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闷地度过了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起床打理好自己后前往与矢岛约见的地方。电车窗户上映出我的脸,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幽灵。面色憔悴,毫无光泽,感觉不到实体。
矢岛伫立在高轮王子酒店的大堂里,他一定是和平时一样按部就班地在那里等我吧。矢岛拿出手机,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就响起了来电的铃声。
“我在一个叫‘若竹’的天妇罗店预约了一个单间,登记的名字是须藤。”
矢岛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矢岛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向矢岛的那边看。
我横穿过大堂,在天妇罗店报上了须藤的名字。四块半草席大小的房间里,已经开始准备饭菜了。我喝了一口茶,刚叼起一支烟的时候,矢岛进来了。
“你脸色很差啊。有没有好好睡觉?”矢岛盘腿坐在了我的正对面。
“最近见到我的人都这么说。矢岛先生,这次的工作真的相当费力啊。”
“哎,这些话待会儿再说。”
女招待员来到我们的单间开始介绍饭菜。总而言之就是天妇罗怀石料理。矢岛是特意这么安排的吧,做好的饭菜没有按顺序端上来,而是将已经炸好的天妇罗都放在了桌子上。矢岛用习惯的语调告诉招待员如果有事会叫她的,并吩咐她不让任何人靠近我们的包间。在矢岛与招待员说话的时候,我给他的玻璃杯里倒上了啤酒,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茶水。我没有喝酒的心情。
女招待员一走出包间,矢岛快速拿起杯子凑到了嘴边。他叹了口气后,放下玻璃杯,一边用筷子夹菜,一边开口对我说:“有什么进展吗?”
“歌舞伎町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也许是其他地方的家伙干的吧,我正在努力从其他的地方搜集情报。”
我隐瞒了赵浩的情况。没有必要将手里的牌全部打出。
“我知道调查这件事很难,但是你也要抓紧啊。警视厅好像也改变了眼色,如果不能找出凶手的话……”
矢岛的话说很含糊,他耸了耸肩膀。矢岛喝过啤酒后,脸颊变得绯红,与他脸上苍白的胡须交相辉映,矢岛那五彩的皮肤看起来像个爬虫。
“你和村上说了什么?”矢岛一边嚼着天妇罗一边问我。我冷淡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如果顺利的话,你能够成为东明会的舍弟,武君。”
“如果我能完成好这次任务的话,你承诺我可以获得自由,对吧?”
“离开歌舞伎町你能去哪里呢?这个时候你是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的。”
“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不过,我认为你能够继续从事好的工作。”
“收入太少了。”
“你这么说那就完了。哎,也好。韩豪掌管的摇头丸货源,这次该由别人继承了吧?”
不到三十分钟,矢岛就吃光了自己的东西,而我的还剩一多半。我将还没有动过筷子的碟子推到了眼馋的矢岛面前。矢岛脸上浮现出卑鄙的笑容,对我说不好意思。
“说实话,我不清楚。为了搜集袭击韩豪的情报,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我认为韩豪的手下们不会继承摇头丸的来路,谁也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如果韩豪活着的话,会指明你来做继承人吧?”矢岛的口吻不像是开玩笑。
“矢岛先生,您也太相信我了吧。”我调整了一下坐姿。
这些年,我对矢岛唯命是从。虽然我讨厌那样的话语和态度,但是我总是依赖“这是矢岛的命令”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或许是无所谓的,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所谓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从美琪去世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因此,我对死亡、被揍和被他人掌握自己的弱点等很是敏感恐惧。我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令人唾弃。
但是,我与小文重逢了。她是我年幼时的伙伴,我的分身。那个少女与我分享着我的记忆。我想遵守那天的约定,即使这个约定已经布满灰尘、出现裂缝、改变形状,我也想用最真实的自己去弥补。我要把小文从那个被迫卖身的店里救出来,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经过一晚上的思考,我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救出小文是需要经费的。我必须从矢岛的束缚中逃脱出来。
“你是瞧不起你自己吧?你虽然是个门外汉,但是作为缉毒警察的情报员,已经活动了三年,而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你是如此的机警。”
“我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今后就不一定继续拥有这种好运了。”
“好了,这是对你女人的吊慰。再坚持一下吧。”
矢岛是个经验老到的家伙,他知道只要提到美琪,我就会老老实实地闭嘴。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我告诉你的情报咨询公司怎么样?”
