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到“粉红猫”。
“店长!抱歉,我今天可不可以请假?”
“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妙的事吗?”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想去交际应酬消磨一下时间。”
“只是这样当然没有问题……不是吗?今天是平常的日子,不会很忙。就让你放一天假。不过,明天可要努力工作哦。”
× × ×
手机响了,伏见已离开咖啡屋。说是没有付咖啡的钱,美砂的事作罢,管她如何都没有关系,他只是想敲诈我。
来到没有伏见的啡啡屋。恐惧消失。
反之,愤怒油然而生。
无法控制的怒火立刻纠缠全身。体内有某种东西在沸腾,黏答答的。
“我要戏弄你。”
我用葡萄牙语臭骂他一顿。那天我一定要把伏见打垮——这是做不到的誓言。整个人似乎在晕眩,直想把触手所及的一切东西都敲烂,想打倒某人。日本人真差劲——警察会出动的。
我搭山手线往新宿去。歌舞伎町的里面,有间秘鲁人聚集的迪士可。
狗屎的秘鲁人,混着印第安人的血。冒牌货到处泛滥。冒牌货——乱七八糟的户籍上记载着是日本人的家伙。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来到日本后,整天胡搞乱搞。而像我们这种真正的日本人,却被视为与来自秘鲁的冒牌货是同一种货色。
秘鲁人!我想把他们痛揍一顿。一群人像小虫,同样要痛揍一顿。
驹剧场与职安街之间夹着一个地区。就在破败、众人杂居的大楼的地下室。秘鲁人要过深夜后才出没。我戴上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口罩、军用手套及太阳眼镜,走下楼梯,把门打开。
“十点才开始营业。”
我听到模糊的西班牙语。我能理解西班牙语的意思——它和葡萄牙语非常相似。
磨损的地毯,破旧的桌子,柜台。柜台的对面有三个褐色肌肤的秘鲁人——一个肤色较黑,一个较白、另一个鬈毛。他们正忙着准备餐点。
“可以请问一下吗?”
我用日语说,脚向前走一步。
“啊!我不懂日语。客人!这是只有秘鲁人会来的店。”
鬈毛男人抬起头。
“也让日本人喝酒嘛。”
我走向柜台,角落摆着龙舌兰酒。中间铺着的抹布上摆着洗过的玻璃杯,手柄向下立着的冰镐。旁边有锅热气腾腾的汤。
对伏见的怒气不只是冒烟,还熊熊燃烧起来。不过,我的头脑很清醒。我一向如此。杀诺纳德时也是如此。
“这个日本人在搞什么啊?”用西班牙语。
“客人!不可以进来,你懂吧?”用日语。
该死的秘鲁人,以为我是日本人就把我当白痴啊。
我伸手去取龙舌兰酒的酒瓶。
“让我喝这个。”
“不行!不行!真伤脑筋。”
鬈毛男人挨近我。
“你是日侨?”
“是啊!我是日侨,如同日本人。”
微黑的肌肤、鬈毛——应该没有混入日本人的血统。
“不要胡说八道了。”
我用龙舌兰酒的酒瓶敲打男人的头。
剩下的两人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跳进柜台,握着冰镐,一手抱着肌肤较白的男人,以尖端顶着他的喉咙。
“钱!把钱拿出来!”
我用日语怒吼。
“没有钱!我们没有钱!”
黑皮肤大叫。白皮肤拚命挣扎。
“我要杀了你!”
我用稍微记得的西班牙语说。然后边喊边把冰镐刺入他的喉咙。
“救我!”
“钱!”
