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第35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又过了三十分钟,我才听马曼玉讲完。我认真地听着马曼玉讲刘健一、杨伟民和叫小莲的女人之间的故事,深深地被这三个人物的故事情节吸引了,都没有注意到小文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
  我明白了刘健一关注我的理由,关于我杀死自己女人的传闻引起了刘健一的兴趣。但是,我不知道在刘健一那复杂的剧本中我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执着,一切都如同笼罩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但是,目前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我去做。那就是我必须去为小文筹钱。现在我知道,特别珍惜的那手上的符契已经没有意义了。能够弄来钱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了,那就是东明会。我可以把引发这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祸首卖给村上。
  在新宿一带溜达是危险的。我们也许会被人看到,这些人很可能与东明会或刘健一有直接联系。我们还是先搭上出租车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给村上打个电话,这就是今天晚上的大致计划。我和小文一起走出胡同,奔向了大久保大道。
  可能是因为自己在思考问题,我没有注意到脚步声和人影。
  “不许动!”在胡同的拐角处,我的耳边响起了这句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
  三个男人站在我们面前,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其中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闪着黑光的手枪,他们三人的气场与郎志森他们一模一样。
  在我感到头晕的同时,疑问也向我袭来。应该没人知道我们在华圣宫。
  “举起手来!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就不伤害你。”
  我举起了双手。此时我的脑细胞还在高速运转。华圣宫是即将去那里之前才决定的,没人能预料到我要去那里。我一直和马曼玉在一起,她不可能和外界取得联系。小文过去一趟厕所,过了很久才回来。但是,小文没有手机。思考到这里我想起了郎志森他们的手机。我拿了其中一部,没有确认剩下的数量。如果小文背着我拿了其中一部手机的话……
  我将目光转向小文。小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对不起,阿基。”
  她的声音冷酷无情,好像在彻底否定我拼命抱住不放的回忆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的膝盖在颤抖,这种颤抖扩散到了全身。
  “为什么?”我问小文那句话声音也在颤抖。
  “他身上有枪!”小文对那三个男人说道。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三个中右边的那个人走到我跟前,夺去了我插在腰间的手枪。
  中间那个男人问小文道:“那个东西呢?”
  “在他身上。”
  “那就一起带走吧。你现在可以放下手了。”
  我放下了举过头顶的双手。身体仍然在不停地颤抖。由于颤抖得过于剧烈,我感觉到后背有些疼痛,手脚冰凉。不过,我的双眼十分干燥,想哭也流不出眼泪来。只是每当泪腺要挤出眼泪的时候,眼睛里会感到疼痛。仅此而已。
  在抢走我枪的那个人的推搡下,我不自然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这几个男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刘健一的计划毫无漏洞。令我不明白的是小文的心情。小文走在我的前面,她的长发随风摇摆。为什么……我的胃、食道、嗓子和嘴都在颤抖,我已经说不出话来。绝望夺走了我的一切,连我的声音也被夺去。
  这一切都是你在演戏?一切都是为了刘健一?为什么?为什么啊,小文!请你告诉我!
  我不停地用微弱的声音叫喊着。小文没有回头。
  大久保大道上停着一辆日产公爵王(CEDRIC),我被推进车后,被他们蒙上了眼睛。
  双手和两脚仍是自由的。这几个男人和小文都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我只能听到安静的引擎声。
  我眼前一片漆黑,感觉自己被遗弃了。我的身体渐渐地停止了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四肢无力的感觉。
  这几个男人是刘健一的手下,小文也跟刘健一有关系。我明白了,那冷酷的声音和抛弃一切感情的面孔和刘健一的几乎一样。恐怕成为徐锐的情人也是刘健一的指示,多年来小文一直忍受着被嘲笑、被玩弄和被愚弄,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就像刘健一那样。
  我终于明白了刘健一关注我的缘由。因为我和小文有一定的联系,最初恐怕他只是听说了关于我的无聊传闻。不过,随着对我进行深入的详细调查,刘健一发现了我和小文是童年的朋友,最后还发现我是韩豪的手下。刘健一知道我的一切,本不应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当然,我在大陆的经历估计全部都是出自小文之口,包括我那没能兑现的约定。
  “你一开始就发现了吧?”我对着应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文问道。
  被绝望夺去的声音又回来了,愤怒、悲伤和憎恨,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随风飘散。只有像我这样的蠢货,才会对于明知道已经过去的事情纠缠不休。
  “我第一次去那个店里的时候,你就认出我来了吧?”
