那个女的,你觉得怎么样?”我把话筒遮住问道。
陆看着画面。荧幕上的女演员瘫在男演员的胸钱,挺起诱人的乳 房。
“日本女人,胸部,很大。”
陆盯着咸湿画面看得入迷——似乎忘了对我的警戒心。
我尽量不引起陆的注意,再把话筒贴近耳边——那头传来山田的声音。
“怎么了?马利欧?”
陆还在迷恋着电视画面。
“我被朋友牵绊住,可能暂时无法去找你。”
不必要的、吞吞吐吐的口吻,使得山田顿时有所警觉。
“旁边有人吧?”
“这个嘛……对了!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跳舞吗?那么,下下周二左右如何?”
声音有些颤抖。周二。如果我是陆的话,应该会对刚刚那个字眼有所反应。我偷偷瞄了陆一眼——他仍然守着电视没有动静。
“下下周二?”
“是啊,大约下午两点左右在新宿碰头吧。”
“原来如此……是下周二的下午两点。新宿的哪里?”
“下回再决定吧。倒是你那边的情形如何呢?”
“车辆已经调配妥当。另外,窃听器也买回来了。接下来就是交易的场所。这事如果弄不清楚的话,可就无法采取具体行动。”
“啊,是那样啊。届时我可能没办法和大家一起去,因为我有工作要做。”
“你是不是和兄弟在一起?如果这样,我只好勉为其难差遣宜彦那个家伙了。”
噩梦,瞬间在脑海迸散。中国人和流氓,再加上我。山田和有坂持枪闯进来,山田和有坂向我开枪,浑身是血的我,不知何时现身的凯俯视着我……
“色鬼老爸的情况如何?”
甩掉噩梦,我开口问道。我不想死,至少不想被山田杀死。
从电视机里流泻出呢喃声——爱的宣言。画面一转,接着是轻快的旋律——广告时间。陆一直望着我。
“没什么事,安安静静的。宜彦也很安静,你白天是不是对那家伙说了什么?”
“没有啊!我该挂电话了。色鬼老爸那边如果有消息的话,也要告诉我喔!手机我会保持开机,不过,有时我可能不便接听。”
“这么一来就没什么搞头了。俗话说,阎王不在时,小鬼闹翻天。趁你不在,就让我劝劝君枝吧。”
挑拨的意图——昭然若揭。明知如此,仍然让我无法抑制内心的骚动。
“别开玩笑了!如果胆敢对我的女人下手,就算是你,照样干掉不误。”
“谁是你的女人啊?算了,就让中国人好好修理你,你再一边思考如何赢过我吧!你动不了身,这件事情对我而言,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你——”
电话挂断了。克制住即将发作的勃然盛怒——我把手机收回口袋内。
“是白种女人的事情?”
我不清楚陆问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
“你的女人啊,这里有伤疤的白种女人。”
陆用手指着眉毛下方,意思是说露西雅。
“啊——我谈的是别的女人。”
“你这大帅哥。”
陆的脸上浮现笑容——和高完全不同的蠢笑。
“下回,替陆先生介绍好女人。”
陆笑得更开心了。
“新鲜货?”
“大胸脯的新鲜货色。”
相较于高的手段阴狠毒辣,以及韩的性情捉摸不定,陆倒是一个好应付的男人。
只要把这家伙摆平,或许能够争取到些许自由活动的时间。
“陆先生,我认识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如假包换的金发尤物。”
看着陆满脸猥亵的笑容——不知不觉和山田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内心的焦虑顿时暴涨好几倍。
× × ×
虽然戏剧节目播完了,老陆依旧看着电视。每当发现他感到有趣的日语,我都必须为他一一解释意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无意义的等待时刻——着实令人难捱。内心的焦虑感持续升高。
“帅哥,你的肚子饿不饿?”
长时间未进食,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咖啡、香烟和焦虑。心窝附近觉得很难受。
“我想去用餐。可是,一旦老板回来的话……”
“老板,早上以前不会回来。马来西亚料理,你知道吗?好吃,便宜。”
如果外出的话,比较容易瞒过陆的耳目。尽管没有食欲,我仍点头同意。
两人步出公寓,朝东走向大久保通。沿街某栋住商大楼的地下室,入口处的招牌写着“马来屋”。在陆的催促下,我推开大门。卡拉OK的声音轰然入耳,辛香料的味道扑鼻而来。里头的客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我们。当察觉到是陆之后,大伙儿的紧张情绪便缓和下来。
我和陆挑了一处空位坐了下来,店内重新恢复嘈杂的喧闹声。卡拉OK的歌声和客人的谈话声,都是使用中国话——但和高、陆他们所讲的中国话似乎有所不同。
“是马来西亚的华人——”或许察觉到我的疑惑,陆得意洋洋地解释道。
“他们讲的是Kantonese。Kantonese,知道吗?”