黑皮肤的眼睛转动。我扯着白皮肤的头去敲打柜台。黑皮肤握着菜刀。
我端起柜台上的锅子,向黑皮肤泼去。
凄惨的叫声。飞沬喷向他的脸。热。——兴奋已完全消失。
锅内炖有食物,被从头淋下热汤的黑皮肤边凄惨叫着边蹲坐下来。呻吟的白皮肤——我用冰镐的柄去打他,有种把他骨头敲碎的感觉。我的背脊不由得发抖。
洗涤槽的旁边有个小收银机。我用冰镐去敲打它。喀嚓!抽屉打开。
里面有千圆纸钞和零钱。我整把抓起,跃过柜台,冲向大门。怒火已经消失了,不愉快的心情也消失了。我痛快得直想大叫。
× × ×
抓在手上的钱——有十张一捆的千圆纸钞共五捆。我是寒酸的强盗。我摘下太阳眼镜、军用手套和口罩。离开歌舞伎町往车站方向走去。混身散发出酒气的醉汉、脸上露出娘娘腔笑容的小鬼头、略带亲切 微笑的夜之女、傲气十足的流氓、形迹可疑的中国人。当我挤过人群时,高昂的情绪也随之消失了。
我继承了太一的血统——会为了芝麻小事而亢奋不已。太一因此不见容于日本。因发生小小口角,他打死邻居。佐伯家是当地的名士,佐伯家的次子是不能送去监狱服刑的,变通的方式就是改送到巴西。
微不足道的过去,太一绝口不谈。这是我听与太一同一时期从鹿儿岛迁移来的老人说的。
我不知道老耄老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我相信是真的。我的体内也流着相同的血。
我仰望天空——找不到任何一颗星星,它们都消失在霓虹灯的亮光中。我从生我、养我的大地上仰望夜空。两者的不同也未免太大了。
诺纳德喜欢星星,经常抬头看星星。他是我的弟弟,我却杀了他。我和太一杀了他。我和太一身上流着的血,父亲和诺纳德身上流着的血,我不认为两者是相同的。我比谁都憎恨太一,也比谁还酷似太一。“近亲憎恶”——这是我来到日本后才知道的一个名词。在电视中,一位卖弄无用知识的混球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
诺纳德是像我又不像我的弟弟。我爱他,我也恨他。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来日本的。如果他知道有条街无法看见星星,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
一捆千圆纸钞,苦于不知如何使用。最后,我在涩谷下电车,来到圆山町的饭店街。距离小混混们游荡的时间还很早。我立刻找到一个房间,打开冰箱里的啤酒,开始打起电话。
“粉红猫”——不是平常使用的号码,而是客人拨用的号码。
“你好!这里是“粉红猫”。”
是有坂的声音。
“我想找女人……是不是有小姐叫凯啊?”
我没有改变声音,有坂还是没有察觉。
“你指名找凯吗?到哪家饭店?……”
我告诉他饭店的名字后就挂断电话。
凯要来了——我的心情惶恐不安。连忙喝起啤酒,以及藉着抽烟来缓和情绪。然后配合有线电视唱歌。我将女人送给客人,未曾想过客人的事,不知道等待女人竟然如此痛苦。
打工的小鬼会送凯来。她看到是我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也会让我听听那种充满快感的声音吗?也会像对恃关西流氓那样,喝光我的精夜吗?第五根香烟整个化为灰烬。第二瓶啤酒已空可见底。这时忽然听见敲门声。
“我是从“粉红猫”来的。”
是凯清澈的声音。胃有种翻腾的感觉。我将杯底残留的啤酒一饮而尽后,立刻站了起来。
把门打开——凯的脸上浮现职业的笑容。瞬间脸色大变。
“你在搞什么嘛?”
“我是客人啊!指名找凯。请进。”
“别胡闹了,有什么事?” “我有钱。不用那么生气吧?”
我拉着凯的手腕招呼她过来,却被她拒绝。她坐床上,将手伸入皮包内,关掉窃听器的开关,然后把它扔到床边的小桌上。
“车子是内藤在开吧?”
内藤——就是打工的小鬼。
“是啊。反倒是你,马利欧!偷懒不工作却来做这种事。如果被店长知道的话,你可就死定了。你懂了吗?最近总觉得你整个人怪怪的。
“我要求有坂让我休息一下啊!在我没班时,想做什么事谁也管不着吧?”
“蠢蛋!在这个行业里,这种狗屁理由是行不通的。”
“我想和凯做 愛。我有钱,没有问题吧?