“刚过了一天,目前还不清楚它的能力。”
“我做了一些调查,他过去好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歌舞伎町也是如此。”
“好像是。我也听到了关于他的传说。”
“当时我们缉毒警察掌握了新宿的外国人组织犯罪的全貌,也留下了不少资料……”
矢岛从西服内侧口袋中取出一个茶色信封。
“这是什么?”
“我复印了部分留在我们那里的资料,这是关于刘健一这个男人的背景调查。虽然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但还是吸引了我的眼球,于是我把这些情况给你带来了。”
“谢谢您!”矢岛伸直两腿,用牙签开始剔牙。
我们的事情谈到这里就结束了。明明在电话里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使用经费来大吃一顿,因为这是矢岛最大的乐趣。虽然这种做法很龌龊,但是我却不能嘲笑他。
刘健一,大家都叫他健一。一九六二年二月十三日,他向涩谷区政府提交了出生证明。他的母亲叫高桥信子。文件上没有登记父亲的名字。
原籍是涩谷区本町。一九七五年搬到了现居地新宿区,从那以后文件上的住址就没再变更过。学历是初中毕业,没有赏罚记录。十八岁的时候获得了驾照,如今已持有优秀驾驶员驾照。过去五年在税务局申报的年收入在五百万到七百万之间浮动。职业是歌舞伎町饭店的经营者。
这只是索然无味的个人简历,只要在新宿生活就必定经历的一些艰难并没有在资料中体现出来。
我控制住自己不耐烦的情绪,翻开了下一页。
刘健一个人履历的下面貌似是某位官员撰写的报告。内容是从一九九九年开始记述的,基本上无视现实社会编纂出来的传说,只是罗列着冰冷的情报。其中九成的情报是基于外界的传闻,没有涉及什么谣言。大麻、兴奋剂、销魂药、摇头丸,缉毒警察好像曾经有意让刘健一做中日暴力团伙之间的桥梁,但是一切都以扑空告终。该报告断定刘健一是单纯的情报咨询公司的经营者。
虽然矢岛摆着架子将这些资料给了我,但是对我来说只是一沓废纸。
没有与刘健一和锦系町那两个家伙取得联系,我是无法动身的。我不喜欢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于是我走出了房门。我在菊川车站下了地铁,小文的公寓就在跟前。小文的公寓后面与河相对,河堤上有类似于公园的配套设施。我坐在了这个公园的长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眺望着小文的公寓,再一次打开了记忆的大门。
当时农村的生活是凄惨的,我家特别贫困。由于祖父曾为日本人工作过,左邻右舍都排挤我家,而且家里根本就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干农活。
上了年纪的祖父和我,然后就是体弱多病的母亲。我们好不容易收获了自己的粮食,却被村里掌权的人不客气地抢去了。正在长身体的我经常饿肚子,我只能进入附近的山去寻找水果和蘑菇来填饱肚子。
山中的树林是我唯一的栖息地。孤独地伫立在寒冬中的树林,随着春天的降临会吐出鲜绿的叶子。进入夏季的树林,我会被呛人的味道和平静的空气包围。秋天的红叶映入眼帘会显得有些凄凉,但到处都是大自然的恩惠。
最初我是一个人进入树林里的。小文长大一点后,我牵着小文的手一起进去。我在小文面前得意地显摆自己的知识,讲着树木和花草的名字、昆虫的习性、如何辨别能吃的蘑菇和不能吃的毒蘑。小文总是两眼放光,听得津津有味。她对我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学生。由于我和小文两个人在树林里的探索太愉快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农活,经常遭到祖父和蓝文乐的严厉批评,被批评后我们就老实了。可是,当肚子饿得难受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无视小文仰着头看我想去树林的眼神。
我和小文都讨厌冬天。一到冬天,大雪就会封闭树林,农闲期家里的气氛总是很沉重。大人们担忧粮食的不足,想到明年还要面临同样的艰苦生活就长吁短叹。虽然孩子们没有了容身之处,但是也不能出去。听着收音机里千篇一律的节目,看着祖父给的中文和日文书,厌烦了目不转睛地看书后,就到牛圈挤在牛的身上取暖。现在想想就觉得受不了。
有一次,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和小文在我家的牛圈里。当时很冷,嘴中吐出的哈气能立刻变成白雾,用嘴吹手根本无法暖和起来,反而会瞬间冻上。我骑在牛背上忍受着寒冷。不知什么时候小文来到了牛的脚下,她告诉我她也想到牛背上来,于是我抱着小文一起跨上了牛背。虽然我也很瘦,但是感觉小文好像没有体重一样,很轻。
