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电车之后,正巧碰到交通尖峰,一路上都是拥挤的通勤人潮。我在新大久保站下车,回到露西雅的住处。露西雅睡着了。卡拉发觉我回来,立刻张开眼睛苏醒过来。
“马利欧?”
“小声一点,别惊醒露西雅。我冲个澡,马上就要出门。最迟傍晚以前会再回来一次,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卡拉闻言继续再睡。
我入浴室淋浴,匆匆洗了个战斗澡——乌鸦冲凉。这是太一常用的话语,我连乌鸦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身体到处都是内出血,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到这些伤痕,就让我想起伏见可憎的嘴脸。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我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手枪沉甸甸地,插入腰间时,身体为之颤抖。
——帮我购买内衣好吗?
我将用葡萄牙语写的便条和一万元日币放在桌上,然后悄悄地步出房间。这回卡拉也没有觉醒。
我在咖啡店简单点了几样东西——吐司、煎荷包蛋、沙拉、咖啡。一边用餐,一边看报。
中国女子被刀剌死的事情未见报导,美砂的事情、穿着足球队制服的日本人的事情也都没有上报。取而代之的,则是有坂母亲被杀案件的报导大幅映入眼帘,附带一些社会学家大声疾呼,要从社会病理学的层面,探讨为何凶手狠心杀害一个睡觉的老太婆。好无聊的说法。报导内容也乏善可陈。犯人不清楚,动机也不明,从门锁遭到破坏的迹象,警方正朝强盗杀人的方向进行侦办。报导的内容大抵如此。
在一大堆报导文字之间,夹杂着有坂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老太婆还能够自己思考、自己行动,满脸皱纹,目光低垂,仿佛是在哭诉人生悲苦。我无法从这张脸孔移开视线。
侍者收走吃完的空盘子。我将报纸折叠起来,然后啜了一口咖啡——冷而苦涩。
饮完咖啡,走出咖啡店。该打电话给凯了。有些事情不方便在咖啡店里讲,必须找个人烟稀少的僻静场所。
× × ×
从大久保通穿越到职安通的途中有座公园,只有流浪汉和乌鸦、鸽子在那儿出没。我挑了一处角落的长椅坐了下来,然后取出手机拨号。
“喂?”
我还没出声之前,凯便已拿起话筒。突如其来的举措,让我有点震惊——为何凯这么快接电话?原来是她刚刚挂断电话。先前的电话是山田打去的。
“我是马利欧。”
暂时抛却胡思乱想。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将那家伙牵扯进来?你得好好说个明白!”凯一口气连番质问,似乎要将心中疑惑倾吐殆尽。
“日前我问店长谁能卖枪给我,店长便告诉我山田这个人。我和山田取得联络之后,便前去与他接头。”
我听到凯的叹息声。
“怎么了?”
“果然是阿宜……”
“没错,是店长。山田把我出卖给伏见那伙人。我想是店长取得联络之际,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大概他们交待过山田,有坂一有联络,马上通知他们吧。”
“大概就是那样吧。”
“我自己也粗心大意,才会让那伙人逮到,而且遭受拷问。”
“于是你就把我婆婆的公寓供出来。”
凯的口气没有责难的意思。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内心疼痛。
“当时我认为自己会被杀掉,这回可真完蛋了。不过,山田倒是前来救我。”
“那家伙对于金钱,向来嗅觉敏锐得很呢!”
“你很了解他?”
“因为他和武彦是拜把兄弟……,喔,武彦是我老公。”
“你老公在道上混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讲义气的那种人。多半都是那家伙捎来什么发财点子,而由武彦负责实际行动。武彦相信那家伙,可是我讨厌他。”
“为什么?”
“因为好像是被強 奸似的。”
苦笑的声音。
“你让他得手了?”
“那家伙,可没有马利欧强悍呢……”
暧昧的挑逗,尾音随着笑声消失。脑海里浮现凯的嘴唇。喝着我的精夜、隆起的喉咙在我脑海浮现。
“凯!我和山田,你相信哪个?”
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说出口后,咬着下唇。
“这个嘛,相信哪个啊?我啊,可不太相信男人呢!”
“山田那个家伙会背叛我们。”
“是背叛你和阿宜吧?那家伙打算背叛你们,并且霸占钱财和我吧。我说得没错吧……阿宜回来了,我们再联络。”
电话挂断了。
——凯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把想吐出去的话吞了回去。
来到高的公寓,只有韩留守。
“老板人在哪里?”
我用日语问他。韩只是耸耸肩。
“有什么工作吗?”
