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漂流街》

第31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桌上躺着四瓶空啤酒罐。有坂正在就口啜饮第五罐啤酒。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猫了我一下,依旧闭口不语。
  “凯在哪里?”
  有坂举起下巴示意里面的房间。紧闭的房门那头,并未传出任何动静。
  “她说跟我在一起就觉得死气沉沉,这么没出息的小叔,实在不想多费心思。”
  干了手中的啤酒。叹息和打嗝。有坂跌坐地板,周遭散落着数份报纸。滨口老太太的脸部照片猛然映入我的眼帘。原本想要泼他冷水训他一顿,好让他清醒,最后还是隐忍下来,迳自走入里面的房间。
  “每个人都把我当傻瓜……”
  有坂的嘟哝声——随着我的关上房门而消失。
  四叠半的和室弥漫着烟草的雾气。凯坐在榻榻米上,膝前空罐倒插着捺熄的烟蒂。她的脸上丝毫不掩焦虑之情,唇间叼着一根刚点燃的香烟。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中午过后。一边念着报纸一边哭了起来,哭完之后,就叫我去买酒。我本想回他说,我既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的佣人。但又想起婆婆才刚发生事情……”
  凯手指夹着香烟,吐了口烟。从手指往下看,右手腕处明显有些瘀青。
  “你的手怎么了?”
  “阿宜也企图想做每个男人都想做的事情,如此而巳,你别在意。”
  “你被他非礼了?”
  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气血正往上冲。
  “我不是告诉你别在意吗?阿宜可没像你那么有胆量,他不敢乱来的。”
  侮蔑和杀机。我把沸腾的情绪压抑下去,比起这等小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问她。关西流氓来电的事情——这可攸关近在眼前的大笔钱财。
  “店长的事情待会儿再谈。你先说说关西松本来电的事情——”
  “他说明后天就会来到这边。等饭店住宿安顿之后,再打电话给我。还吩咐我别接生意等他的消息。如果关门歇业的话,他会给我一大笔小费。”
  “当时你觉得怎么样?”
  “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比平常多话,叽哩呱啦说个不停,我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回大买卖的成功与否,对新兴的组而言,事关重大。趾高气扬、举止张狂——只在涩谷的饭店见过面的关西流氓,一副不知遮掩的嚣张模样。
  “他还说了什么?”
  “问说东京的情形如何?为什么要关门歇业?诸如此类的话题。我都给予妥当答覆。”
  听她这番话语,心里非常焦急,渴望能了解更为具体的状况——虽然明知那是不太可能的事。眼前这个流氓掌握巨额买卖,无论再怎么得意忘形,按说也不至于在电话里向一个交情浅薄的妓女透露太多实清。
  “确定是明后天?”
  “我假装要核对行程,趁机确认日期,所以不会有错。”
  从今天的傍晚到夜里,松本会打电话到高那边。届时松本的行程也将确定。
  我点了根香烟,试图缓和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依然无法消弭内心的亢奋以及喉头干渴的感觉。
  “你在发抖耶。马利欧!”
  是凯的声音——夹着香烟的指尖确实在发抖。
  “是武者临阵的兴奋颤抖。凯一点都没感觉吗?”
  “喔,是武者临阵的兴奋颤抖啊……”凯微笑着说。“你来日本学到这样的用语?”
  “不,我的祖父对于日语非常讲究。不过,在来日本之前,我不知道所谓的武者就是指武士。”
  “我也害怕!阿宜不争气,你和山田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婆婆又发生那种事情。而我并不觉得那么需要钱……话说回来,钱还是想要的。”
  “放心好了,你不会有危险的。危险的工作中我和山田来负责。”提起山田——我得打电话给他。于是取出手机拨号。
  “我是马利欧。现在方便说话吗?”
  “喔,有什么事吗?”
  “关西的松本打电话给凯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马利欧!”
  他立即问道。
  “刚刚才听凯说的。”
  “好,你可惦记着这么快就通知我啊!”
  嘲弄的口吻——我当作没听到。    “松本明后天就要来东京。我是否告诉过你今晚关西的兄弟将打电话到中国人那边?我想,到时候详细的情形就会有个眉目。”
  “这下子情况逐渐明朗了,不是吗?马利欧,你觉得兴奋吗?”
  “你似乎很高兴。”
  “我可要开始摩拳擦掌了。”
  “根据凯的说词,松本并未透露什么重要的讯息。详细的情况,你再去问凯吧。”
  “你不说我也会做。还有呢?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山田马上察觉我的心思——我不由得咬住下唇。
  这家伙的脑筋转得可真快啊。“有空的话,顺便到秋叶原买个窃听器回来,好让凯带在身上。”其实只要去“粉红猫”事务所走一趟,到处都是窃听器,多得可以扫出一堆来。然而,我不能回事务所。我一点也不想靠近伏见可能藏身的地方。
  “哪种类型的才好呢?”
  我告诉了他。就是在“粉红猫”使用过的那种,也就是偷听凯和松本谈话时所使用的那种。
  “我知道了。为了谨慎起见,我会多买一只其他类型的。不过,马利欧!购买窃听器的钱要算公费喔!知道吗?我在枪和车子上头投注了不少经费,日后分钱时,可要让我把这些费用交待清楚!”
  日后分钱?我可没有这种念头——差点没为心里的想法笑了出来。姑且回他一句对味的台词。
  “如果我和你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伴随着剌耳的笑声,电话挂断。凯一直瞪着我看。
  “真有趣耶,马利欧!”
  “怎么说?”
  “和山田先生说话时,你的身体就停止颤抖。”
  凯说得没错。方才内心的亢奋与喉头的干渴,已完全消失殆尽。
  “钱一到手,我就干掉山田。”
  “山田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唷!”
  “什么时候?
  凯没有答腔——我也并未期望凯会回答。我想问你站在哪一边?疯狂的遐思掐住我的喉咙。我渴望拥抱凯,想要按倒凯。我没有付诸行动,而是拔出腰间的手枪。为了取得金钱,为了除掉山田——还有太多的正事待办。
  “亮出那种东西,你想干什么?”
  凯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眼睛直盯着枪枝。
  “我来替你处理那个恶质的醉汉。在这之前,就把他当作是磨人的客人吧。”
  凯什么话也没说——奢迷似地凝视枪枝。

