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第12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小文……她是小文。绝对没错,她是我的宝贝小文。”
  我漫无目的地在锦系町的街上徘徊,嘴里一直嘟囔着,如同说梦话一般。经常被寒气包裹的身体,此刻带着温度,确确实实变得没有了实体。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当世。胡编乱造的经历出现了破绽,我那虚伪的外衣被剥个精光,裸着身子的自己被抛入了世界。
  肯定没错,那个银色的都彭是蓝文乐的。在我小的时候,他多次展示给我看,关于它的来历我也听腻了。都彭是蓝文乐的宝贝。
  蓝文乐是我祖父的挚友。蓝家与我们家有五所房子之隔,他是蓝家的户主。在打仗的时候,他和我的祖父都是为日军工作的,所以得到了都彭。战后他和我的祖父都遭到了迫害,李家和蓝家成了村子里的异端。我们两家则背着村民继续交往。
  蓝文乐在修理出了毛病的粮仓墙壁时,用都彭代替锤子钉了小钉子,都彭底部的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蓝文乐那悲伤的表情,蓝文乐最心爱的都彭现在在一个叫小慈的女人手里,一个叫蓝文慈的女人手里。
  “是小文,那个女人是小文。”
  我离开了锦系町的车站,越走越远。国技馆在很远的前方。我像发了高烧一样,说着胡话继续往前走。
  蓝文乐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继承了他的田地,二儿子去了哈尔滨。他的女儿嫁到了另外一个村庄,但是丈夫去世后,被婆家赶了回来。他的女儿带着一个宝宝,是个女孩。在中国农村,没有生下男孩的寡妇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这个小女孩就是小文。我们大家不叫她小慈,而是小文。
  蓝文乐的大儿子好几年前就娶了媳妇,他的媳妇为他生了两个男孩。这两个男孩是小文的表哥,他们都是一无是处的笨蛋,且蛮横粗暴。小文为了躲避傲慢的两个表哥,在很小的时候就常来李家的田地玩耍。和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就是我,李家只有我一个小孩。
  小文迈着即将跌倒的踉跄脚步跟在我的后面。她说长大成人后要做我的新媳妇。
  蓝文乐的大儿子虽然是个好人,但是毫无长处,碌碌无为。他的两个儿子很让人头疼。蓝文乐精神矍铄的那些年,这两个小鬼表面上很老实,当蓝文乐开始变糊涂的时候,他们露出了原形。
  我的祖父告诉我不要和蓝家的孩子交往。李家拥有绝对权力的是我的祖父,母亲又体弱多病,所以我没有违背祖父的劝诫。不过,我没有切断和小文的联系。
  天真可爱的小文,像娃娃一样的小文。在一无所有的贫困农村,无条件追随我的小文,对我而言她比亲人还亲。春夏秋冬,我和小文一同成长,一同度过了北方恶劣的四季。虽然小文比我小七岁,但是年龄的差距不是问题。我没有年龄相仿的亲戚,小文也只有那两个狗屎不如的表哥。无论是李家还是蓝家,都被村子里的人排挤。蓝文乐渐渐衰老,舅舅也靠不住,我成了小文唯一的依赖。小文是我的开心果,她能够让我忘却郁愤,喜笑颜开。
  我们如同亲生兄妹一样共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两个人之间形成了比亲兄妹还要牢固的羁绊。小文认为这种羁绊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她就认真地考虑过将来要和我结婚。
  我却坦然地将这种羁绊切断了。母亲死后,我与这个家庭似乎产生了隔阂,在祖父问我是否去日本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确实没有小文的位置。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在农村被人指着脊梁、说着闲话生活,二是在日本赌上自己的将来,我没有在这两种选择之间权衡取舍。
  祖父从别人那里买来的假户籍上,母亲是日本人,名叫中村菊子。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乘坐政府给准备的飞机来到了日本,见到了中村菊子的舅舅。这个人一看到我,就说我和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在武氏家族的血统中,A型血的人有很多,我也是A型的。幸亏没有进行DNA鉴定,我的日本人身份得到了认可。武氏家族决定收留我。
  我回到村子里,开始做迁往日本的准备。小文总是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抱住我说:“阿基,你要丢下我去日本吗?”我受到了罪恶感的谴责,但是我的眼里只有面向未来的新道路。“我不是日本人,我所持有的户籍信息是假的。”我如果对小文说出这句话,应该可以解救她。可是我没有去解救小文。
  小文跟着我来到了开往北京列车的站台,当时她应该是十二岁。小文紧紧地闭着嘴唇,肩膀在不停地颤抖。她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但是拼命忍着不哭出来。
  我无法直视小文的眼睛,即使看着她的眼睛,我的想法也不会动摇;即使直视了她那悲伤的眼神,也不会改变去日本的信念,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上了列车,找到一个空座后,打开了窗户,朝伫立在站台的祖父和小文的方向探出了身子,我是可以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文的正面的。
  小文没有说任何抱怨的话,没有说任何责备我的话。
  “我会等你的,阿基。我会等你的,你一定要来接我。你要把我带到日本去啊。”
