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里的钱不是一百五十万,而是一百四十二万。我从中抽出六十万,剩下的部分存入了假名登记的银行账号。曾有一个日本学生兼职出售印章、密码与银行账号捆绑的银行账号,我的存款账号就是从那个学生手里购买的。如果印章和密码发生变化的话,余额就会被取光。虽然存在这样的担心,但是比起存入自己的账号要放心得多。比起徘徊于繁华街区的鬣狗,国税局的官员更难对付。
由于时间还很充裕,我便回家冲个热水澡。
我在车站前的快餐店用汉堡填满了肚子后,跳上了电车。虽然讨厌电车和拥挤的乘客,但是我确实不具备打车到锦系町的经济条件。乘坐总武线的我在锦系町下了电车,从检票口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我站在车站前拨通了王华的手机号码。
“现在,我在车站的前方。我该往那个方向走?”
“朝反方向走。东武酒店斜对过的杂居大楼中有一个叫‘夜来来’的店,我们八点半在那里碰面。招牌很醒目,很容易找到的。”
“‘夜来来’?是个俱乐部吗?”
“我的朋友说想一边喝酒一边谈事。我也没办法啊,于是就选择了那里。”
王华含混不清地回答道。肯定是王华想喝酒了,而且那个店也有小姐。因为歌舞伎町有很多熟人,所以不方便干龌龊之事,在锦系町的话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于是他动了婬 念吧。
“据说那个店有很多东北的小姐,我们也可以放松放松。”
一股寒气又向我后背袭来,我不想去东北人聚集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认识我的人,可能有认识我熟人的人。我那胡编乱造的经历可能会出现破绽。这些强迫性思维一直困扰着我。
“知道了。八点半对吧?”
“我和阿亮会早去一会儿,在这边闲逛没什么意思。”王华随口说道。他早就顾不上我了。
“知道了。我尽量在八点半之前过去。”
挂了电话后,我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在锦系町公园的十字路口左拐后,向前走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东武酒店。酒店对面的右侧有一栋杂居大楼,我看到了红底黑字写着“夜来来”的招牌。那个招牌确实很醒目。
过了一会儿,我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观察出入那个杂居大楼的人们。那里面有饭店、酒吧、成人会所等,这个时间店里的男人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进入这个大楼的基本上都是年轻女子。当然,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一般在酒吧上班的女人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吧,我来到日本的时候,她们还是小学生呢。
抽完三支烟后,我感觉站在那里没有什么意义,于是离开杂居大楼向东武酒店走去。我到休息室里要了一杯生啤酒。啤酒和香烟平息了我那凌乱的神经。我整理好思绪后,正好时间差不多了。
在银台结完账后,我离开酒店直奔“夜来来”。“夜来来”可能刚刚开门营业,顾客很稀少。
王华与程光亮在店内最里面的包厢中,好几个小姐陪着他们两个。服务员带着我向他们那里走去,程光亮注意到了我,我向他挥了挥手。
王华也看到我朝他们走去,他不耐烦地对我说:“你来早了吧?”
“不,我来得正好。”
包厢的座位是个U字形的,王华坐在正中间。他的两侧分别坐着两个小姐,程光亮坐在他们的左侧,八个小姐伺候着王华他们二人。当店内客人变多的时候,这个包厢的小姐人数就会减少了吧。王华开心地用手搂着左右小姐的腰。
我坐在了他们的右侧。小姐们跟我打过招呼后,我开口对王华说:“对方来几个人?”
“两个。”
“谈完事我就回去。”王华皱起了眉头。
“你们谈事要谈多久呢?”
我旁边的一个小姐开口问道。
她穿着一身露肩的红色长裙,亮丽的波浪形黑发很是性感。虽然她化了妆,但是眼角的皱纹依稀可见。她大概二十多岁吧。她身上有一种其他小姐没有的稳重。
“三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吧。”
“一个小时后你就要回去了吗?”