为了不被冻上,我们两个挤在一起,完全不顾牛的情绪。也许当时我有一些性的兴奋吧,仍然年幼的小文,身体却具有一种和男人不同的弹力。
对了,就是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互相立下了约定。被北风吹得发抖的小文嘟囔着“我讨厌冬天”。她的声音太细了,像具有无法抗拒的魔力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
我们去没有冬天的地方吧。我和你两个人离开村子,奔向暖和的地方。我一定会带你去的,我一定会带你去不会让小文冷得发抖的国家。
记忆的洪流波涛滚滚,尘封的记忆如同泛滥的河川一般吞没一切,继续流淌。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发现自己坐在长椅上发呆。如果手机没有响起的话,我不知道会这么坐着到什么时候。我疲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来电好像做了不显示号码的手脚,我不知道对方是谁。
“喂?”接通电话后我用中文说道。
“我是刘健一。”刘健一用日语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夜来来’的老板已经查清楚了。”
云雾缭绕的大脑好像变换了开关一样,突然变得很清晰。
“告诉我吧。”
“徐锐……”刘健一用中文说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是台湾人。三十多岁,虽然比较年轻,但是好像做着大买卖。”
“住址和电话号码是?”
“你现在方便拿笔做记录吗?”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没关系,你继续说吧。”
刘健一将这个男人的手机号码和住址告诉了我,我将这些信息刻进了脑子里。
“他的背后好像有大人物扶持吧?”
“目前还没有调查到这一步。既然是个年轻的台湾人,要么是做正经生意的人,要么是背后有人扶持,想想也就这两种可能吧。”
“知道了,请继续调查叫徐锐的这个男人的背景。另外,如果能给我弄一张徐锐的照片就更好了。”
“你想干什么?”
“和你没有关系。”
“好吧,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的。今晚或者明晚,请你来我店里一趟。我想和你谈谈关于这件事的费用方面的细节,韩豪事件的情报差不多也该到了,徐锐的照片也顺便给你。”
“一有时间我就过去。”
“我等你。再见。”
刘健一挂断了电话。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再一次仰望小文的公寓。公寓的墙面脏兮兮的。但是,应该不会像在故乡的农村那样挨冻吧。
江东区东阳三—X—X,东阳花园九〇一。我乘坐出租车来到了刘健一告诉我的徐锐住址。东阳花园是新建的公寓,给人感觉它比周围的建筑物高出一头。虽然我不知道最近公寓的行情,但是一户也不可能到五千万。正如刘健一所言,徐锐赚的钱好像相当多。
能找到这里固然是件好事,可是我此时感到迷惘。公寓的入口处好像配备了最先进的安全系统,需要输入密码或者用里边居民给的磁卡刷卡才能进去。即使侥幸溜进去,入口的内侧就是警卫室,穿着制服的警备员也会监视到。周围的行人很稀少,偶尔会有几个居民出入这个公寓。我既然不知道徐锐的长相,检查出入这个公寓的人就没有意义了。
我在公寓的周围徘徊,最终决定放弃,我刚要离开这里,公寓入口的方向有了动静。三个男人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这三个人年龄大概都在三十岁左右,都穿着名牌西装,看起来都像商人,不过无法判断是大陆人还是台湾人。我朝与他们三个人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拿出手机拨打了从刘健一那里打听来的号码。我一边咽下留在嘴里的口水,一边按下了通话键。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滚石乐队的旋律,是《Satisfaction》的来电铃声。我挂断电话后回过头去,看到中间的那个男人好像将手机贴到了耳朵边。
徐锐,肯定没错。我虽然想跟踪他们,但是更不想冒险。
徐锐在对其他两个人讲着什么。我听到了一些随风飘来的声音,他说的好像是台湾方言。
从入口出来的时候,徐锐的面孔已经刻进了我的眼里。
我拿起手机,用打电话来消磨时间。记忆的洪流难以忍耐,我好像不能集中精神想一件事。
王华说陈和伍还没有与他联系。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也没有任何新的情况。巡逻警察仍然到处都是,即使只是在歌舞伎町走走都有危险。
在这种状况下,能搜集到情报吗?
