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和韩在高的屋子里。他们一边啜饮啤酒,一边看录影带。由于画质很差,英语和中文字幕变得模糊不清,两人眯着几乎快看不见的小眼睛,盯着画面目不转睛。
我默默地进入房间,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录影带里传来连珠炮似的中国话——大概是广东话。夹杂着昏暗斜线的影像,根本看不清楚在演什么。陆和韩可就反应不同,只见他们不时忍不住地发笑。
“你认识他吗?”
陆指着荧幕上侧脸模糊的演员问道。我摇头表示不知。
“Jou-shin-chi(周星驰)。”陆的话语听在我的耳里似乎就是这么发音的。“香港最有名的。”
香港的明星,我只知道李小龙和成龙而已。
“第一次看到。”
陆闻言耸耸肩膀。
“老板在哪里?”
这回韩用手指着里头的房间。我竖耳倾听——只听到电视扩音器传出来的吵杂的中国话。
“老板在睡觉。”
陆说道。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不知道关西组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过来,莫名的焦虑和兴奋。我压抑着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不安情绪,把视线转向电视荧幕。
× × ×
四点四十分,影片播完了。我依旧搞不清楚在演什么,也认不得陆口中所谓香港最红的明星的脸。
韩用遥控器操控录影机面板。陆站起身来,敲了敲里头房间的门。眼前的陆和韩,让我的脑海里直觉他们是对双胞胎。尽管两人的面孔和体型完全不像,但是从他们身体周遭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那么相似。高出来了,穿着一套简单的灰色运动衫,睡后散乱的蓬松头发。尽管如此,却让我的背脊隐隐升起阵阵凉意。
“就要来电话了。”
高只看着我。陆和韩仿佛空气一般随侍在侧。
“流氓想要知道交易的场所,你就回答不知道。只须告诉他周二下午两点,在新宿。至于详细的情形,等周一再以电话联络。”
周二下午两点,新宿。三点的时候,我已经身怀巨款,但也即将遭到关西流氓和中国人追杀——如果我在山田杀我之前,先把山田干掉的话。没有兴奋的感觉,只觉得烧烫的身体骤然冷却下来。
周二下午两点,新宿。卡拉的脸掠过脑海。
× × ×
就要来电话了——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仍然未有音讯。身陷中国人之间,令我坐立难安。为了排遣这份焦躁不安,我向陆学习北京话。去出纸笔书写汉字,加上嘴巴和耳朵。就在我被陆纠正发音时,高在一旁阅读英文报纸,而韩在看电视。此地乃是举世文明的中国黑社会头目的房间。想到这里,直叫人感到莫名的心慌。
电话响了两次——每次都让我的心脏似乎要从口中蹦跳出来。两次都是林打来的,我把话筒递给高接听。是有关六合彩收款的报告——陆曾经告诉我这方面的事。
对讲机响了一下,陆催促我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皱巴巴的老头,手里提着内装便当的笼子。便当仍然热腾腾的,我和中国人一块儿狼吞虎咽。
高说送便当的老头是落难的国民党员,从共产党统治的中国大陆逃到香港。香港似乎有处聚落,住着国民党员及其后裔。可是,不久之后香港即将遭到中国大陆并吞,厌恶共产党的老头,辗转来到日本,帮饭馆送便当藉以糊口维生。
中国人实在有够坚忍——听我这么一说,他们三人似乎开心地笑了。
“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国家像日本这般肤浅啊!”
在高说话的瞬间,电话铃响了,我和高的目光对视。我吞下嘴里的食物,拿起话筒。
“喂?”
“啊,我是关西的松本——”
我不自觉地一直想要咳嗽。
“高先生在吗?”
“我是高先生的代理人。”
克制住想要咳嗽的感觉,我以不卑不亢的沉稳语调出声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又跑出什么代理人来?”
原本亲切的口吻,顿时变得冷峻起来。
“高先生的日语不太灵光,因此要我出面代理接洽。”
“你们在搞什么花样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代现人。少跟我啰嗦,快叫高先生来接听。”
松本的口气丝毫没有妥协退让之意。我将嘴巴偏离话筒,压低声音告知高。
“他说无法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代理人,所以先要老板出面接听。”
“可恶的流氓……”
高边咒骂边从我手里接过电话。
“喂,你是松本先生吗?我姓高。是的,我是高先生……”
高的声调和平常对我们说话时截然不同——完全一副生意人的口吻。
“哪里哪里。我的日语说得不太好,所以才在身边找个日语灵光的代理人啰……我没有骗你嘛。这次交易不同以往,是个大买卖,我可不想吃亏。你了解吗?因此需要有人代理。没错。算是一种保险……我为什么这样做?松本先生!你要货,我要钱,这就是在做生意。做生意首重相互信任……没错,没错。我和松本先生并非只做这趟生意而已,因此,不至于有欺骗的事情发生。你了解吗?”
我们——我、陆和韩一动也不敢动地屏息聆听高的谈话。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一般。
“那可不成。让我使用代理人,才和你做交易。如果不能使用代理人,交易也要告吹。松本先生!我相信你。可是,我的朋友吃过流氓的亏……可以吗?没有问题的。我是个生意人。……那么,就让代理人来和你洽谈。”
高把话筒递了过来。
“接着!”
用英语低声吩咐——冷酷的言词让人无法想像发自同一个人的嘴里。
“喂,电话换人接听了。”
“混帐白痴!说什么日语不灵光,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对不起,松本先生,高先生希望透过我来和您治商。”
“我听够了。想唬谁啊?完全是在睁眼说瞎话!中国人最喜欢耍这一套……阁下也是中国人吗?不简单耶!日语说得那么流利!”
