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第26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噩梦将我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世界。本应吞噬我意识的黑暗变成了黏稠的液体,分成两个球形,收缩之后俯视着我,这是刘健一那乌黑的双眼。
  在梦中,我害怕这对眼睛拼命地逃跑。穿过大街小巷、翻山越岭、乘坐列车和飞机,可是刘健一一直都盯着我。无论我去哪里,逃到哪里,都逃不出刘健一的眼睛。
  我绝望地发出了悲惨的叫声,这时我从梦中醒来。全身像是被汗水洗了一遍,都湿透了。我一边嘟囔着脏话一边睁开眼看了一下钟表,我很吃惊。我感觉自己也就睡了一两个小时,身体的疲惫感也肯定了这一点。可是,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我足足睡了七个小时。
  我匆忙地冲了个澡,打开电脑后连接上了互联网。陈志平给我回信了。邮件中的内容很简单,他说平时白天都在家里,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时间去采访他。他在邮件的最后也留下了住址和电话号码。眼前的这封邮件写得很老练,与他那主页上的文章比较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我迅速出门,还能赶上上午的时间见到他。
  我一边走向车站,一边检查自己的留言电话。一共有两条留言,其中一条是徐锐的留言,内容是提醒我昨天的事。另外一条来自村上:“镇不住锦系町的家伙了。这段时间,他们开始在别的地方另树旗帜了。在他们成气候之前,我想办了他们。
  傍晚你来趟我的事务所。”村上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刻意压抑着怒火。
  我把手机放入口袋后,抬头望向天空。我伸出手似乎能够到浓厚的云彩,阴沉的乌云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大雨,恐怕歌舞伎町和锦系町也被同样的云笼罩着。如同云彩一样,空气孕育着极度的紧张感,好像也在颤抖着。
  十一点之前我在国立车站下了电车。我拨打了电子邮件中的电话,一名中年女子接起了电话。
  根据她提示的地址,我穿过车站前的大道后南下。
  走了大概十分钟,我就看到了陈志平的家。这一带有很多雅致的房子,他的家就是其中之一。门牌上写着高木的那家和住址是一致的。我按了门前的对讲机后,扬声器中传出了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刚才给您打过电话的武,这里是陈志平先生的家吧?”
  “是的,请您稍等。”
  在等待的期间,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房子。它的占地面积大概有四十坪。围墙和房子之间有个小而舒适的庭院,盛开的玫瑰花对面整齐地摆放着花盆。花盆中种植着蔬菜和香草。玄关的跟前有一个车库,里面停着一辆白色的赛里西欧(CELSIOR)。无论从哪里看,这都是一个很正派的房子,不会让你觉得会和刘健一有什么联系。
  玄关打开后,走出一个微胖的女人。她大概五十岁左右,身着一件深咖色的套装,可能是因为她的腰部赘肉 较多,短裙看上去快要绷开了。
  “不好意思,我是陈的女儿。我这就要出门,我父亲的腿脚不好,不能出来迎接你了,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壶茶。”
  这个女人好像喷了香水,她大概是去购物或者学东西。我强逼着自己露出微笑,低下头说:“您不用客气,是我突然来打扰你们的。”
  看着这个女人朝车站走去,我迈入了大门。
  玄关那里已经为客人准备好了拖鞋,我一边换上拖鞋,一边对房间里喊道:“打扰了。”
  “请进来吧。”走廊的里边传来了我意料之外的憨厚声音。
  我沿着走廊走去,尽头的房门打开后,就是客厅。
  陈志平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院子里的玫瑰。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掉光,裸露的头皮上有几块老年斑,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从他的外表来看,即使说他有一百多岁也不夸张的。只是他那厚实的声音揭示了他的实际年龄。
  “突然来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是昨天给你写邮件的武基裕。”
  “不要那么拘谨,过来吧。如果你想喝水,就自己倒吧。实在不好意思,我那个女儿都五十多了,还是不能放下世俗之心。”
  “那不是很有活力吗?对不起。”我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坐在了沙发上。“我十分感谢您今天能这么爽快接受我的冒昧请求。”
  “我只是个欣赏院子里鲜花的老头子,十分欢迎客人光临。你想了解过去的歌舞伎町?”
  “虽然说是过去,但是我主要想以八十年代为中心了解些情况。因为在那个时期,战争遗留孤儿开始回到了日本……”
  “八十年代啊……那个时期这个国家开始变得不正常了。不光是战争遗留孤儿,台湾人和大陆人也都陆陆续续蜂拥而至,歌舞伎町很快就变成了混沌的欢乐街。都是因为中曾根那个大笨蛋,他提出了留学生交换等等,在这个男人成为总理后……”
  “陈先生,您在歌舞伎町是做什么生意的?”