面对每隔一个小时打一通电话的我,王华最后喊着说道:“非法入境和非法就业的外国人确实有存在于歌舞伎町的,只要进行职务询问就能将其送回国,指望在歌舞伎町搜集情报是白搭的。”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去锦系町的想法涌上我的喉咙。从黑暗的歌舞伎町胡同里伸出了无数的手,抓住了我的四肢。这些手各自朝着胡乱的方向拽我,我产生了这种错觉。身体好像被拉得四分五裂了。
我忍受着疼痛,在歌舞伎町的夜色中徘徊。
我走进了一家正经中国人——持有签证的中国人聚集的店,说三道四的家伙谈论着韩豪被害的事。
我竖起耳朵去听,也得不到任何新的消息。夜间在歌舞伎町谈论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谣言,韩豪的被害一事被抛到了胡同的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我获得自由的希望也愈加渺茫。
我下定决心向刘健一的酒吧走去。应该被记忆的洪流冲跑的不安缠住了我的脚。我站在那厚重的铁门前,一动不动。我抬不起按门铃的胳膊,像一尊石像伫立在那里。这时,我听到头上传来打开窗户的声音。
“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这是刘健一的声音。我忘了他可以在监控中看到我这回事。
“请开门。”我开口说道,没有抬头看摄像头。
随着一阵笑声,门打开了。我感觉身体一下就燃烧了起来。我的一切都被看透了——屈辱感比不安更加强烈。登上了狭窄的楼梯,我跑了上去。
店内和平时一样,没有一个顾客。刘健一坐在窗边的一个座位上,眼睛盯着电脑。电脑旁边放着一个大杯子和烟灰缸,刘健一的左手拿着一支冒着烟的雪茄。
“你抽雪茄啊?”我随口说道。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说什么好。
“你是觉得我不像是抽雪茄那种类型的人吗?”
刘健一的声音很嘹亮,任何人都听得出来话里充满讽刺。
“你对雪茄了解有多少?贵?劲儿大?味道比烟草好?在大型跑马场抽雪茄烟?”
我含糊地摇了摇头。我对雪茄烟一无所知。
虽然我知道大型跑马场风靡一时的职业选手,但是第一次听说他有抽雪茄烟的嗜好。
“无论你对雪茄烟了解多少都没有关系。对我而言,雪茄很香,仅此而已。”
刘健一抽着雪茄说道。大量的烟圈盘旋上升,烟中隐约有些香味。
“你也听说了不少吧,我过去掌控着这条街。”刘健一右手攥着拳头说,“如今我只有这个店了。
福建人和东北人从我手中夺走了一切,过去福建人狗屁不如。”
电脑显示器的光芒照着刘健一的脸。他脸色苍白,两眼乌黑,嘴唇红润,看上去像是一个从阴间来的鬼魂。
“跟我来!”刘健一站了起来,拿着杯子开始走上了店内的楼梯。
这楼梯和门口的一样狭窄,楼梯平台有一个洗手间,继续往上爬楼梯来到了楼上的阁楼,顶棚很低。在这个只有四张半草席大小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沙发床、一个衣柜和一个玻璃窗贮藏柜。贮藏柜里面塞满了盛放雪茄烟的箱子。迎面的门上方挂着一个数字温湿度计,温度是二十摄氏度,湿度是百分之六十八。在贮藏柜周围可以听到电动机的声音,柜的下层放着一个黑色的匣子,也许是它发出的声音。
“这是我的一切。”刘健一伸出右手说道。
他转过身来,抽口烟后继续说:“我这里够简陋的吧。”
确实是个简陋的房间。存放着雪茄烟的那个华丽的贮藏柜打破了这个房间的平衡。
“我住的地方和这里差不多,只是比这里大一点而已。”
刘健一翘起了嘴唇,他是想笑出来吧,可是那个让人联想起海底的乌黑眼睛没有表露出任何感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人。”刘健一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不过,你肯定特别讨厌温柔的男人吧。”我舔着嘴唇说道。
刘健一这下摇晃着身子笑了起来,乌黑的眼睛已经不再盯着我看了。
“我不怎么喝酒,对女人本来也没有很强的欲望——这并不是说我喜欢男人啊——说起工作之余的乐趣就只有这个了。”
