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她……”
有坂的声音模糊而颤抖,一时之间让人难以捉摸他的意思。我无法从电视荧幕转移视线。
“老妈她是怎么回事啊……”
有坂发出比刚才更大的声音。
“老妈?你……是指你和有坂的妈妈吗?”
山田也弯腰凑着身子过来看电视。这么一来,我终于能够挪开视线。
回头一看,只见有坂张着嘴巴呆望荧幕。凯则是迳自啃着食指关节不发一语。
“根据公寓住户的说法,昨晚深夜有听到滨口女士的房间传来男人吼叫的声音。而且,滨口女士的房间也被弄得乱七八糟。警方正朝是否有人侵入滨口女士房间并且加以杀害的方向进行侦办。”
播报员的声音从电视的喇叭流泻出来,房间里大家都噤口不语。
我的脑海里出现男人的声音——伏见。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是我告诉伏见说凯和有坂人在公寓,事实上公寓里只有熟睡的老太婆。我为了活命而撒谎,伏见未能如愿达到逼问我的目的,于是便和大哥冈岛起争执,情急之下殴打有坂的母亲,并且将她从窗户丢下。
我觉得晕眩。有如电光石火闪过脑际的死人面孔——有坂母亲的面孔在我的脑海里闪烁,久久不散。
“老妈是个不能动的人……她只是在睡觉。怎么会……怎么会……”
我似乎听到有坂咬牙切齿的声音。有坂涨红着脸,眼角噙着泪水。
“阿宜……”
凯把手按在有坂肩上。有坂头回也不回。
“是谁干的……是哪个畜生干的?!”
“马利欧应该晓得吧?”
山田说。
有坂和凯的视线向我扫射过来。充满着责难的眼神,让我不自觉地想要逃避。
“是伏见!”
我脱口而出。
“伏见?那个流氓?”
“是啊。”
“马利欧!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那伙人会找到我老妈的公寓?为什么你会知道杀死我老妈的凶手?”
有坂倏地站起身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我逼近。
“我被在场的山田出卖了,被冈岛和伏见逮着,逼问我店长人在哪里。我为了拖延时间,才将荻洼的公寓住处告诉他们。我原本估算店长应该是在前来此地途中,而且即使是流氓也不至于会杀害老太婆……”
“你这家伙!”
等不及我把话说完,有坂的拳头飞了过来,动作缓慢而架式十足的一拳。想要闪避的话,是可以避得开——但我没有闪避。脑海里浮现着死人般的苍白面孔,略为张开的眼睛向我质问——
为什么要杀我?不是我——我想大声喊叫。我知道叫也没有用,于是没叫出声,任凭有坂殴打。些微的疼痛和燥热,有坂的拳头丝毫未能动得了我。眼前这个糟男人,生活俗不可耐,连怎么揍人都搞不清楚。
“小子,你为了活命,居然可以出卖人家的老妈!?”
有坂有一拳没一拳地打过来,惹得我不由得发火,展开身手朝他的脚轻轻一踢,这就让他人仰马翻仆倒在地。
“谁愿意找死啊?!店长!我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自己岂不也是这样?”
我狠狠地反唇相讥,冷酷的声音连我自己听了都觉背脊透凉。方才我已经给有坂出气的机会——狠狠揍我一顿的机会,可惜他自己搞砸了。有坂的母亲有如死人般的面孔,依然萦绕在我脑海里。不过,那质问的声音过于软弱,不足以让我生畏。
“小子!畜生!你这杂种!居然害我老妈……”
没让他说完,我的血脉贲张,直冲脑门。欺身过去,一脚踢中有坂的腹部。有坂抱着肚子缩成一团。我顾不得穿鞋,光着脚继续踹他的背——毫不留情地猛踹。
“马利欧!不要打了!”
凯的叫声。山田则是面露微笑地看着我和有坂。
我踩住有坂的脸颊,听到他发出模糊的呻吟声,那呻吟声听来仿佛是诺纳德的诅咒,仿佛是美砂的诅咒,仿佛是有坂母亲的诅咒。在我耳际反覆不断萦绕的诅咒——让人听了油然而生莫名的愤怒与烦躁,身体似乎要被撕裂一般。
“你要是火大?就去杀伏见,而不是找我出气!”我大声吼叫,仿佛是要甩开耳边缠绕不去的诅咒。“有办法的话,你去杀掉把我出卖给兄弟的山田啊!做不到吧?店长!骂我是杂种,可以动手打我,可是对于伏见和山田,你又能够怎么样?像你这种货色,连我这样的杂种都可以骂你一声垃圾。所以,你就像堆垃圾在地上爬吧!如果你为亲人被杀而感到悔恨,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有番作为,不是吗?店长!”
“够了,马利欧!被人骂成杂种,难免觉得火大,这种心情我可以了解。”
山田将我推开,随手扶了有板一把,让他站起身来。
“日本人啊,就是那么小家子气。在你们兄弟眼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吵吵嚷嚷大惊小怪的,何况是亲人被杀,那还了得?”
我觉得想要呕吐,喉咙干涸,热血沸腾,而且指尖颤抖,胃肠痉挛。
“再说,如果太过喧闹,附近的兄弟恐怕会起疑心。接下来的工作可就窒碍难办。看在这点份上,大家彼此收敛矛头吧!”