“我是来谈工作的,不是来玩的。”
“不过你的朋友好像和你不同。”这个女人偷看着旁边的王华小声说道。
王华正陶醉在与左右小姐的聊天中,他好像把来这里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最初坐在那个人的旁边,可是他说不想要我这样的老女人。”
她说话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怒的味道。她是在嘲笑王华的愚蠢,同时她的声音让人感觉到一种照顾弟弟般的温柔。
“如果你是老女人的话,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一大半就都是奶奶了。”
“谢谢。虽然我知道您说的是客套话,但是我还是很开心。在新宿那边,我这个年龄还算年轻,这里就不同了。我叫小慈,你呢?”
“我叫武基裕。”
“你是日本人?”
“第二代战争孤儿。”
“黑龙江,还是吉林?”
小慈歪着身子仰视着我。用手往上拢头发的动作与刚才的印象不同,让人感觉她还很幼小。
通过红色裙子可以看出她的胸部说不上丰满,不过也能让人联想到娇嫩的果实。
“黑龙江的一个村子。”
“我也是。我出生于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农村。”
“我好像跟你一样。幸亏我妈妈是日本人,我才得以逃出那个破村庄。”
坐在我们对面的程光亮旁边的小姐端来了几杯掺了水的酒。我接过酒后,一饮而尽。便宜威士忌的呛味道刺激着我的喉咙。
“我可以叫你武先生吗?还是……”
“叫我阿基就行。”
“好的。”
小慈微笑着说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上好像突然闪烁着光芒。受她那笑容的刺激,我回忆起了过去。在我所生活的贫穷农村,连每天吃饭都成问题。可是,孩子们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笑,我也像他们一样放声欢笑过吧。
“我家附近过去住着一个叫阿基的人,他比我……”
门口的方向好像变得热闹起来,小慈闭上了嘴。
王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进门的客人招手,示意他们来这边。
“他们到了吗?”
“嗯,如约而至。好像来了两个人。”
我扭过头去将视线转移到了门口。那两个人下身穿的都是牛仔裤,走在前面的那个家伙上身穿的是皮夹克,后面的男的上身是红色卫衣。只看一眼的话,分不清他们是不是日本人。这样穿着的中国人最近也增加了很多。我看程光亮要站起来,于是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阿基,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他们两个是陈汉良和伍海。阿良、阿海,这位是阿基,那位是阿亮。”
不只是王华,我的朋友们在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绝对不会使用我的全名。虽然我知道是我太敏感,但就是无法阻止,反正也没有多少人想知道我的名字。
穿着皮夹克的是陈,穿着卫衣的是伍。他们两个坐在了王华的旁边。小姐也相应增加了两名,坐在了陈和伍的左右。这样一来,包厢里就坐满了人,连一只蚂蚁容身的缝隙都没有了。
大家互相说完客套话后,在谄笑声中举起了酒杯,干杯的声音响彻整个包厢。在第一杯酒喝光之前,大家谈的都是些不靠谱的无聊话题。
小慈与我的对话在被打断后再也没有继续下去。
陈和伍是两个小偷。他们以东京近郊那些家中无人的住宅为目标,通过破窗而入的非法手段,盗取钱财。偷来的现金直接变成他们的收入,物品则流入黑市。如果黑市不好卖的话,他们就将东西以便宜的价格卖给锦系町一带的中国人。
得知他们两个的“工作”后,小姐们改变了眼色,开始向他俩诉说对名牌货及化妆品的需求。我控制住内心的焦躁情绪,一点一点地喝着酒。
“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吧?”小慈靠在我身上说道。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是来谈工作的。这样下去怎么谈正事啊。”
“稍微等一会儿吧,小女孩没有眼力劲儿。”
“你就与她们不同嘛。”
“面对这样的场合,三四年前我和她们一样。但是,如今我已经‘毕业’了。”
“真好。”
“是吧?如果您真这么认为的话,能不能安抚一下这么乖的小慈?”
这个女孩真会说话。我顺着她说的话,将两手放在了小慈的肩上,轻轻地抚摸她的胳膊。小慈的肌肤紧紧地被我的手掌吸住了。
“真温暖。这里空调的温度太低了。”
“好像哪里都是这样。”
我一边摸着小慈的胳膊,一边环视了一下店内的情况。店里已经来了不少顾客。服务员终于来到我们这里,叫走了几个小姐,让她们陪其他客人去了。
于是,讨论名牌的话题结束了。我给王华使了个眼色。
“阿良,接下来能不能跟你打听点正事?”
