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停车场的车中检查了一下袋子里的钱,一共是十捆带着封条的钞票。我随便拆开几捆,好像全部都是真的。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花掉制作小文护照的一百万,还剩下九百万。对于小文而言,也许这些钱还是不够多。不过作为在日本以外的地方另辟天地的资金来说,也不是太少。如果去泰国、马来西亚或者印度尼西亚的话,这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从停车场开车出来后,我给小文打了一个电话。第一遍呼叫声还没结束就接通了。
“我以为你会早一点给我打电话呢。”
“对不起,刚才有点忙。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疼,不过我没有用麻药。我睡了一会儿,被疼醒了,不断反复这两个状态。快点儿回来吧,阿基。”
“我这就回到你身边。如果路上不堵的话,大概三个小时以后我就能回去了。小文,我已经拿到钱了。一千万!虽然不是特别充足,但是也能应付一时。”
“谢谢你,阿基。你果然是我的那个阿基。我等着你呢,你快点儿回来吧。”
小文挂了电话,总感觉她的话好像没有说完,声音有些不对劲。
我并没有感觉到甜蜜,而只有寂寥感。不,不是寂寥,而是空虚吧,小文将拿着这些钱进入新的天地。
可是,我呢?我去哪里好呢?
我无法回应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发动了汽车。
国道有些拥堵,中央道比较顺畅,从小渊泽高速出口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由于我一直在开车,没有休息过一次,背部的肌肉 变得十分僵硬。我沿着主干道把车子开进了加油站,在旁边的便利店买完东西后,我又给小文打了一通电话。
“我很快就会回去了,除了卫生巾你还想要其他什么吗?”
“你只要给我钱就足够了,快点儿回来吧。”
小文的声音有些响亮,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或许是因为无法忍受疼痛,她给自己用了麻药。
“我马上就到,你躺在床上等我吧。”
我挂断了电话后,把油钱付了。
我把油门踩到底,遵守着限速直奔八岳的别墅。太阳正在落山的天空上聚集着很厚的云彩,晚上可能会下雨。
当我到达别墅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淡季的别墅区十分安静,一切都沉浸在黑暗里。车子的前大灯只能照到干枯的树木。我把车子停进车位后,用两手抱着装钱的袋子下了车。别墅的旁边停着一辆MPV,房屋里漏出了一点光亮。估计是在享受淡季里别墅生活的人。哪里都有突发奇想的人,我每次踩到干枯的树叶就发出清脆的声音,下雨前兆的大风把我的脚步声吹跑了。我没有按门铃,直接进入了玄关。走廊里很黑,客厅里漏出来的光亮落在了地板上。我不仅看到了从客厅漏出来的光,还听到了电视的声音,好像在播放新闻节目。
“小文,我回来了!”我在走廊中一边走一边喊道。
小文没有开灯,也没有应答。也许是因为麻药的作用,她看着电视睡着了。我不想吵醒小文,静静地打开了客厅的门,客厅里的灯光十分耀眼。沙发的扶手上垂着小文那浓厚的头发。她果然是看着电视睡着了。
我把袋子放到脚下,走向沙发。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头发现地板上有三个影子。一个是我的,还有另外两个影子。停在别墅旁边的MPV闪过我的脑海,偶然不是那么轻易就出现的。那个是……
在我抬起头之前,一把手枪顶在了我的脑后。
我的内心并没有涌起惊讶、愤怒和恐怖的感情,只有失望和沮丧。刘健一应该不知道这里。也就是说,是小文告诉刘健一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我感觉到四肢无力,一股寒气潜入我的身体。我就像深冬路边的一块石头,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凉,连自己的感情也被冻住了。
小文第一次接电话时那不对劲的声音,估计是因为心虚吧?她是在怜悯放弃我而选择刘健一的自己吧?
如今变成这样,那些都无所谓了。我没有兑现与小文的约定。我为小文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你们把她杀了?”我一动不动地向背后的人问道。当然,我说的是中文。
“她只是睡着了,我给她打了一针药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把你们两个活着带走。”
这句低沉的普通话是从我的右侧传来的。
“给你们下达命令的是刘健一吧?”
这次他没有回答我。枪口一丝不动顶着我的后脑勺。
“上面交代了,我们得先拿到你手里的东西。”
我的左侧传来的中国话听上去跟女人说的一样尖细。
“交出来!慢慢地啊。”我又听到了低沉的声音。
我说:“真遗憾,我已经把那东西交给别人了。你只要这么告诉刘健一就行。”
得知符契不在我手上的话,刘健一可能会让他们杀了我。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我自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这十几年来,我走过了空虚的人生之路。就算我这么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前途等着我呢?小文是我的希望。她是伸向我的援助之手,让我摆脱这如同无间地狱的世界,让抓住虚假经历不放的我回归真实的自己。
但是,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
自从我抛弃一切来到日本的那一刻起,我就被所有的拯救方式遗弃了。注定要进入炼狱的生活,我是彻底没救了。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规规矩矩地交出来也是为你自己好。”
尖锐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可以自己来确认。你们只要把我杀了慢慢找就可以了。不过,我这里什么也没有。你们去看看那个袋子,那就是证据。”
枪口仍然顶在我的脑后一动不动,怒气冲天的气息突然变淡。我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是听到了拿起袋子的声音。
“这里面装的是钱。”低沉的声音说道。
顶着我后脑勺的枪口加大了压力。
“你放哪里了?你给谁了?”