  “一开始我有些半信半疑。不过后来,你看到我爷爷的打火机时脸色发生了变化。于是我确信你就是我的阿基。”
  小文静静地回答道。不是我所熟悉的温柔而爽快的声音,而是出自一个历尽艰辛,心碎之后,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人之口。
  “你告诉了刘健一,我是寻找杀死韩豪凶手队伍中的一员?”
  “我是有任务在身的,要想方设法地折磨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早就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本应该充满憎恨的话语,她却说得非常平稳。
  “你那么憎恨我吗?”
  把我加入刺杀徐锐的计划后,应该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如果换成刘健一的话,是不会这么做的。
  “你说什么,憎恨?别再说梦话了。”小文笑着说道。
  “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单单因为你用护花使者的眼神看我,我就饶恕你吗?阿基,你是怎么想的?你要一直纠缠我?”
  “也许在你眼里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蠢货,但是我只是想保护你。”
  “那你要怎么办?”小文提高了嗓门说道。本应平淡的声音中开始混杂了鲜明的憎恨色彩。
  “你想保护我?为了弥补当时的约定?别开玩笑了。故乡、家人和回忆,一切都被你抛弃了。你连自己祖父什么时候去世的都不知道。他为了能让你来到日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你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他最后骨瘦如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是他仍然坚信你在日本过得很幸福。”
  我没有回话,只是咬住了嘴唇。身体本应停止的颤抖似乎又要发作。
  “你了解你走了以后村子里的情况吗?接连不断地闹饥荒。一点雨都不下,庄稼什么都不长。村民们被迫离开家乡,到城市里去找工作。但是,他们不能把所有家人都一起带着。
  来到城市里的只是一些年轻力壮的人。老人和像我这样的女孩,以及年龄更小的孩子们都留在了村里,每天只是等着外出打工的人给我们送来钱和食物。大家都说阿基很幸运,在村子变成这般凄惨之前就离开了这里,阿基真幸福。可你又是怎么过的呢?你明明到了一个比其他人优越的地方,幸福应该攥在你手里的,可是你却和那些没有活路背井离乡的乡亲们一样没有出息地趴在地上活着。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
  那几个男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就好像车里只有我和小文两个人。
  “村子里死了很多人。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没有什么体力的老人死了很多,留守的孩子们都骨瘦如柴。在等待春天,等待父母来接他们的期间,担心自己也会死掉。这一切,你什么都不知道吧。你却现在说什么要保护我,真是个笑话。”
  小文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回到了原来的那种平静。小文之前的憎恶之情就如同刮起一阵暴风,瞬间就消失了。
  我一直都很痛苦,很辛苦——我的声音冻结在嗓子中。我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了。
  车子停了下来。估计是到了一个有信号灯的路口,我已经无法知道车子将驶向何方。
  “刘健一是你的什么?”
  我十分想知道。因为小文,刘健一改变了计划。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刘健一会为他人这么做。
  “嗯……”小文十分乏味地说,“是我的保护人。但是,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说完,小文闭上了嘴。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连我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车子停了下来。司机拉手刹的声音告诉我不是因为信号灯停车,而是到达目的地了。我感觉车子跑了很久。我懒得思考,放下内心的一切,只是将身体倚在后座上。
  “下车吧。”
  我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被取下了眼罩。车子的左侧是一排仓库。这些仓库与台场的不同,规模都很小,仓库的对面不是大海而是河流。这里荒无人烟,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
  把我夹在中间,坐在我左右两侧的那两个人先下了车。他们面向眼前的仓库而站,用钥匙打开了左右对开的大门。驾驶席上的那个男人下了车,站在外面用枪指着我。
  “你也下来吧。”
  “刘健一会来这种地方吗?”