“好啊,你尽管问吧。”
回答王华问题的是姓伍的家伙。伍将身子面向我,点着了一支烟,他的左手放在了小姐的大腿上。
“你们知道我们的老大被杀的事情吧?”
陈回答说:“啊,那起惨烈的事件啊。警察都巡逻到这一带来了,连我们也受到了影响。”
“我们正在寻找凶手,他们可能不是歌舞伎町的人。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能听到点传言什么的,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我们听说这边有个很有势力的人,才到这里来见你们的。”
“是那个家伙吧?”我们一齐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姐们突然闭上了嘴,侧耳倾听我们的谈话。正因为如此,我才讨厌在这种地方谈工作的,不知道她们会将听到的事情透露给谁。
“小西由浩是他们的老大,中国名字叫赵浩。他们是一群第三代战争孤儿。”
陈闭上嘴后,伍接着说道:“他们已经在这一带出没一年左右了。虽然是由四五个孩子组成的团伙,但是很有势力。据说这群战争遗留孤儿背后有日本的流氓撑腰,所以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们。”
“这只是谣言吧?”
“谁会去确认这种事啊?你也是第三代战争孤儿,所以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日本的警察对他们都点头哈腰的,加入日本流氓组织的战争遗留孤儿太多了吧?”
伍说得没错。从八十年代起,留在中国的战争遗留孤儿开始回国。有很多人找到了自己的父母或者亲戚,没有找到自己亲人的孤儿在日本过着最糟糕的生活。第一代战争孤儿基本上都已过了壮年的光景,学起日语来很辛苦,第二代和第三代能够比较容易地掌握日语,但是他们失去了在大陆上混得不错的父母。他们的生活很苦,被歧视被愚弄,所以很多第二代、第三代战争孤儿选择了走上使用暴力赚钱的道路。
“赵浩他们是飞车党。”陈开口说道,“他们在千叶好像很猖狂。父母也没有办法,所以将他们送到了这边的流氓亲戚家里。”
我大体知道了赵浩这个男人的背景。他只是一个在任何地方都会折腾的男孩罢了,我想知道赵浩是否与袭击韩豪事件有关。
“听说这个赵浩最近很狂?”
“没错。”这次回话的是伍,“最近几天,他带着自己的手下在这样的酒吧和色情场所玩乐,已经花了一百万了吧。问他们发了什么财,他们也不回答。他们平时总是虚张声势,如果这次干了一票大活儿的话,肯定会自大和到处吹嘘的。”
“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
“关于什么的线索?”
“那个赵浩干的大活儿。这边有没有相关消息?”
“没有。”陈回答说,“最近这边很安静。虽然有些偷盗的事情发生,但是没听说赚大钱的事件。”
“你不觉得可疑吗,阿基?”
王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对我说道。他的脸
上浮现出自大的表情。
“目前还不清楚。”我兴味索然地说道。“赵浩的住处和经常去的地方,你们掌握到了吗?”我向伍问道。
陈和伍面面相觑,他们二人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明白了彼此的意思,瞬间脸上浮现出下流的笑容。
陈说:“我们去查查吧?”
“能查出来吗?”
伍说:“给我们点时间,我们试试吧。”
“需要多少钱?”
“二十万。”伍继续说道。
“你们也太能敲诈了吧?”王华凶狠地说道。
“我们也没办法啊,对方是个暴徒啊。他要是知道我们在找他老巢的话,不知道会搞出什么名堂来。二十万也包括了危险补偿。”
“可是……”王华唾沫四溅还想说什么,我制止了他。
“等等,阿华!”
“你干什么,阿基?”
