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星周《长恨歌:不夜城3》

第10节

作者:驰星周  来源:驰星周全集 
  度过了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我迎来了一个精神恍惚的早晨。与刘健一见面后萌生的不安一直没有消失,这让我的神经疲惫不堪。疲乏的神经仍然不间断地继续发送电波,让我的大脑持续转动,直到临近过热而崩溃。类似于强迫性思维的想法抓住我不放。
  刘健一在干什么?他在哪里?他肯定在调查我的过去,我胡编乱造的经历肯定会被揭穿的。
  我坐立不安,拨通了朋友的电话。我向他打听了几个在歌舞伎町早已扎根的台湾人的名字,他们都是老人或者女人,年富力强的台湾人选择在日本奋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人们回到了故乡,或者去了香港和东南亚地区,只有一部分女人在日本站稳了脚跟,靠经营店铺维持生计。
  老人基本上都是地主,或者经营饭店。现如今将店交给他人经营,自己过上了优雅的老年生活,他们远离了喧嚣的歌舞伎町。不过,正经的店铺毕竟是正经的店铺。长年在那里上班的职工,可能见证了歌舞伎町长年的变化。
  我冲了个热水澡,睡眠不足的大脑变得清醒了些,现在正好是吃中午饭的时间。打理好自己后,我出门奔向歌舞伎町。
  进入西武新宿站对面的胡同后,没走几步我就来到了一栋杂居的高楼前,一楼有一个“台南饭店”。这家饭店仍然残留着过去中华饭店的样子,菜单上也罗列着和台南没有关系的饭菜。我点了荞麦面和饺子,用吃饭打发时间。
  虽然说是午饭的时间,但是店里并不拥挤,不过也谈不上安静。
  无论什么方面来看这个店都是不完善的。
  一个小时过后,突然没有顾客了。一名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正在收拾顾客用过的餐具,我望着他的背后用普通话问道:“您在这个店里工作多年了吧?”
  这个男人板着脸回过头说:“已经七年了。”
  他口音很重,恐怕籍贯是福建一带的吧。台湾有很多来自福建的人,他们说的话和福建方言很像。
  “那可真不简单。这里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我想你的工资也不高吧。”
  “没有办法啊,我也没有其他的能耐。如果想赚得更多,只能去当流氓了,那样的事我可干不了。”
  “你几点开始休息?”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男人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好奇和警戒使他那将要睡着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活力。
  “我想问问你有个兼职你要不要做?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我想让你告诉我五六年前这一带的情况。”
  “什么?这样啊。”这个男人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一个小时左右就好。在那边的咖啡店一边喝点茶什么的一边聊聊……对了,如果你告诉了我想知道的事,我会给你两万日元。”
  这个男人瞪圆了眼睛,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即使从他的喉咙里伸出一只手也不奇怪。我笑着点了点头。这个男人应该会什么都跟我说吧。不安变得微弱,极强的自信支配着我的神经。
  “我从三点开始休息,到五点结束。”
  “那么,我们就定在三点吧。”
  我马上将附近一家咖啡店的名字告诉了他,说完我离开了这家饭店。
  三点整的时候,那个男人来到了我指定的咖啡店。我的咖啡已经凉了。
  “你真的会给我两万日元吗?”这个男人落座后,激动地问道。
  他在台南饭店的工作,每个月拿到的工资连二十万都不到吧。对于他来说,两万应该是个不小的数目。我从钱包里抽出了两张面值为一万日元的纸币,放在了咖啡杯碟的下面。
  “你叫什么名字?”
  “丁友。”
  这个男人两眼紧紧盯着那两万日元,他简直就像要用意念将咖啡杯打破。
  “我叫武基裕。”
  “你是日本人?”丁友终于抬起头问道。
  “我是第二代战争孤儿。”
  “哦,原来是这样啊。你是什么人都无所谓。你赶快告诉我,我应该说些什么吧。”
  我举起手来,引来了店内服务员的注意。我一边给丁友点咖啡,一边点着了一支烟。丁友脸上出现了不舒服的表情,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说七年前你就在那家饭店工作了?”