  “少废话,下车。”
  刘健一应该不会来。他们将在这里把我杀了,然后把我用纸夹子捆包起来,埋在哪个山里。因为我知道了刘健一的秘密,所以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不停地眨着眼睛,下了车。这个男人的枪口慢慢地朝仓库方向移动。我只听他说了一句“走吧”。
  仓库里面十分阴凉。一个角落里堆着好几个纸箱子,里面可以说什么也没有。门口的旁边放着叉车和用于包装的机器。
  他们把大门关上了。小文抱着胳膊站在了叉车的旁边。
  “把东西交出来。”手里握着枪的那个人开口说道。
  我说:“刘健一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吧?”
  我无法抵抗他们。自从我知道小文不需要我帮助的那一刻起,我就抛弃了一切,自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正如小文说的,我一直都是趴在地上活着。我不知道来日本的意义,每天都纠缠着毫无意义的东西,消耗着精神,迷失了自我。
  即使活着也没有意义,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感到惋惜。这就是我。
  “我说了,让你交出来。”这个男人很有耐心地说道。
  他手上的枪一动不动地指着我。我把右手伸进了口袋中,指尖碰触到了符契和刀子。那把以防万一的刀子如今也已经没用了。我用指尖捏住符契,把它抽了出来。
  “把它放到你的脚下。”
  这个男人用有点傲慢的语气沉着地说道。他好像不打算给我任何反击的机会,不过我也没那勇气。按照他说的,我把符契放下了。
  “向后退!”我面向前面后退了五步的时候,他点了下头,将目光转向了我的后面。
  “小姐,请到这边来。”
  “我?”
  “没错。我们的任务里也包括你。”
  听到这个人说这句话,我又复活了。
  郎志森他们的手机里留下的短信——让女人和男人见面。我见到了小文。只要了解一点真实情况就会陷入绝望的深渊,对于刘健一来说,我和小文都已经没有用了。
  “健一应该没有这样的命令吧?”小文喊道。仓库里响彻着她的回声。
  “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你就认了吧,小姐。”
  小文依次凝视着这几个男人的面孔。得知他们的目的后,小文突然朝大门跑去。手里握着枪的那个人将眼神下意识地转向了小文那里,我握住了口袋里的刀子。
  “小姐,你真是不死心啊。”这个男人微笑着将枪口瞄准了小文。为了躲避子弹,我蹲下身子,拿着刀子朝他跑去。
  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几乎是同一时间,刀子也插进了这个男人的腹部。我听到了小文的一声尖叫,我感觉好像听到了。我对着这个男人的腹部连续扎了好几下。他倒下了,手枪掉在了地上。
  我感到有些耳鸣,眼睛里就像插进玻璃碎片似的疼痛,这个男人的血溅进了我的眼睛。我捡起枪,握在了双手中。
  小文倒地了。其他两个人一边拔枪一边跑向小文。
  我喊道:“不许动!”
  那两个人没有停下脚步。我扣动了扳机,胡乱地连续射击。我和他们俩相距五米。我一边祈祷着打中他们一边继续扣动扳机。扳机变轻了,枪身后退停了下来。子弹已经被我全部用光了,那两个男人倒在了硝烟的对面。
  “小文!”我没有确认那两个男人的死活,直接跑向了小文。小文捂住自己的左侧肩膀呻吟着。
  “你没事吧?”
  “嗯。热,我热,阿基。我的肩膀好像着了火似的,很热。”
  我挪开小文的手,看了一眼伤口。子弹好像贯穿了她的肩膀,我实在不忍心去看她,如果能尽快送她去医院的话,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我的背后继续传来小文的呻吟声。倒地的一名男子弓起了身子,他的旁边有一把枪。我捡起那把枪,用枪口顶着他的脖子扣动了扳机。这下他算是断气了,另外一名男子也死了。我撕开刚刚杀死的这个人的衬衣,包扎了小文的伤口。
  “小文,振作起来。我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自己连这里是哪儿都不知道。我不能带小文去普通的医院。看到小文非法旅居加上枪伤,医院肯定会报警的。新宿那边有一个私人诊所。但是,如果这里距离新宿太远的话,小文可能会丧命的。
  我向小文问道:“这里是哪儿?”