“我让你等会儿。”
我将两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思考。有一种想法闪现,可是也存在风险。不安束缚着我的心脏,黏糊糊的汗水又浸湿了我的脖子。我十分清楚,如果这种不安挥之不去的话,就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我们可以出二十万,但是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如果在这一带听到了刘健一这个男人的名字,请马上联系我。”
我感觉到小慈的动静,她伸手拿过王华那即将喝光酒的玻璃杯,为他重新倒上了酒。
“刘健一?谁啊?”陈歪着脑袋问道。
“你们没有必要知道这个。这个男人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只是我个人想了解他。”
陈与伍再一次面面相觑。可是这次他们两个好像没有达成共识,陈没有什么表示,伍好像对此感兴趣。
“如果你们也留心这件事的话,我先付给你们十万。”我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时间,继续说道。
听我这么一说,陈好像也做出了让步。他说:“知道了。如果我们有他的消息,会和你联系的。”
“谢谢。”我从钱包里抽出钞票,细心地数完钱后递给了陈。陈把钱放入自己的钱包后,之前那种多少有点紧张的气氛终于得到了缓解。
“关于工作的事,我们就谈到这里。接下来为了增进彼此的友谊,让我们放松放松吧,啊?”伍举起酒杯大声说道。
陈也跟着举起了酒杯。王华有些不爽,勉勉强强地举起了酒杯。
程光亮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我一边擦着手掌中的汗水一边举起了酒杯。小姐们发出娇滴滴的声音,我们的包厢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感觉你们的谈话有点火药味。”小慈小声对我说道。
“情况比较复杂啊。”
“其他人暂且不论,你看起来不像是黑社会。”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是好。我掏出了一支烟,听到清脆的一个声响后,一团火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小慈向我伸过打火机来。我表示谢意后点着了烟。她手中的打火机是一个有些破旧的银色都彭(DUPONT)。
“在这种店里除了一百日元一个的之外,很难见到其他的打火机。”
“这是爷爷的遗物,它是当年日军的军官送给爷爷的礼物。”
我感觉我的头脑中火花四溅,火花变成无数的小刺不断刺扎着我的脑细胞。
“能给我看看吗?”我兴奋地问道。
小慈毫不犹豫地把银色的都彭打火机放在了我的手中。这是一个雕刻着细长方格的传统都彭打火机,雕刻的纹路已经变得暗淡发黑了,镀银的外表有多处脱落,露出了黄铜的内核。我感觉口渴,汗水也直往外淌。我屏住呼吸,把手中的都彭翻过来看另一面。充气口的旁边有一个明显的瘪坑。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胡编乱造的经历即将出现破绽,暴露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太专注于那个打火机了,小慈的脸和我的脸快碰到了一起,她和我同样看着这个打火机。
“没什么。这段时间有些睡眠不足,所以状态不太好。”
我将打火机还给了小慈,抽起烟来。烟刺激到喉咙后,我开始产生了呕吐的感觉。
“你没事吧?”小慈摸着我的后背问道。
我将烟熄灭,一口气干了杯中的酒。还是不行,呕吐感更加强烈了。
“阿华。”
王华摸着小姐的大腿娘里娘气地说:“怎么了?”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从那个时候以来,一直睡眠不足,身体有点吃不消了。这二位就交给你了,请好好招待他们。”
我从钱包里抽出十万日元递给我了王华。这样一来,除去要付给刘健一的五十万,我几乎身无分文了。
“你要回去了?”王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并不是担心我的身体状况,而是在意十万是否够支付今天在这个店的消费。
“不够的话,你先垫上。回头我还你。”说完这句话后,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忍着呕吐感直奔门口。小慈跟在我的后面。
“阿基,真的没事吗?”
“睡一觉就好了。”
我若无其事地将放在我肩上小慈的手拿开说:“你不必送我,去陪我的朋友吧。”
“可是……”
“我说了,我没事。”
“你是讨厌我吗?如果是的话,给你找个年轻的……”
“没有这回事。谢谢你,小慈。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冲小慈挥手告别,走向门口。到门口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去。我努力用不颤抖的声音对小慈说:“告诉我你的全名吧。”
“蓝文慈。问这个干什么?”
“真是个好名字。”我忍受着痛苦说完,像逃跑似的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