  “知道了。”我说出了无心的话,“我一定会在日本功成名就,然后来接你的,小文。”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对她说的这番话,小文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看,简直就像要将我的脸孔刻进她的头脑中似的。
  列车启动,我向祖父和小文道了别。我想挣脱小文的悲伤,立刻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去看,小文一定在看着我。我知道她一定会目送我,直到列车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我在心中从一数到一百,回过头去发现,小文站在离我最近的站台边上,将两手放在嘴边,口中喊着什么。她的声音传不到列车这边,但是我却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叫声。
  “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会等你的,你要来接我,阿基。”
  我的心很痛。这时我真的感觉到了心痛。我一定会来接你的,你要等着我,小文。我在心里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用之前从未有过的诚实,在心中对小文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我心安理得地放弃了这一约定,为了习惯新的环境而忙忙碌碌。适应新的环境后,我又为赚钱而忙忙碌碌。随着时间的流转,我与小文的约定布满了灰尘,改变了形状,最后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由于过分担心自己的处境,我努力去关闭过去记忆的大门。可能与之也有关系吧。但是,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无法进行辩解,我违背了与小文的约定。那是我用自己人生中那真情实感对小文做出的承诺。
  “她肯定就是小文!”
  小文已经变了,幼小可爱的少女如今已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恐怕我的变化更大。骨瘦如柴的农村少年,沾染了都市的尘垢,对于自己的罪恶吓得发抖,我已经失去了年轻的面孔,容貌变得丑陋,头发稀疏,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我站到镜子前吓到了自己,镜子中的我不知何时变成了疲惫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要比我的实际年龄大五岁。
  一时间我没有觉察到眼前的女人就是小文,我想小文也是一样没有看出是我来吧。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毕竟从黑龙江到日本,我们相隔得太远了。
  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漫无目的地闲逛,口渴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得不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应该很遥远的锦系町车站,看上去是那么近,我非常吃惊。我貌似又回到了原来那个地方的附近。
  我从自动售货机中买了一瓶冰镇的乌龙茶,一口气就喝光了。周围有一条类似于“夜来来”所在地的热闹街道,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嘲笑着月光,张扬着自己的存在。杂居大楼中已经不见醉汉们的身影,散发出婬 秽气息的男男女女从杂居大楼中走了出来。由中国人经营且面向中国人的俱乐部,基本上都是“带回去”的店。顾客与店内的小姐自行协商,如果商量妥了,顾客就会把小姐带出店,带小姐去附近的情人旅馆。小姐们用自己身体赚来的钱则要交给店里一部分。
  “小文也在接客吧?”我嘴里嘟囔着,不禁为之愕然。
  在那样的店里上班,不顾本人的意志而被强迫接客是理所当然的。我的手脚都麻了,感觉到下腹部的里面好像发出了“砰”的一声。附着在我身体上的热气像蒸发了一样消失了,那股熟悉的寒气又向我的后背袭来。
  我扔掉乌龙茶的空瓶,拿起了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打了刘健一的电话。刘健一立刻接了电话。
  “是我,武基裕。有什么消息了吗?”我用中文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要着急嘛,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
  “锦系町有个叫赵浩的家伙,日文名是小西由浩。他是第三代战争孤儿,一个年轻的流氓。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听说过。这个家伙怎么了?”
  “最近这个家伙突然变得很有势力。他好像干了一票大活儿,至于究竟干了什么,他本人守口如瓶,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你觉得这家伙可疑?”
  “我也不清楚,只是想确认一下。”
  “知道了,我查查看吧。赵浩,是吧?”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锦系町中有一个叫‘夜来来’的中国俱乐部,你能不能帮我查查那个店的老板是谁?”
  一如既往的不安让我变得很焦躁。只要一想到小文接客,急迫的心情就会涌上心头。
  “那个店和韩豪的事件也有关系吗?”
