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漂流街》

第13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巴西输了。巴西左右了比赛胜负,因为小看日本,连连失误而饮恨败北。该死的比赛——心情坏透了。焦躁不安到达顶点,总觉得皮肤下有种莫名其妙、黏稠稠的东西在蠕动。
  我打电话到“普雷特酒吧”。雷安德鲁发出绝望的叹息声。到电话机旁的日侨络绎不绝。他们想藉酒浇掉自己体内流的血液。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般田地?
  我也不知道。
  ——日本人光是夺走我们的身世还不满足,连我们自豪的足球也要夺走吗?
  或许就是这样。
  ——我们去打垮日本人!
  有人大声呐喊。六本木有间足球迷聚集的店,他们一群人现在正举杯庆祝。
  “请等到我来!”
  美砂的尸体、利卡鲁德的借款、凯——全部从我的脑海里消失。现在有的只是已燃烧的憎恶。
  把日本人杀个片甲不留。这么一来,我们就可堂堂作个巴西人而生存下来。

×       ×       ×

  刀子、铁管、底部打破的啤酒瓶,“普雷特酒吧”的日侨们个个杀气腾腾。我一走进店里——立刻欢声大作。
  “把他们都杀死。”
  眼睛充满血丝的一群人,嘴角留有唾液泡沬的一群人。平常的郁闷与委屈——来到日本之后日积月累
  的郁闷与委屈,显然所有的怒火即将爆发。
  “星条旗通有间足球狂聚集的店。我们就进入那里吧。”
  雷安德鲁大叫。呼应声四起。
  “等一下。”
  我大叫。
  沸腾的憎恶——与其背道而驰的冷静声音。
  “大家手拿家伙浩浩荡荡移动的话,在还没打垮日本人之前,就会被警察包围了。”
  “马利欧?”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含着指头看着日本人践踏我们的自豪吗?”
  “零零星星走出店门,把家伙藏起来。刀子不行,不适合杀人。”
  有人露出不满的神情。我视若无睹,视线落在手表上。
  “二十分钟后在那边集合,再进入店里。让我们打垮该死的日本人。”
  大家一起高声咆哮。店的墙壁似乎都在动摇。
  雷安德鲁交给我铁管。我从腰部插入牛仔裤内,并用夹克盖住。
  大楼的外面充满燠热的空气。灰色的天空——看似黎明即将到来。我在便利商店购买手套与口罩,又买了爆竹,连忙戴上墨镜往目的地赶去。
  不到五分钟就到达。我们要攻击的地方是大楼的二楼,里面的墙壁贴满玻璃。穿着日本代表队制服的一群人正踏着脚跳舞。
  混帐——我喃喃自语,连忙戴上手套和口罩。
  是雷安德鲁的声音。日侨逐渐聚齐。等到凑足一定人数后,我开口说。
  “可以了吗?我和雷安德鲁先进去,然后我会把这个东西点燃。”我拿爆竹给他们看。“等爆竹霹啪作响时,大家再冲进去痛揍那群人。”没有人开口说话——不过,大家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不要胆怯。想想巴西的事。除了本地球队以外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既然他们用脏手赢了我们所爱的球队,那被杀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太一第一次带我去球场,他对足球毫不关心——我们弄错位置混进挪威的后援席。周遭投射过来的视线,连当时尚年幼的我也明确地觉察出杀意。太一也心生畏惧。我们几乎没有看比赛,背对着球场。即使对方是走路摇摇晃晃的小鬼,敌人就是敌人。足球不是运动,是战争——一赌民族血统的战争。
  “走吧!”
  雷安德鲁跟在我的后面,爬上向外延伸的螺旋楼梯。玻璃门的里面是欣喜若狂的日本人。我左手拿着爆竹,右手拿着打火机。
  把门打开——森巴舞的旋律传入耳朵。我的双眼通红。。该死的家伙们——正配合巴西音乐疯狂地跳舞。
  “欢迎光临!”
  娘娘腔脸孔的服务员。我一脚踩进店里,开始点燃导火线。
  “去死吧!”
  我把爆竹丢过去,抽出背后的铁管。森巴舞的音乐被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悲鸣响起。我用铁管敲打眼前男人的背部。
  “你们都去死吧!”
  我用萄萄牙语呐喊。日侨们蜂拥进店里。
  “你们在干什么?!”
  吓呆站着的日本人,我用铁管打他的肚子。呕吐的男人逃走了。
  悲鸣与怒吼——玻璃破碎的声音、血肉 飞溅的声音。
  各种声音使耳膜震动不已。血与四处飞散的玻璃碎片。所有的色彩彩饰了视觉。殴打没有抵抗的日本人——传到手掌的感觉,比刺死美砂时候的心情好过几倍。
  视线的角落映出某个景象。雷安德鲁被体格壮硕的男人压在身上。我赶过去踢了男人的侧腹一脚,肌肉 结实的感觉——男人没有离开雷安德鲁。
  “混帐!”
  我把铁管举起来,对准男人的脖子。男人动了动身体,无法阻止下挥的铁管。敲打到硬物的声音,有种坚硬的感觉。手腕发麻,我不由得放开铁管。
  “马利欧?”
  雷安德鲁站了起来。男人筋疲力竭似地动也不动了。兴奋倏地消失。
  “快逃!雷安德鲁!”
  充满悲鸣和怒吼的店——我背对着它开始奔跑,顾不得其他的日侨。