“广东话?”
我用日语嘟哝了一下,陆点头称是。
“陆先生讲的是北京话?”
“没错,是北京话。马来西亚的华人也讲北京话。”
陆向我做了个表情,意思是说“你看着吧”,然后对着厨房喊话。个头矮小、皮肤有点黝黑的中年男人探头出来用中国话——北京话向陆应声。
“想吃什么?”
陆问我。
“随便。”
我一边答话,一边环顾店内——里头有洗手间。顺便瞄了一下左手上的手机,荧幕显示讯号畅通。
“这家店叫什么?”
陆用中国话回答我。
“日语呢?”
“马来屋。”
厨房里的中年男人拿着菜单来到我们桌前。菜单上附有料理的照片,照片下方写着中文以及像是马来文的文字。陆用手指着照片,中年男人一边点头,一边对着厨房大声传话。如此相互应对数遍,最后点的是冰啤酒。中年男人将啤酒斟入陆的杯子,一边和他攀谈些什么,陆应答着。闲聊的话语——愈讲愈起劲,似乎没有马上结束的迹象。
“陆先生,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站起身子。陆只是挥挥手,示意我去。
座位距离洗手间只有数公尺之遥,却有无数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狐疑的眼睛,充满好奇心的眼睛,冷漠无情的眼睛,浅黑肌肤配上带着血丝的眼睛——外观上这些眼睛和我们日裔巴西人的眼睛没有两样,但是目光的性质却不同。中国人对于陌生人怀有戒心;相反地,巴西人首先想要结交朋友,等到成为朋友之后,就只有好朋友和烂朋友之分而已。
当我走近洗手间时,坐在通道侧边席位上的年轻男人,用两种中国话和我攀谈。大概是北京话和广东话。我摇头表示听不懂。男人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同桌客人个个抿嘴而笑。
洗手间——进入隔间,上锁,留意外面的动静。
取出手机,拨了号码,呼叫铃声连续响了三次——那头传来露西雅的声音。
“喂?”
“是我,马利欧。”
“这回又是什么事情?”
露西雅的西班牙语——口吻冷淡。
“我和中国人在一起,无法独自抽身。”
“那又怎样?”
“你知道马来屋这家店吗?是马来华人聚集的店。”
“那种店啊,这边可多得是!你说的是哪里的店呢?”
我向她说明所在。
“啊,如果是那里,我就知道。我曾经要中国客人带我去过一次。”
“你来一下。”
“为什么?”
“我没有时间跟你说明理由。总而言之,你来一下。”
外面依旧没有动静,然而,就是无法消除那份紧张得快要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压迫感。
“很急吗?”
“是的。”
“十分钟到。”
电话挂断了——我再拨通电话。
“喂?”
是凯的声音。
“我是马利欧。山田在旁边吗?如果在的话,就把电话挂断。”
“你打给谁啊?”
电话挂断了。
打完电话,掏出老二,勉强撒了泡尿。冲水之后走出洗手间。
× × ×
马来西亚料理——我不知道它和其他的中华料理有何不同。马来系的中国菜,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没有食欲,随便夹了几口。陆只顾和周遭的客人聊天,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再也没有比痞子流氓更为阿谀奉承的人了。
陆用手指着我,全场为之哄动起来。我虽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陆的手势动作,完全清楚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这家伙杀了女人,我们为他收拾善后。接着,这个男的又再杀死别的女人,手段相当厉害,虽说不是中国人,可不能够小看他。
我连亲弟弟也给杀了!——直冲上喉头的呐喊。焦躁的情绪夹杂着自暴自弃的感觉,使我猛灌啤酒,猛抽香烟。
客人的嘈杂声突然停止,仿佛世界毁灭了般的寂静。人人转头——把目光集中在入口处。
露西雅的窈窕身影倏地映入眼帘。
露西雅一看见我就展开笑颜,完全无视于全场男人的贪婪目光。火红的紧身迷你裙装,配上细尖高跟鞋,艳红的亮光唇膏,神秘的太阳眼镜。看这身撩人打扮,不愧是职业妓女。
“我来了,马利欧!”