刘健一把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打开了贮藏柜。电动机的声音好像也变大了,地板上除了杯子还有一个和楼下一样的大号烟灰缸。刘健一打开了一箱雪茄烟,取出了一支细长的雪茄。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类似小刀和一个打火机模样的东西的他,在切掉烟嘴后,打着了打火机,打火机喷出了细长的蓝火。刘健一用来点烟的不是打火机,而是一个小型的喷灯,细长的火苗外焰精巧地烧着雪茄。当雪茄的烟头变红冒出烟后,刘健一熄灭了喷灯,将这支雪茄烟递给了我。
“你试试这烟。不要将烟吸到肺里,只在口中吞吐就行。”
我接过这支雪茄烟,吸了一口,与普通香烟相差悬殊的烟量进入了我的嘴里。虽然我理解刘健一的意思,可是已经习惯吸普通香烟的喉咙无意识地将烟送到了肺里。
我并没有被呛到,也没有咳嗽。虽然受到了大量尼古丁的冲击,但是也尝到了烟的香味。这是以甜味为主的雪茄烟,芳香柔和,与我平时吸的香烟正好相反。
“怎么样?”刘健一歪着脑袋看着我问道。
我回答说:“味道不错。”
“这是古巴产的名牌雪茄,在古巴也是很甜的。出人意料的是,它与普洱茶一起享用更加美味。”
刘健一再一次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杯子,一边喝着杯中的茶一边抽着雪茄。刘健一抽的雪茄和我的在颜色、长度和粗细上都不同。
“你已经对雪茄没有偏见了吧,是不是?”
“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好抽。这下我就理解那些抽雪茄的人了。”
“不过,你并没有完全了解雪茄烟。”
我又抽了一口雪茄烟。这次没有让烟进入肺里,只是在口中回味它的香气。最开始的第一口感觉到的是甜味和香气,不过这一口让我感觉到甜味里面有几种香味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置信的多种香气融合在一起,升华成了香草的香甜。我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等待着刘健一的话语。
“人吧,有很多只要知道一就想知道十的笨蛋。你抽的雪茄烟,是我在这……”刘健一指着贮藏柜说,“精心培育出来的,所以很好抽。你可以到那边时髦的雪茄吧去抽抽一样的雪茄烟,肯定会觉得难抽得抽不下去的。”
“也就是说只有抽了难抽的烟后,才能了解真正好抽的雪茄烟?我好像已经明白这一点了。”
“只理解到这一层次是不行的,雪茄并不是由其本身决定味道的。抽雪茄的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等细节能改变其味道。另外,即时放在同一箱中同一牌子的雪茄烟,每一支烟的味道也可能都不同。”
“总之……”
“总之,只抽一支雪茄烟是不能了解其全部的。抽十支、一百支、一千支都无法完全了解。所以,雪茄跟人是一样的。”
“就像你一样?”
“嗯,就像我一样吧。”刘健一说完,叼起了雪茄。他只是抽着雪茄烟,并不打算说话。
我也抽着自己的雪茄烟,进一步感受它的味道,同时思考着接下来的话题。我没有想到刘健一为了向我介绍雪茄烟而滔滔不绝。这里边应该有什么蹊跷。
我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等待刘健一再次开口说话。两个中年男人在昏暗的房间中一言不发地抽着雪茄,缓缓升腾的烟气令人毛骨悚然,也有些滑稽可笑。刘健一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我觉得他是在试探我,内心有些焦急,雪茄烟的三分之一已经变成烟灰了。
“刚才你说的这番话是要给我什么教训呢?”我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急躁,率先开口问道。
“人都是傻瓜。虽然想了解对象,但是无法理解其全部。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又如何呢?我觉得你比别人聪明一些。实际上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这种人是最不好应付的。”
“你是什么意思?”