收敛矛头——我不了解什么意思。不过,我却知道山田想说什么,就是要大家暂时冷静一下头脑。
好了,我知道了。我要的是钱,不是后悔与赎罪,杀人不是重点。
“少唱高调了。马利欧!你了解做儿子的遭受父母亲被杀害的心情吗?”
有坂喃喃自语地说道。
听到这番话,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诺纳德的脸,接着浮现太一的脸。长久积压在身体里面的所有东西,似乎要破茧而出、迸裂爆发,令人难以压抑。
“那么,你听着!店长!你有亲手杀死过自己亲人的经验吗?我有!父母亲被杀,那又怎么样?找甚至想用这双手杀死自己的祖父呢!”
我大声吼叫。随即跑进厕所,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胃里的东西吐光了——激情随之消逝。宛如高烧消退,身体也完全冷却,体内的水分仿佛冻结一般。
遥远的记忆——对着还不能开口说话的诺纳德,我反覆再三地说给他听。
——长大了有力气之后,我会杀掉爷爷。
那是用葡萄牙语表达的决心。我没杀掉太一,却杀了诺纳德。一旦让我拿到钱回去巴西,我将会杀掉太一。上回表妹高子来电说——太一卧病在床。自从听到这个消息,我就觉得心急如焚。我很清楚,我要杀掉太一,因此我来日本——为了拖延那个时日的到来。
原本萦绕脑海的诺纳德和太一的脸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坂的母亲和伏见的面孔。我要把伏见干掉,在杀掉太一之前,我决心这么做。不自觉地握住腰间的手枪,我似乎看见伏见满脸淌血,然后消失眼前。
回到起居室,有坂和凯别过脸不想看我。只有山田大剌剌直盯着我走进房来。
“你的脸活像个死神似的。怎么样?把内心积压的东西全部倾吐出来,清爽多了吧?”
“没事了。方才胡言乱语很抱歉。现在来谈正事吧。”
我坐到地板上,随手拿起桌上的罐装咖啡——有坂喝剩下的。我看着有坂的脸,然后一口气将它喝干。
“店长!这回的事情如果进行顺利,我会杀掉伏见。假使你下不了手,就让我来动手。”
有坂看了我一眼,随即转移视线,低头不语。
“算了吧,婆婆已经死了,再做什么也不能起死回生啊。”凯依然伫立窗边,不想靠近我们。
“这就对了。接下来要考虑的事情还很多。我想警方已经开始在追查宜彦的行踪。宜彦!在计划付诸实行之前,你最好一步也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山田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
“知道了。随你安排,我就听从你的调度行动。”
有坂故意不看着我,而向山田回话,还强调“你”这个字。
“总之,现在必须搜集情报。我先透过以前的门路,调查关西组的动静。谈到松本这个名字啊,新兴的组里是有名干部叫松本的,要调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马利欧!你赶紧去打听清楚,那帮中国人准备在新宿的哪个地方进行交易。”
我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想和山田闹翻,何况如果有山田参与其中,干起活来也会顺畅许多。只要不惹恼我,听从山田指挥调度,倒也无妨。
“那我呢?我做什么呢?”
“君枝!你还是暂时留下来照顾宜彦。好好看住这家伙,可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宜彦!振作点吧!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搞钱不可。把钱搞到手,再为你的母亲盖座漂亮的坟墓。否则,不是黑道而是令兄会杀了你!”
“知道了。不要动不动就抬出我哥哥来吓我。”
“知道就好。对了!我和马利欧要出去一下。然后分头彼此联络。晚上再来此地碰头。马利欧,这样子可以吗?”
我了解山田话里的意思,他不喜欢我和凯及有坂三个人单独相处。当然,凯也不相信山田;而对于我把山田引荐进来这件事,也是怀有疑心。唯有有坂没什么心机。所谓疑心生暗鬼,尽管彼此之间相互猜疑,但也只能采取行动。
我需要钱,为了回去巴西,为了杀掉太一。
“山田先生!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吧。”
山田口头上把数字念了一遍,我默记在心里。
“那么,该走了吧。”
我跟随山田走出房间。就在关门之际,背后强烈地感受到凯的视线——回头一看,只见凯右手比了个话筒的手势贴在耳朵。
——待会儿请用电话说明。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带上房门。
“接下来去中国人的地方?”
山田走在我的旁边——个头比我矮,但是块头比我大。
“我等你搭上计程车,一旦不见踪影了,我就回公寓,然后三个人一起消失。
我抿嘴一笑,不管说什么山田都不会了解的。
“试试看啊,有办法你就试试看啊,如果你想欺骗我的话。调查关西组的动静,马上就有眉目,不靠我行吗?告诉你,有关你的事情以及中国人的交易款项,很多奇怪的家伙都在虎视眈眈。不信你等着瞧!”
“那可难办。”
“不是吗?我说马利欧啊,你就死心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只能跟我合作,宜彦就是那个样子,君枝嘛,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如果没有我,这一切只好靠你自己去支撑啰!”
“了解。暂时不打算把你怎样。”
“钱搞到手之后,将会怎么样呢?”
来到山手通,有空计程车经过,山田并未招手拦车。
“我说马利欧啊,把宜彦干掉吧!如果把钱分给那个浑蛋,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对此说法未置可否。不管怎样,我很清楚山田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煽动离间,撩起猜疑之心。
“至于君枝嘛,就让我接收吧!”
“凯是你们的老婆。”
山田干笑回应,似乎是说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