  “没有……”我刚要张开嘴,将想说的话又吞进了肚子里。刘健一会立刻觉察到我对“夜来来”的执着吧,进而会了解到我和小文的关系。如果那样的话,我一直拼命保护的经历就有可能会暴露。
  管他呢——我的头中自己在嘶喊着。去救小文!信守与她的约定。你当时没有保护好美琪,现在去做些补偿吧。
  “怎么了,阿基?”刘健一的声音在催促着我。
  “没什么,这是我个人的事。你能帮我调查吗?”
  “这是另外一回事啊。那么,钱也要另收。”
  “多少钱?为了调查韩豪的事件,我这里存着朋友出的钱,还有些剩余。不过,我个人的问题可能不会花那么多的钱吧?”
  “从我这里购买情报,不一定必须拿钱买。”
  “不用钱的话,用什么支付?”
  “等价交换。如果你知道我想要的情报,我们可以进行交换。”
  “如果我没有任何你想要的情报呢?”
  “那是不可能的。”刘健一像打嗝儿似的笑着说道,“锦系町的两件事我会立马调查的。昨天提到的五十万,下次见面的时候带来就行了。再见。”
  刘健一突然挂断了电话。我感到四肢无力,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感觉那些艳丽的霓虹灯灯光正在嘲笑我。
  
  第13章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依无靠地在锦系町溜达。理性告诉我即使做出那样的事也是没有用的。但是,我的感情抹杀了理性,被热闹街区的婬 秽空气同化后飘到了空中。
  当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进入“夜来来”的杂居大楼前。我潜伏在黑暗中,观察着出入那个大楼的人们。如果小文和客人一起出来的话,我将做什么?我将不做什么?一切都变得暧昧和模糊。空气中夹杂着酒精和残羹剩饭的味道,这种空气和黑暗悄悄地侵袭着我的神经。
  与小文的分别,与美琪的相遇,仰望天空停止呼吸的美琪。应该被厚重的混凝土固封着的过去,变成了臭气喷射出来。
  时针转到了凌晨三点。中国人是善于熬夜的民族,一过晚上十二点,出来活动的人就多了起来。
  但是,平常到了三点多少会有些变化的。中国人在日本的标准时间里进入了无意识的状态。
  好几对男女从杂居大楼里走了出来,他们消失在去往酒店一条街的黑暗中。我没有看到小文的身影,继续潜伏在黑暗中等待,像是钻进了世界的裂缝,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世界的毁灭。
  凌晨三点半,“夜来来”招牌的灯光熄灭了。不大工夫,小姐们叽叽喳喳地走出了杂居大楼,小文也在她们当中,她们在商量着去吃什么。
  小文站在离她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打着电话。决定好吃饭的地方后,小文向这些小姐一个接一个地挥手告别,继续拿着手机听电话。小文换上了自己的便服,她穿着衬衫和牛仔裤。有些僵硬的脸上不见了昔日的风采,短小的手脚、苗条的身材,扁平的胸部变得十分圆润。那个女人真的是小文吗?是那个像娃娃的小文吗?是那个到哪里都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文吗?
  小文挂了电话后,向前走去。我从黑暗中抽出身子,在后面跟踪小文。小文朝着与那些小姐离去的反方向走去。路过东武酒店后向左拐,沿着河边南下。她那挺直脊背走路的背影在夜里也能看得很清楚。周围没有什么人的气息,小文也没有因注意后方而回头,迈着大步径直朝前走。
  穿过几个十字路口,过了新大桥大道后,小文进入了一个小公寓。这个公寓一共有六层,大概有二十户。这一带有好几栋这样极为普通的公寓。公寓入口是一扇镶着玻璃的门,进入之后右首是一排信箱。前面是电梯大厅,我等着小文走到电梯。
  我路过公寓门前后继续前行,抽完一支烟后,转身往回走。
  小文的身影已经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假装这里住户的样子走进了这个公寓后,发现电梯停在了第六层。我开始观察这些信箱,这个公寓的构造貌似是一层三户。六〇一和六〇二房间的信箱写着日本人的名字。六〇三的信箱没有标注居民的名字。虽然信箱是锁着的,但是大量的邮寄广告从收信口溢了出来。我从中抽出一份,是减肥用品的邮寄广告。电脑印刷的收件人信息中清楚地印着“蓝文慈”。
  “肯定没错。”我嘴里嘟囔着,心跳变得剧烈起来。
  那个小文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却无法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事到如今,我可以告诉她“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是你的阿基”了吧。我将抽出的邮寄广告放回了信箱后,走出了这个公寓。我双腿无力,地面好像消失了一样,我感觉自己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从地狱爬上来的无数冤魂拉住了我的脚,非常恐怖。
  距离新大桥大道只有几米,我却认为那是一个无限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