“即使到处打听我的消息,到头来你还是对我一无所知。”
飘在空气中的烟可能是太浓了,我看不清刘健一的脸色。冷气不知不觉袭来,雪茄的烟气变成了烟雾。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台南饭店的丁友,还有锦系町的陈和伍的脸孔。无论是谁,他们三个都有可能是刘健一的情报员。
“好了,我们下楼吧。我这里已经获取了不少情报。”
刘健一用下巴指着楼梯的方向对我说道。我不想违背他的指令,悄然转身走下了吱吱嘎嘎的楼梯。我和刘健一脚踏楼梯的节奏踩到了同一调子上,奏出了奇妙的旋律。来到楼下后,刘健一走到了我的前面,坐在了电脑前的一把椅子上。
电脑的屏幕是黑着的,刘健碰了一下键盘,屏幕变亮了。
“袭击韩豪的家伙不是新宿一带的人,可以这么下结论吧。虽然给予了很多奖励,但是一条像样的情报都没有。”
我想看一下电脑的屏幕,可是刘健一的肩膀摆出了一副拒绝观看的架势。不安如同雪茄烟的烟气一样缠绕着我的身体。我的精神状体做不到无视刘健一的拒绝。于是我坐在了他的正对面。
“如果暗中指挥的人是新宿的人,即使袭击韩豪的家伙不是这一带的人,也肯定能获取一些风声的。但是,这次什么也没有。凶手是从外面来的,袭击韩豪后,又回到了外面。只能这么认为了。”
刘健一站了起来,继续敲击着键盘。夹在左手的雪茄已经出现了两厘米长的烟灰,正如那牢固的外观,看不出烟灰要掉下来。
“除此之外的线索呢?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张嘴说话的时候才注意到嗓子渴得冒烟了。喉咙里面干透了,舌头发硬,已经不能正常地说话了。
“我们发现新宿一带收集不到情报,所以今天上午扩大了调查范围。池袋、涩谷、六本木、上野、锦系町……从这些地方听到了一些风声。其中也包括那个赵浩的消息。”
“据说他在做很赚钱的生意?”
“是的。”刘健一把烟灰弹到了烟灰缸里,“这两三天他好像玩得很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让人担忧的情报,不过现阶段继续深挖锦系町的线索是最好的选择吧。当然,我们也获得了一些其他的情报。”
“赵浩的住址是?”
“现在我就让他们去查。我在锦系町有几个关系,明天就能知道了吧。接下来就是这个……”
刘健一的背后和楼梯之间放着一个黑色的箱子,他伸手从黑色的箱子里取出了一张照片和几页文件。
“这是徐锐的照片。”
我从刘健一手里接过了照片。照片上面是一个男人的头像,一头短发和锐利的目光。没错,他肯定就是我今天在东阳町见到的那个男人。
“他好像在锦系町和新小岩经营着几个类似于‘夜来来’那样的店和色情场所。可以说一半是流氓生意,一半是正经生意吧。据说他的手下有几个俯首帖耳的东北流氓。”刘健一平静地说道。
“资金来源呢?这么年轻就能做这么大的生意,应该有些背景吧,是不是?”
对于我的问题,刘健一摇摇头回答说:“还没有调查到这一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安排人去调查的。”
我很想知道。徐锐这个男人是个怎样的人?背后有谁为其撑腰?是否容易驾驭?他会成为我拯救小文时的障碍吗?我想了解一切能够知道的情况。
“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了。”刘健一安静地说,“接下来轮到你了。”
“轮到我?”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先把钱交了,五十万。”
“啊,这个啊。”我急急忙忙地拿出了钱包,将十万一捆的五捆钱递给了刘健一。
“这是调查韩豪事件的押金,对吧?”
我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刘健一说这句话并不是问我,只是在提醒我罢了。
“‘夜来来’和徐锐是另外一回事。押金也需要五十万。”
“我在电话里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份押金请你先等等。”
“你的伙伴们为了给韩豪报仇凑了一百五十万的经费,对吧?”