“敝姓李。”李小龙和成龙是我所知道的中国人姓名。“我虽然是中国人,不过日语没有问题。那么,有关交易的事情……”
喔,对了!时间相当紧迫,能不能早一点告诉我交易的时间和场所?”"
“周二下午两点,在新宿。”
“新宿的哪里?”
“还没决定。”
“白痴啊?距离周二下午只剩三天,居然还未决定交易的场所?欺负咱们日本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直教人想把话筒从耳朵挪开的咒骂声——松本的声音也传到中国人的耳里。
“告诉他,抵达东京住宿旅馆之后,马上来电联络。一旦交易场所定案,我方就会主动联络。”
高用生硬而无抑扬顿挫的英语捎话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叼了根香烟在嘴上
。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何时前来东京?”
“明天吧。”
“旅馆呢?”
“别傻了!这种事情怎能告诉你?如果就寝时被中国人给偷袭,那我还混什么黑道?想知道吗?告诉你好了,钱放在别家旅馆,交由别人保管。”
虚张声势——直觉告诉我对方是在故弄玄虚。
“那么,明天请再来电联络。交易场所一旦决定,我方会主动和您联络。”
“喂!你忘了我的问话吗?三天后就要进行买卖,现在还不告诉我交易的场所,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奉高先生指示,有关交易场所的事情,明天再联络。”
“你这蠢蛋——”
“到了旅馆之后,请来电联络。”狠狠地打断松本的咒骂声。“现在无论您说什么,高先生给我的指示只有这样。”
我边说边望着高——只见高点头称许。
我把电话挂断。手掌出汗,指尖微微颤抖着。
“干得不错。帅哥!”
高的脸上浮现笑容。
“那样处理可以吗?”
“完美无缺。你的反应很快,应对得宜,超乎我的期望。”
高的笑让人觉得厌恶。那是存在我的心中,也存在他们心中的莫名恶意——赤躶裸的恶意。
“尽量让流氓焦虑不安,如此一来,我们就掌握住主动权。”
接着,高在陆和韩的耳边嘀咕一些我听不懂的中国话。
周二下午两点,在新宿。明天,松本即将来到东京。届时,松本大概会把凯约出去见面吧?这么一来,我们便可比高早一步掌握住松本的住处。接下来——
“高先生!”
脑海里浮现朦胧的景象——在它尚未具体成形之前,我赶紧收回遐思,开口说道。
“什么事?”
高的脸上已无笑容。
“周二的交易,我也要在现场吗?”
“当然。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代理人啊。”
倘若如此,周二下午两点,我在新宿无法抽身。
我被高羁绊的期间——山田便可趁机任意行动,威胁有坂就范,诋骗凯上当,再共谋夺取钱财之后把我杀 掉的计划。
“你好像不太服气哦?”
高带着些许歪曲的表情问道。我的脑海顿时响起警报——千万不可让他们起疑心。
“我不想从事危险的工作。”
“哪有什么危险的工作?我们是在做生意啊,帅哥!不需动刀动枪,我们只是准备商品,而流氓来买。你知道‘老板’的意思吗?就是社长的意思。懂吗?帅哥!我就是老板,也就是社长。我是个生意人,不是什么流氓。”
高的脸上变得面无表情——这副扑克牌面孔曾在哪里见过。我想起来了,是把那个刚从中国来到日本的女人杀死之前,所流露出来的相同表情。我的背脊直打寒颤。脑海里的警报再度嗡嗡作响——仿佛要震裂我的头盖骨。
“老板!”
“懂了吗?帅哥!没什么危险的。如果有危险的话,你可能考虑要背叛我吧。”
他那仿佛日本能剧面具般毫无表情的冷酷面孔,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凶恶,毋宁说是阴险毒辣。届时,高势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我杀掉。想到这里,脑海里不禁浮现自己满身是血的惨死景象。高一定会以啜茶般的轻松心情,切割我的身体。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看到高,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涌起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原来高和伏见都是属于同一种人。
“怎么了?帅哥!对于你这种外国人,我不但给你工作,又给你钱花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还想要背叛我?”
“我不会做出背叛老板的事。我只是——”
我故意提高嗓门回答,以免被他咄咄逼人的言词给压倒。
“你只是怎么样?”
“如果能够多分给我一点钱的话……”
高的嘴角翘了起来——应该不是在笑。 “当初你怎么不早说,帅哥!交易结束后,再多给你一点分红吧。”
买卖事成之后,你就没命了,还需要什么金钱——从他高翘的嘴角,似乎流露出这般不屑的讥讽。
“从今天晚上到交易结束为止,你就寄宿在此。如果想去哪里的时候,一定要让陆或韩看着你。知道吗?
高转向陆和韩。要记住他们的中文发音可真令人头痛。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言词,却也能够猜测出其意思——好好给我看住这个帅哥。
我的行动愈来愈不自由。幸好陆和韩的日语不太灵光,只要耍点技巧,应该可以瞒过两人耳目,和凯他们取得联络,并且支使露西雅和卡拉离开大久保。
这些事情固然需要花点心思,但是接下去还有更费劲的重头戏等着——瞒过中国人的耳目,窃取交易款项。万一事迹败露未能得手,只有面对惨不忍睹的下场。
电话铃响,陆拿起话筒,听了一下,随即将话筒递给高。高侧耳倾听对方说话,然后挂断电话。
“我和韩要出去办事。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告诉陆。”
来电的人是林——在为六合彩的收款事宜忙碌奔波。话虽如此,电话联络也未免太过频繁。倏地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际——莫非交易要用的麻药今晚就会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