我拿出成束的千圆纸钞,把它们丢到床上。
“这个是怎么来的?
凯拿起纸钞,露出狐疑的眼神。
“我去打工赚来的,是薪水啦。”
“那么,不要乱花钱,把它们存起来。”
凯丢下千圆纸钞。想站起来——我按着她的肩膀。
“我是客人吧!就照平常一样工作。”
我的声音变大。没想到竟然会被拒绝。
“嗯!马利欧!我们有选择客人的权利哦。”
“你是说很讨厌我吗?”
“是讨厌你啊。”
殴打秘鲁人后应该消失的怒火再度从肚里冒烟。
“为什么?因为我是日侨?我是混血儿?因为我不是日本人?”
“因为你是窝囊废。”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你自己知道原因的。你对有坂、我和流氓都是唯唯诺诺的,却对同伴的日侨或像美砂那种弱女子耀武扬威。说什么外国人或日本人的,这是与之无关的问题。像你这种男人,你知道日语怎么说吗?就是表里不一。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如果纯粹是客人的话,不管你付多少钱,我也不和你这种人睡觉。”
“我是……”
惊愕与愤怒使我的眼前变成一片红色,舌头也不听使唤。
“这笔钱一定是从谁那里敲诈来的吧?因为不会将人以这种千圆纸钞来支付打工的薪水。”
“我去当强盗了。”
话从齿缝间绷出来。似乎只要开口就会飞出什么话来。
“为什么?”
“为了想让你含我的小弟弟,去做强盗得来的钱啊。”
谎言与使我目眩的怒火,都很顺口地从嘴里溜出。凯紧闭双唇,双手盘在胸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放心吧!警察不会采取什么行动的,因为我袭击的是秘鲁人。我打垮了混帐的秘鲁人,他们全是窝囊废,没有半点本事。像那种人,不管如何被打垮,警察只会袖手旁观,是这样吧?”
言语更加添了怒火。我抓住凯的肩膀。
“放手!马利欧!”
我不放手,应该也无法放手。
“外国人之间的芝麻绿豆小事,警察是不会采取行动的。你说我表里不一?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是外国人,而且是最下贱的日侨,如果不表里不一就无法生存。这里就是那样的国家。是你们这种日本人让我们不得不那样做的。”
“你冷静一下。马利欧!是我不对。”
“啰嗦!大家都把我当傻瓜看待。”
我把凯撞到床边,掀起她的迷你裙,抚摸她的股沟线。使人晕眩的怒火——使眼睛迷乱的情感。我脱掉T恤,压在凯身上。
“含着我的那根,深深含着。你对日本客人所做的事,全部照做一遍。”
我粗暴地乱抓凯的乳 房,用手抬起她的下颚。如饥似渴时,感觉心窝附近有个冰冷的东西。
“住手!马利欧!我要刺下去了喔。”
是小刀。简直像是指甲刀。不过,钢刀泛出冷冷的光。怒火——情欲都消失了。
“滚开。好重喔。”
我缓缓移动身体。视线盯着小刀。凯的纤纤玉手握着刀柄。大概是镶着珍珠。一把价值不菲的小刀。我禁想起美砂说过的话。
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凯,她好像有个危险的男人喔。
“你一直随身携带吗?”
调整与刀子的适当距离后,我开口问她。
“因为常常会遇到像马利欧你这种客人。虽然平常有马利欧在保护,但有时会远水救不了近火吧。”喀嚓。凯收起刀刃。“稍微平静了吗?”
“是啊……”
破旧有扶手的椅子。我要倒下来似地跌坐椅子上。
“我败给你了。我没有想过马利欧会变成刚才那样。”
“我立刻就会变成那副德性。只是不要让日本人看到而已。”
“是我不对,真的。不该说了无聊的话来激怒你。”
皮包——是香奈儿的。凯把折叠好的刀子收起来。
“还没冲澡吧?”
我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意。
“冲澡?”
“你不是指名想和我做 愛吗?我来为你服务。一起洗鸳鸯浴吧。”
凯的微笑。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