泼在我身上的冷水变成了热水,流到了我的后背上。刘健一无所不知。没有什么事能够瞒过这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吧,这是我的生意。一个人走漏了风声,别人听到之后又会告诉其他人。这么传来传去的就会传到我这里了。”
我舔了舔嘴唇,嘴唇也干得裂开了。
“那个钱是大家凑出来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因为私事而动用这个钱。”
“那你怎么支付呢?不好意思,我调查了你的经济情况。五十万,虽然我觉得你不是支付不起,但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会想办法的。”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越想抑制这种颤抖,颤抖得就越厉害。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都知道什么?我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在嘶吼,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说了,不一定要用钱来买情报。等价交换也是可以的,我说过吧?”
“你要让我交出什么呢?”
“第一,停止对我的调查。”
刘健一脸上的笑容或者接近微笑的表情消失了。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就像虚无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知道了。”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第二,在这起事件调查中你付出了不少心血,我希望你能把在这期间的听闻向我汇报。当然,你要是隐瞒一些不方便报告的内容也没有关系。”
对我来说不方便报告的内容……我那胡编乱造的经历好像已经暴露了。无法阻挡的汗水从我的汗毛眼中大量涌出。
“第三,将缉毒警察的情报向我通报。”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根粗大的棒子打中,一下就蒙了。
对于处理和矢岛的关系,我一向都是很谨慎的。我们二人的关系应该是一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如果不是我或者矢岛走漏风声的话。会是矢岛吗?不会,如果矢岛是刘健一的情报提供者,那么刘健一就没有必要特意让我向他汇报缉毒警察的情报了。脚下的地板出现了一道裂缝,恐怖从中喷射出来。
“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是吧?最初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说出了一些你的信息,你还记得吧?一般情况下,对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是韩豪的手下,我是不会去查他的背景的。我发现有必要后,就对你做了一番调查,所以从中得知你是缉毒警察的一条狗。”
“如果你最初就知道的话,会觉得有必要从我这里套取缉毒警察的情报吧?”
我迫不及待地说道。绝对的恐怖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开始琢磨着杀死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只要我那胡编乱造的经历出现一点破绽,很快就会完全暴露。在这发生之前,我必须采取一些措施。
“跟我讲述你的情况的人已经死了。控制你的缉毒警察是矢岛茂雄吧?那个人是矢岛的上司。武基裕,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啊。你一直认为,你的情况只有你自己和矢岛两个人知道,是吧?”
“不是吗?”
“那个家伙毕竟是个官员。晋升是他的第一目标,为了晋升他也会向上司献媚的。只要上司让他说出情报提供者的名字,他会乐呵呵地老实交代吧。”
矢岛的面孔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男人将我的名字出卖给他的上司,也不是不可思议的。手掌的疼痛让我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紧紧地握拳,指甲插进了手掌心,渗出了鲜血。鲜血煽动了我的感情,愤怒和杀意盖过了恐怖。
这个男人有什么权利暴露我的秘密?他在逼迫我吗?他将如何待我?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会停止调查你甘心做矢岛一条狗的理由。”
刘健一这么一说,我的怒火和杀意迅速从我的掌心溜走了。
“你说什么?”
“我很理解你这样的人。你不是为了金钱,是有其他的理由,而且是特别的理由吧。如果不是的话,你不会为了缉毒警察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
刘健一的那双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恐惧感再次袭来。他的眼睛在说这样的话:我全都知道,包括你和美琪的事,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我被刘健一眼睛中溢出的黑暗吞没了。我与美琪的回忆,美琪死亡瞬间的声音等都被那黑暗吞没了。向我袭来的黑暗,嘲笑我的诚实比尘土还轻。你为了保全自己,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杀。由于你那愚蠢的行为,违背了与小文的约定,她可是你比亲妹妹还要喜爱的女孩啊。
“你想知道什么?”我问道,声音不再颤抖,只是机械地发出了单调的声音。
刘健一回答说:“什么都想知道。我只是为了充实自己的买卖。”刘健一声音的平淡不逊于我。
我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流到了下巴。我擦了擦脸,这并不是汗,而是从眼角流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