  “志木。”
  小文所说的志木,我在头脑中转了半天才明白。志木,这里是志木市,原来我们在埼玉县。我好像有些发蒙。
  我将小文放到车的后座上,让她身体躺平。
  我发动了公爵王,车上没有导航。我不熟悉这里的道路,内心感到十分不安和焦躁。如果小文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刘健一。
  我把捡起的符契又放入了口袋中,不管刘健一在想什么,这张符契也许会成为我的王牌。
  我一路沿着广阔的大道行驶,总算找到了开往首都高速的指示牌。这辆公爵王的窗户是淡蓝色的,路过收费站的时候应该不会被盘问。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首都高速上没有什么车,东京近郊的夜景展现在我的眼前。我顾不得路上是否有测速的装置,不断地加大油门向前飞驰而去。我偶尔回头看一眼小文的情况。她好像睡着了,在后面一动不动,脸上冒出的汗水已经说明了她的伤势。
  我在高松出口下了高速,沿着山手大道南下。心目白大道、明治大道……
  职安大道左拐,在拔弁天的十字路口进入了一条胡同。里面有一栋陈旧公寓的二层,一位来自吉林的外科医生开了家私人诊所。虽然我没有来他这里看过病,但是作为东北的老乡,我和他说过好几次话。他给我留下了诚恳的印象。
  我在那栋公寓前的路上停了车,飞快地跳了下去。我爬上楼梯后,敲了几下诊所的门。他好像在等我似的,立马打开了门。这位医生脸色苍白,他迅速张开嘴说:“阿基,这里不行。”
  “不行?怎么回事?”
  “大概十分钟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武基裕和一个女人来我这里的话……我可以不说你来过这里,但是不能进行治疗。你明白吗?”
  他的话令我毛骨悚然。我跳上这辆公爵王开出仓库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绑架我的那三个人确实都已经死了。可是,刘健一竟然全部都掌握。
  到底拥有怎样的网络才能这么迅速且准确地得到这些情报?了解刘健一过去的人称他为恶鬼,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妖怪。由无尽的恶意构成的妖怪。
  “她中枪了。求你帮帮忙,救救她吧。”
  “我也没办法啊,阿基。你没有听到所以你也许不知道,那个电话中的威胁是真的。我肯定不会说你来过,如果我给她进行治疗之后情况暴露了,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之所以你能接到那样的电话,不正是因为这一带的私人医生没有值得信任的吗?”我双手抓住这位医生的肩膀说道。
  “求您了!这个女人如同我的亲人,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医生咬了咬嘴唇。虽然我在请求这位医生帮忙,但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把她带进来吧。”医生愁眉苦脸地说,“不过,我只管治疗。治疗结束后,你们要马上离开,好吗?”
  “嗯,一言为定。”说完我转身跑下楼梯,回到了车前。
  “小文,医生答应给给你治疗了。你起得来吗?”
  小文睁开了眼。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眼睛湿润,过了一会儿她才对好焦距。
  “没问题……”小文皱着眉头坐了起来。我扶着她的肩膀,总算下了车。我扶着她走向公寓,进入了电梯。
  电梯由于老旧,动作十分迟缓。
  “你再坚持一小会儿。这位医生有麻药,很快你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阿基……”小文睁着蒙眬的眼睛看着我。她张开了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又闭上了。她好像忍受着间歇性恶寒的侵袭,闭上眼睛后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电梯停了下来。
  “马上就到了。坚持住,小文。”
  “谢谢你……阿基。”
  小文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文的双腿,她比我想象的要轻。我想起了曾经背着小文爬山的日子。
  我抑制住内心的感伤向前踱步,医生开着门正等我们呢。
  “快点儿,被别人看到就麻烦了。”
  医生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我抱着小文走进了他的房间,这是一套2DK的房子,客厅里放着病床。我将小文放躺在那张病床上。
  “你去洗手间洗洗手,那里有消毒液。这个点儿,也没法叫来我的助手。你就来帮帮忙吧。”
  医生戴上了口罩和手套,用手术刀灵巧地切开了小文的衣服。
  “快点儿去!”在医生的催促下,我跑向了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