我再问了了一下。韩张嘴笑了。
“你可干了好事。”
一时之间会意不过来——从韩的笑容中,总算了解了。昨天的案子,手法可真高明。
“谢了。”
虽觉得恶心,但也颔首致意。韩眯着眼睛紧盯着我看,目光让人感到窒息。
韩给我的感觉是——会说几句日语,但是听力方面并不太行。
“Where is boss?”
这回我试着用英语问他。韩用力点头,然后比着自己的嘴唇——意思是知道但不会讲。
我环顾室内,瞧见客厅沙发几上随意放置的报纸,里头有张白色传单。我把传单拿在手上,正在找笔书写之际,韩即从上衣口袋取出原子笔递给我。
“高先生,何处?”
我写在传单上。以往太一对于我和诺纳德的日语教育颇费心思,因此我和诺纳德的日文书写能力甚至强过会话的能力。
“工作。”
韩回答。
“高先生,何时归宅?”
韩盯着“归宅”两字,皱眉不解。旋即点了点头,竖起一根指头。
“大约一个小时。”
中国的黑社会头子一大早就四处走动。由此可以确定买卖近了。我在传单的空白处写了“仕事(工作)两个字,并且从旁拉线加注说明。
“对日本极道?”
韩指着“极道”两个字。
“流氓吗?”
我点头回应。
“老板不和流氓会面。老板去拿卖给流氓的东西。懂吗?”
“我懂你的意思。韩先生。”
我不清楚高究竟是透过什么管道,不过从高前往取货的情形看来——这桩买卖日期近在眼前。
长久以来的潜伏守候,似乎已到尾声。
“何时会日本极道?”
我用太一教我的古汉字书写。对韩来说,这些文字大概粗浅得很吧。
“下周啊,在下周。就快了。”
似乎没有支开我的迹象。交易日期还未决定。我只能这么想。
写到一半,韩察觉玄关有人,遂将注意力转向门口。我立即停笔,把传单折叠塞入口袋。
房门被打开,一脸酷相的男人走了进来——是陆。他和韩以中国话快速地交谈。
我侧耳倾听。虽然完全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却感觉到到其中的气氛。韩指着我笑,陆则模仿刀剌下去的动作。那是血腥的戏谑——暴力的玩笑,丝毫没有为那被我所杀的女人感到惋惜的模样。我了解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活在人命有如草芥的无情世界。
三十分——高回来了。除林之外,还跟着两名手下。四个人都空着手。也就是说,兴奋剂已被藏在某处。
“马利欧!”高无视于韩和陆的招呼,一看见我便开口说话。“今天晚上,关西的流氓会打电话来。白天随你高兴自由行动,但是四点过后就要待在这里,晚饭也在这里解决。”
“要我出面接听电话吗?”
我的脉搏贲张。
“当然,我可是花钱请你来的!今晚就要决定交易日期。对方大概会说些有的没有的事。交易就订在下周二。”
“时间和场所呢?”
“下午两点。只要告诉他们这样就好。场所方面再另行决定。如果让他们预先知道场所,恐怕会有什么陷阱。日本人是不可靠的。”
下周二,下午两点,在新宿。情况逐渐明朗。然而情报的量着实不多。今天应该是周末,往后只剩三天的时间。
高往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个动作仿佛暗号一般,高的手下开始用中国话喧嚷起来。
宛如没有意义的语言漩涡,唯独我被排挤在外。
我步出客厅走到厨房烧开水。水槽上方的架子有个即溶咖啡壶,只有两个咖啡杯。我把茶杯洗净。觉得喉咙干渴,手掌温热。
我按人数将咖啡冲入咖啡杯和茶杯中,然后端回客厅。不知名的中国人向我报以微笑,似乎是说“你很机灵嘛”。我一边暧昧笑着一边分递咖啡。在他们眼中看来,外国人应该是不具威胁性的,即使是在众兄弟面前杀人之后。这是我在日本的深刻体会。尽管日本是太一所告诉我的“祖国”,然而我在此地却只个过是个外国人。
“马利欧!听说你栽入白种女人的怀抱?”
高问我。
“你怎么知道?”
“大久保的外国人圈子里,大伙儿都知道这档子事。”高用日语说“外国人”这个词。“听说你这个白种女人好久没有找男人了,大伙儿都说你那根家伙很大很利害!”
“没那回事。老板!我只是付钱给她,让我睡在她的房间而已。”
高边笑着边用中国话说了些什么,惹得周遭的中国人个个面露婬 秽的笑容。
“马利欧啊!虽然我说过不再叫你帅哥,但你毕竟还是个帅哥啊!怎么样?白种女人的那个地方如何?等这回买卖结束之后,也让我尝尝滋味吧。这么一来,我和你就是真正的兄弟了。日后我会给你更多好处。”
内心萌起微微的杀机——在爆发之前将它压抑下去。
“知道了。老板!”
我小声地回答——却被中国人们的哄堂大笑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