“与其逼问我,不如联系刘健一,这样知道得更快。我是绝对不会跟你们说的。”
“你打算死扛吗?开什么玩笑。我们拷问的手段你是想象不到的,知道吗?”
声音尖细的那个男人唾沫横飞,我没有听他那激昂的声音。
我立刻兴奋地说:“随你们便!”
我本来就没有信心能够忍受拷问。不过,只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妈的,你这个畜生……”
“住手!我们不能伤害他,上面有这样的要求。”
低沉的声音制止住了这个尖细的声音。
“可是……”
“你也很清楚无视命令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吧?”
我听到低沉的声音之后,又听到了按手机按键的电子音。一共有两声,先是找到通话记录,然后找到目标号码后摁下了拨打电话的按键。电话好像立刻就通了。
“是我……好的,我保证。不过,问题是……嗯,东西没在这个家伙身上。他说把东西给别人了。不过,他这里有大概一千万的现金……知道了,我会这么去做的。这个时间段,我觉得十点之前就能到那边。”
我同时听到了挂电话的声音和说话尖细的那个男人咂嘴的声音。
“马上带这两个人走!”
“知道了。”
我的耳边响彻着充斥愤怒和不满的尖细声音,枪口离开了我的脑袋。
我条件反射地放松了一下肩膀。他们好像就等着这一瞬间,照着我的胸口来了一下。难以忍受的疼痛贯穿我的全身,我一头倒在地板上团起了身子。他们揪着我的脑袋,踢我的屁股。我感觉到后脖颈有些凉,而且有微微的痛感。当我意识到被打了针后,立刻被黑暗吞没了。
我做了一个黑色的梦。我的脑海里播放着黑白的影像,有些地方被涂满了黑色。画面的背景是故乡的群山,黑色的煤炭取代了白色的雪,覆盖在山体上。祖父从山脚下慢慢地朝我这边走来,他的脸也被涂满了黑色,就像没有眼、鼻和嘴的黑色妖怪。看到从衣服袖子里伸出干瘪的双手,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祖父。
祖父嘴里说着什么。那张没有眼、鼻和嘴的脸在责问我。我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你为什么没有回来?”祖父说,“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为什么直到我死,你都没有来看看我?”
不带抑扬的声音如同损坏的唱片,重复着相同的内容靠近我。祖父的脸被涂上了黑色。我一回忆他的脸,祖父的声音就消失了。不知为什么,我努力地回忆着祖父的样子。
可是,我回忆不起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祖父的白头发、脸颊的肤色、眼睛和眉毛的形状、耳朵的位置、鼻子的大小、嘴唇的颜色……回忆全都被涂满了黑色。
别说了——我恳求着祖父。爷爷,求求您了,不要再说了。但是,没有眼、鼻和嘴的妖怪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他没有耳朵。本应该有耳朵的地方只是漆黑一片。
妖怪模样的祖父一点一点地在向我靠近。我捂着耳朵蹲了下来。我不想听,不想看。但是,只要找到狭小的缝隙,祖父的声音就会传入我的耳朵。祖父那对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视网膜在燃烧。
我的身体在颤抖。我如同胎儿一样团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祖父的声音不断向我靠近。祖父确实在向我靠近。但是,我的耳边却听不到他的声音。祖父应该不断靠近我的,可是我感觉不到祖父就在我面前。
我提心吊胆地抬起了头。祖父向我走来,但是,他绝对走不到我这里。他在无限延伸的道路上,朝我这边不停地走着。祖父的身后出现了另外一个妖怪,是一个女妖怪,她和祖父一样没有眼、鼻和嘴,脸被涂上了黑色。合身的T恤显露出的身体曲线告诉我,她是美琪。
祖父的声音和美琪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为什么死的只是我?为什么只有阿基一个人在那里?为什么你把我给忘了?为什么你做出了那么过分的事?”
美琪的声音里充满了诅咒。责问我的祖父和诅咒我的美琪,他们二人的声音如同两条蛇纠缠在一起,直击我的耳朵,勒紧了我的心。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吧——我拼命地喊着。当然,他们谁都听不见我的声音,美琪的脸上也没有耳朵。谁也听不到,谁也不理解,我那不被任何人接受的话语漂浮在黑白的世界里。
美琪的背后又出现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是小文,不用确认我也知道是她。小文的脸也是涂满了黑色。
“阿基,你为什么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为什么把我给忘了?你为什么那么自私?”
我无法乞求宽恕,也没因恐惧而颤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无论我怎么集中精力去回忆,也回想不出祖父、美琪和小文他们三个人的面貌。
我忘掉了一切,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适当的记忆。
小文的背后又出现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的后面又一个影子。一个影子接着一个影子地出现,组成了无限长的黑脸队列。那些被我抛弃的人们发出了诅咒和绝望的叫声。影子不断地增加,我的视野被涂成了一片漆黑。眼中的黑暗扩大开来,即将把我吞没。
刘健一在黑暗的中心。漆黑的刘健一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在嘲笑着我。祖父的声音、美琪的声音、小文的声音、无数的声音向我袭来。
“请你们不要说了!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我只是我,难道我还能做出别的选择吗?”我绝望地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