  陈志平好像要说个没完没了,我打断了他。陈志平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
  “中国菜馆。在‘TheatreApple’的后面,我和老婆两个人经营一个小饭店。我们主要卖从台湾采购的香肠和小笼包,不光是台湾同胞,就连日本人也很捧场。最近的中国菜馆……”
  “截止到八十年代初,歌舞伎町是比较安定的,是吧?大量外国人拥入日本是在泡沫经济的时期吧?”
  “是的,从昭和六十年左右开始发生了变化。从中国大陆及台湾来的家伙们,还有菲律宾人,他们的变化实在太可怕了。我也在老婆的劝说下,关门不干了。我们无法继续住在不能安心地在大街上走路的地方,基本上……”
  “陈先生,您在您的主页中提到了杨伟民这个人……”
  陈志平终于向我抛来了不快的眼神。我无视他的眼神,继续说道:“他是当时歌舞伎町的重要人物……即使到了八十年代后半叶,他的地位也没有变化吧?”
  “变了。提到昭和六十年前的歌舞伎町,在那里生活和做生意的只有中国台湾人、朝鲜人和战前就在日本的大陆人。他们当中也有搞破坏的家伙,可是大家都遵守原先的规矩。破坏规矩的人会遭到杨伟民的惩罚。”
  “什么样的惩罚?”
  “这个,无法用一句话解释清楚。不好意思,你能给我倒杯茶吗?”
  陈志平是个老奸巨猾的老头儿,想让他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似乎有些难度。我需要开动脑筋来诱导他。我利用倒茶的时间在头脑中理清了思路,恐怕眼前的这位老人在歌舞伎町不是过着他所说的那种正经的生活。即使过去比现在还要正经,可是歌舞伎町毕竟是歌舞伎町。喝酒、打架……多多少少都会沾染过坏事。我只要注意不去碰触陈志平那背后的阴暗面,让他继续说出更多的情况或许并不是一件难事。
  我一边将倒满茶水的茶杯放到陈志平的面前,一边露出了含蓄的微笑。作为一个男人,谁的背后都有见不得人的一两件事吧——面对我的微笑,陈志平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刚才打断了您的话。请您继续说吧。刚才您说到了昭和六十年左右,杨伟民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
  陈志平用茶水润了润喉,好像做好了说话的准备。
  “把原先的规矩看成连个屁都不如的人不断增加,之前的做法解决不了问题了。不论杨伟民拥有多么高的威严,对于不知威严意味的家伙是行不通的。之后,杨伟民也改变了自己的做法。”
  “怎么改变的?”
  “之前公开做的事情,变成在内部办了。如果哪里出了事,他都试图通过各种方法在内部解决。表面上他是个开药店的老头儿,背后却是个调解者。他就这样保护着那些过去就在歌舞伎町生活的中国人,使其不受新来的阴险家伙们的欺辱。”
  “可是,即使在内部解决……”
  “因为有很多人向杨伟民伸出援助之手,他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偷偷地告诉杨伟民。只要交给杨伟民,一切事情都能搞定。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从父母那里了解了这些,所有人都积极地协助杨伟民。哎,如果说歌舞伎町有个抵御外人的自卫团,那么杨伟民就是团长。”
  “杨伟民只是作为一名志愿者履行着这个职责吗?”
  “对于这一点,我无可奉告。”
  陈志平脸上的皱纹变深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因为他在笑。
  “哎,我觉得就是你认为的那样。无论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总之我们是商人。只要赚钱是好的来路,就不会被谴责。另外,在那条街上是无法做到洁身自好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点了好几下头。即使继续深挖杨伟民的阴暗面,估计也不会从陈志平这里得到任何情报。
  “泡沫经济崩溃后,杨伟民在歌舞伎町的职责没有发生变化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歌舞伎町了。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五年前,杨伟民在横滨的中华街被杀害了。您觉得他的职责是被害的原因吗?”
  “这个……也许是,也许不是。自从进入平成年号,我对那边的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杨伟民的家人呢?”
  “我听说他在台湾有很多亲戚,可是在日本他应该没有家人。他的妻子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他好像很疼爱别人让他照看的一个孩子。我记得……”
  陈志平盘起胳膊,闭上了眼睛。他在拼命地扯动着回忆的线。我预感他是不是会说出刘健一的名字。
  “他叫天文。周天文,就是他的名字。这个孩子聪明伶俐。”
  这个名字在陈志平的日记中出现过,歌舞伎町的对抗事件中也出现了这个名字。杨伟民将其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宠着他,恐怕他就是刘健一杀死的弟弟。
  “但是,据谣言所闻,他讨厌杨伟民的工作,自己搞独立了。杨伟民一定很失望吧。”
  “您还能回想起其他的名字吗?”我使用了我预先准备好的谎言问道,“我听说过杨伟民的身边有个第二代战争孤儿。”
  “我没听说过有战争遗留孤儿,要是中国台湾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倒是应该有一个。他叫什么来着……高桥,有个叫高桥健一的少年。”
  “高桥健一?”我抑制住颤抖的声音问道。
  “嗯。那个坏蛋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中国台湾人。不过,他的父亲和杨伟民的亲戚有某种关系,所以他的父亲去世后,杨伟民收留了他们母子二人。但是,健一与天文不同,杨伟民并不喜欢他。毕竟他的身体里流动着日本人的血,所以杨伟民讨厌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杨伟民是个民族主义者?”