×       ×       ×

  躺在地板上的空罐。刚刚开罐的啤酒——瓶口黏着泡沬。有坂的嘴唇上沾着酒液,正在闪闪发亮。
  “悄悄话说完了?”
  浑浊的眼珠子瞪着我。垂在右手的手枪。有坂没有发觉。酒精刺激下膨胀的自我蒙蔽了眼前一切的景象。
  “偷我哥哥的老婆,又把我老妈出卖给无赖们,这下子你可舒服了。马利欧!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山田那家伙既吝啬又狡滑,难缠得很。还有我哥哥最近也将出狱——”
  没等他说完,我把手枪顶在他那浑浊的眼珠子面前。
  “喔……”
  有坂张大嘴巴,我把枪身插进他的嘴里。
  “舒服的是你吧?店长!”
  压低嗓音,拉长声调,字字冰冷,吓得眼前这个胆小鬼直打哆嗦。我拉开安全栓,发出金属的摩擦声——有坂两眼张得大大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从午间开始喝酒,一味地对凯和我埋怨诉苦,你爽了吗?店长!你以为死了老母,别人就不敢教训你?”
  有坂摇头——无法原谅。
  “说什么我和凯干了不可告人之事?你自己不也一直在找机会对她下手?”
  握着的手枪传来金属的冰冷感——我的心也冷如铁石。平时让我血脉贲张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
  冷静下来——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嘀咕。如石头般地冷酷坚定。否则就会被山田杀掉,被高杀掉。
  “你装够了吧,店长!咱们可不是闹着玩的。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关系到咱们的一辈子,可是攸关生死的买卖啊。你知道吗?”
  从有坂嘴里拔出手枪,随手揪住头发将他拉了起来。目光瞄着他,压低声调继续说道。
  “你明白了吗?店长!”
  “啊,啊……”
  “山田想要独吞这笔钱,一旦事成,就会把我和你给杀掉。”
  “喔,喔——”
  我打了有坂一巴掌,发出钝重的击肉 声——我再次将倒地的有坂揪了起来。
  “你刚刚不是说山田既吝啬又狡滑吗?告诉你,山田不仅吝啬又狡滑。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那家伙一旦露出獠牙扑了过来,你怎么办?”
  “马、马利欧……”
  “事到如今,你只能依靠我。凯能够帮助你吗?在监狱里服刑的哥哥能够帮助你吗?死去的母亲能够帮助你吗?”
  浑浊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我再度打他一巴掌。
  “想想看!把头脑冷静下来想清楚!你只有我可以依靠。不跟我合作的话,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我要怎么做?”
  浑浊的眼珠——终于正眼看着我。
  “我不在的时候,山田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要向我报告!凯和山田说了什么,要向我报告!你给我随时保持头脑清楚!不要忘记咱们正站在悬崖边缘!”
  他是我唯一的棋子,不可任他烂醉如泥。
  “知道了。”
  恍恍惚惚的声音。我把有坂放了。
  “如果再让我看见你喝醉的话,我会开枪的喔!店长,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惊魂未定的眼神避开我。有坂的嘴角渗着血丝。

×       ×       ×

  准备动身前往高位于大久保的公寓。在地下铁要町站购买车票时,手机响了。
  “喂?”
  “是我。”凯清醒的声音。“你恐吓阿宜?我听得很清楚。”
  “那又怎样?”
  “你认为我站在山田那边?”
  “我不是预言家,没想那么多。”
  “你想牵制我?”
  “我要怎么做,随便你怎么想。”
  “……马利欧!你要这么做,有自信吗?”
  “如果不这么做,我就完了。”
  我把电话挂了。凯的声音已经断线,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渴望拥抱凯,想要凯吸吮我的那话儿。不过我还有太多正事要办。露西雅和卡拉。不要管她们,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嘀咕。可是,卡拉的笑容教我回想起诺纳德。诺纳德——我的弟弟,被我杀死了。
  手里紧握着挂在脖子上的诺纳德的护身吊饰,我上了地下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