“随便跟我说些什么,用西班牙语,要有生气的感觉。”
我以葡萄牙语说道——陆应该不知道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差异。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职业妓女很会演戏,从太阳眼镜的背后,传来让人信以为真的怒气。
“本来打算明天找个熟识的朋友,把你和卡拉起来,可是我被这个中国人看住了,如果不演够戏,可就无法脱身。”
“所以差我来做这种麻烦工作?你别太过分啦!马利欧!”
“不错!继续保持这种语调——”我把头转向陆。
“陆先生,对不起!”
“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的目光在露西雅诱人的丝袜大腿和我的表情之间,交互对照观看。
“这个女人,是你们所说的白种女人,是我的女人。”
陆点了点头。
“什么我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西雅用西班牙语问道。
“刚刚我打了电话,告诉她暂时不能回家。结果就是这样。”
“她在生气?”
“是的,陆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啊?”
“不过等个三天而已,为什么就生气了?”
“你不知道,哥伦比亚的女人嫉妒心特别重。她在生气我可能有外遇。”
陆叹了口气,用笨拙的日语表示——男女之间的问题,世界各国都一样。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给我解释清楚!”
“我打算诓住这个中国人,你继续演下去!”
“事后你得好好给我解释清楚!我不喜欢这一套!你明白吗?”
“我明白。”
刻意声色俱厉,露西雅的脸都气歪了。
“你不用这么说话啊!”
是在演戏还是当真——连我也搞不清楚了。
“马利欧!”陆带着困惑的表情,插进来说话。“今晚不行。万一老板发现你不在的话,我会挨骂的。老板不喜欢人家背信,懂吗?”
关于这点,我当然心知肚明——所以才需要如此人费周章。
“陆先生,明天白天,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女人家只要稍微哄一哄,就没事了。”
“这个女人在说什么?”
“她说,我和工作到底哪边重要?又说,如果今晚不会去的话就要分手。唉呀,女人真是大惊小怪呀!”
“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露西雅的声音——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见陆勉为其难地直摇头。
“马利欧,明天,只给一个小时。不要告诉老板。超过这个限度就没办法了。”
一个小时——我有把握拖延至两个小时。
“谢谢你,陆先生!
“你挺会掰的嘛!”
露西雅仍然凶巴巴地嚷个不停。她的脑筋转得真快——就像凯一样。
“托你的福,似乎总算搞定了。明天,我一定去接你们,你和卡拉要等我。”
“要不要继续再演一下比较好?”
我站起身来,拥抱露西雅——露西雅的胴体妖娆柔软——我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已经可以了,你回家休息吧。”
“知道了。真是让人受不了的差事,不过我干得还不错吧!你如果死掉的话,我和卡拉可要大祸临头吧。”
露西雅走了——店里再度恢复喧闹。男人们的话题围绕在我和露西雅身上。从他们脸上露出的龌龊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微温的啤酒,冷掉的菜肴,骤然的盛怒。这堆家伙究竟在饶舌什么?我待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插在腰间的手枪,只要一伸手——把塞在枪膛里的子弹射出去,就能倾泄肚中满腹郁卒的怨气。
伸手端起沾着水滴的杯子,一口饮干没有泡沫的啤酒。想起卡拉的歌声,忆起诺纳德的笑容,缩起想要拿枪的手,握住胸前的护身吊饰——不禁潸然泪下。
“怎么了?马利欧!怎么哭了?”
陆窥视我的表情问道。我没答话——无法回答,因为满腔杀意塞住我的喉咙。
“那个女的?为了女人而哭泣?”
护身吊饰——紧握,紧握,再紧握。
“你狠心杀了女人,如今却又为了女人而哭泣。真是搞不懂你。”
杀了诺纳德之后,我没有哭泣。无论太一怎么揍我,我也没有哭泣。
“寂寞吧?是不是因为孤单寂寞,所以在哭泣?”
陆的口气似乎有点不耐烦。
“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我让泪水夺眶而出,一边说道。
陆静静地摇了摇头。
“别哭!马利欧!你是有胆量的。这么大的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明天,就随你高兴去会女人吧。老板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应付的。”
“陆先生——”
干掉你——我未吐出这句话,反而点头说道。
“谢谢你!”
陆笑了。我把子弹灌进那张笑脸——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