  “不,对于这一点他应该有个灵活的考虑。他对健一没有摆出那种歧视意识,只是……”
  “只是什么?”
  “发生了不能对记者说的事情,那是一起悲惨的事故。从那以后,杨伟民抛弃了健一。”
  “我保证绝对不会写的,您能不能告诉我?”
  陈志平靠着沙发背,探出身子凝视着我:“这个和战争遗留孤儿没有任何关系吧?”
  “听了您之前的介绍,我对杨伟民身边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不会写进书里的,也不会在其他媒体平台写今天的见闻。请您告诉我吧。”
  “真拿你没办法。”
  陈志平摆出一副喜形于色的表情,开始讲了起来。
  “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流氓。他杀了一个男孩,是杨伟民的远房亲戚。你绝对不能写,听到没有?”
  “杀死了……”
  “或许健一有不得不杀他的理由吧,可是他激怒了杨伟民。从那以后,健一和杨伟民应该就不再来往了。”
  陈志平的这番话印证了恶鬼的传说。
  “警察没有介入吗?”
  “一切应该都由杨伟民处理了。他处理这种事从不疏忽大意。当时在歌舞伎町,也应该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知道那起事件。”
  也就是说杨伟民有能力将杀人事件悄无声息地平息掉。徐锐所描述的刘健一的真面目和杨伟民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简直就没有变过——徐锐的失言,这句话到底说的是谁呢?
  “高桥健一离开了杨伟民,周天文也在五六年前歌舞伎町的中国同胞对抗中死了。也就是说,杨伟民死后没有继承者。福建人和东北人开始横行霸道,歌舞伎町变成了现在的混沌之街。
  “杨伟民的手下中也有几个台湾的子弟,可是他们都做不了他的继承人。歌舞伎町中台湾人的势力直落千丈。即使杨伟民迫切希望找到一个继承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那些台湾的子弟中,您有记得名字的人吗?”
  陈志平盘起胳膊,闭上了眼睛。不过,这次没有用回想起周天文名字那么长的时间。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杨伟民的葬礼上,好几个上年纪的人集体批斗了年轻的台湾人。我已经对歌舞伎町的事情不太关心了,所以也没怎么留意。当时他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叛徒的话题。”
  “您能不能再回忆得详细一点儿?”
  “你就别给上了年纪的人添麻烦了……”
  陈志平突然说了句我听不太懂的话。有点类似于福建的方言,不过又有些不一样,恐怕是台湾话。我完全理解不了。
  “他的话里面掺杂了脏话,翻译过来就是‘跟背叛自己人的混血儿站在一边真是荒谬绝伦’的意思。或许,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台湾话,所以我仍然记得。”
  “混血儿用中文说就是‘杂种’吧?”
  “没错。”
  “被老人这么说的年轻人名字是?”
  “好像叫徐锐吧。我不认识他……”
  我终于找到刘健一和徐锐的交点了。刘健一曾经是杨伟民的人,徐锐是杨伟民的手下。背叛自己人的混血儿就是背叛杨伟民的刘健一,这么考虑大概太过于鲁莽了吧。
  “有没有人了解陈先生离开后歌舞伎町及台湾人的变迁?”
  “过去的朋友都去世了,歌舞伎町仅残存下一小撮台湾人了。平成年间的事,与其询问老人,不如去问年轻人更加快捷。”
  “知道了。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十分感谢您的配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我站起来向陈志平鞠了一躬。
  “你说你也是第二代战争孤儿?不过你的日语很好,又很懂礼节。你是跟谁学的?”
  “我是拼命自学的。为了彻底成为日本人。”
  “你相当能干啊。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不论从哪里看,你都是个日本人。”
  暴露无遗的虚假经历——我带着一种讽刺的感情又向陈志平鞠了一躬。
  “我接受您的夸奖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但是我要提醒你小心点儿。好久没有谈论过去的事情了,今天与你交流我很开心。”
  我抬起头,偷看了一眼陈志平的表情。陈志平只是望着窗外。
  “你好像注意到我不是一名记者了?”
  “我虽然不及杨伟民那么精明,但是我也曾经干过一些坏事。我能够通过气味觉察出正在拼命寻找什么东西的人。”
  “谢谢。”我再次向他行礼,这次是深深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