×       ×       ×

  “你杀了他?”
  雷安德鲁充满不安的声音。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脱下手套和口罩,把它们丢到垃圾堆内。
  。
  “喏,马利欧!”
  “啰嗉!”
  “如果那家伙死了,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怎么办?是你自己说不适合杀人的。”
  恐惧与焦躁交织不已。
  “如果再啰嗦,我连你也杀,雷安德鲁!”
  已经遗忘的事——美砂的尸体、借款、凯、关西流氓和中国黑手党的交易,又开始在脑海里掀起漩涡。指尖不由得颤抖,喉咙渴得不得了。我带着闭口的雷安德鲁去坐地下铁,跳上最先来的电车。
  “我要在你那里住一阵子。”
  “饶了我吧,马利欧!我的公寓很小你是知道的吧?”
  雷安德鲁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我们是好朋友吧?”
  “不过……”
  我不想回家——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独处。
  “拜托!雷安德鲁!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
  脑海里盘桓着美砂死去的脸庞。“等事情过去,就让你抱日本女人抱个够,如何?”
  叹了一口气——雷安德鲁的脸上没有喜悦之情。
  “我知道了。马利欧!不过,如果被警察抓走,绝对不可以说出我的事。”
  契约成立。在异国的两个同胞,羁绊比纸还薄。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缘故。

×       ×       ×

  整整两天都无法入睡。挤在雷安德鲁肮脏、六个榻榻米大小的公寓里面。在地上翻来覆去的结果,得到了浅浅的睡眠。好几天都因为作梦而醒来。梦——梦到太一、梦到诺纳德、梦到母亲。太一侵犯母亲。我杀了诺纳德。我哭着阻止太一。母亲的脸又变成美砂的脸。诺纳德的尸体变成了穿着日本代表队制服的男人的尸体。太一的脸和伏见、高先生的脸重叠之后消失。
  我筋疲力倦地醒来,听到雷安德鲁的鼾声。他的枕边摆着闹钟,现在是十一点半。我打开电视,调整音量。兴奋的播音员报导新闻,画面下是一行字“日本,历史性的胜利”。虽然觉得恶心——还是直盯着新闻。
  贝贝特好几次在决定性的机会中都射球失误。轮到GK时,川口好几次奇迹似地救到球。而巴西的GK则发生失误,时运不济地和防御者接触。滚到球门前的球,一个叫伊东的日本人把球塞进球门。
  巴西是完美无缺的,结果却饮恨败北。为什么?——为什么会输给这种球队?只要巴西获胜——我就不会另外再背上杀人的罪行了。
  播音员兴奋的喊声终止了,我将电视切换到另一个画面。
  “是足球的报仇吗?六本木集团袭击杀人事件。”
  自动反射幻灯片突然映入眼帘。播音员开始读起原稿。
  ——足球迷聚集在六本木有名的酒吧“冈比欧内酒吧”,庆祝日本获得历史性胜利的客人一直闹到大清早。突然遭到好像是讲葡萄牙语的集团用铁管等袭击,导致一名死亡,包含重伤者有八名受伤的惨剧。警察正在追查犯人的行踪,搜索附近一带。
  播音员报导的就是这个内容。
  “他还是死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的雷安德鲁嘟哝着。
  “大家都顺利逃走了吧?”
  “如果有人被抓到,那一切就完了。马利欧!怎么办?”
  不能待在这里,也不能回家。
  “你打算怎么办?”
  “去大泉。有小时候的玩伴在那里。只能在那里等事件冷却下来。”
  大泉,是在日本有最多巴西人的集中地。不可以和雷安德鲁一起逃到那里,警察会立刻循线找到那里。而且,谣言会传到利卡鲁德的耳朵,他会趁我被警察逮捕以前来取回借款——而我没有钱。我深知他会如何对付无法还钱的人,他会就借款的部分来算帐——这是他一贯的作法。近似巴西人社会的作法就是取人性命。
  “最好在被警察逮捕前回巴西吧?马利欧!我即使被逮捕,也只是强制遣送回国,而你会被关进监狱。”
  “我是为了帮你才这样的。雷安德鲁!”
  “这个我知道啊。”
  我想到一条出路了,钻进中国黑手党高先生的怀里。听说警察也不敢干涉歌舞伎町或大久保的中国人。 
  “如果你知道的话,雷安德鲁!”
  我从牛仔裤的口袋取出刀子,把它放在手掌中把玩——雷安德鲁的脸色大变。
  “你、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拿出这种东西?”
  我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有坂逃走,“粉红猫”也已经关门了。昨日以前的生活已经结束。高先生和日本流氓一起工作,流氓会带来一大笔钱,如果能把那笔钱弄到手的话——
  “借我钱!雷安德鲁!”
  我打开刀刃。
  “马利欧!住手!喂!”
  “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我爷爷经常这样告诉我。雷安德鲁!”
  雷安德鲁不知道我杀死美砂的事。他有存款。他很怕我。
  “我爷爷也杀过人。雷安德鲁!”
  雷安德鲁不知道我杀死弟弟。
  “我知道了!马利欧!不过,你一定要还我钱,因为那是为了在故乡开店所赚的钱。”
  我把刀刃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