  “对,我就是个廉价劳动力啊。因为是托远房亲戚的关系才过来的,所以也不能有什么不满……只要在那个饭店上班,就不会担心因非法就业而被捕……”
  “那么,你应该知道上海和北京的家伙们主宰这一带时的情况吧。”
  “啊,我来到歌舞伎町的时候感到很意外,流氓们正拿着青龙刀和枪在那一带作威作福。你来到日本多少年了?”
  “十五年。”
  “那么,你看过报纸和电视的新闻吧?杀人的事件经常发生。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年代,与现在完全不同。”
  丁友盯着我的手说道。我手中的香烟升起了摇摆的青烟,我把烟盒推到了丁友那边。丁友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叼起了一支烟。
  “最近很少抽烟了,日本的什么东西都贵。”
  “但是总比回福建要强,是吧?”
  “老家毕竟是农村。”
  “刘健一这个名字你听着耳熟吧?”我突然投掷了一颗炸弹。已经点着烟的丁友像呛着似的咳个不停。
  “刘健一?那个家伙是个鬼。只要不招惹他,就会平安无事的。”
  “鬼?你开玩笑呢吧。现在提起鬼来,连孩子都不害怕。”
  “我说的是真的。”丁友向前探着身子说道,“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杀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弟弟。”
  “弟弟?”
  杀死自己恋人的传言倒是煞有介事地流传过,至于杀死自己的弟弟,我是第一次听说。
  “亲如弟弟与其一同成长起来的一个男人,刘健一无情地将他杀害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哪儿知道啊。”丁友大口大口地吐着烟说道。
  “只是谣言吧?”
  “不是谣言。虽然大家都认为这只是谣言,但是我了解此事。我们饭店的老板是一个台湾的爷爷。我听到了台湾人聚在一起开会的内容。”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遇到大麻烦了。当时一个好像是刘健一监护人的爷爷也在。我记得他好像叫杨伟民。总之,那个爷爷在歌舞伎町很有势力。据说上海和北京的家伙们远不如他。那个爷爷最疼爱刘健一的弟弟,可是刘健一却杀死了他。刘健一的这一举动震惊了所有台湾人。就这么放任不管?愤怒的杨伟民将有什么动作?我就不得而知了。”
  当服务员端着咖啡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丁友闭上了嘴巴,将手中的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怒火中烧的杨伟民做出了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丁友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摇了摇头。他简直就像在感叹自己的祖父一样。
  “杨伟民被刘健一逐出歌舞伎町,最后被杀害了。然后,刘健一就成了歌舞伎町的主宰。爷爷的人脉和金钱全部落入了他的手中。不过也就折腾了一两年的时间。后来我们福建和你们东北的人们大量拥入日本,已经将过去的权力和人脉弄得乱七八糟。”
  “杨伟民也是被刘健一杀害的吗?”
  “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杨伟民藏身于横滨,伺机进行反击,可是在发动反击前就被杀了。台湾人都惊慌失措,乱了手脚。只要杨伟民活着,即使是落魄的台湾人也能在歌舞伎町混口饭吃。杨伟民这一死,一切都完了。杨爷爷死后,很多台湾人都离开了这里。”
  “你刚才说刘健一得到了杨伟民的钱?”
  “这也是我从我们老板那里听来的。杨爷爷好像在地下银行存着好几亿日元,那些钱也都进入了刘健一的口袋。不过,如果你看到那家伙现在的生活状态,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因为,如果能够拥有那多么的钱,完全可以告别这里,在别的地方过上悠然自得的日子,是吧?”
  杀害自己的恋人,杀害亲如兄弟的男人,杀害自己的监护人……刘健一那乌黑的眼睛清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如此,看来刘健一是个残忍的家伙。不过,他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有很多人想做掉他吧?虽说称其为鬼,但是他应该很弱吧?”
  “可是他亲自动手杀害的只有他的女人,而且当时的情况是如果不杀她,他自己就会被杀。知道了吧?如果是神志失常错杀的还可以理解。
  “但是,刘健一是经过冷静的思考,有计划地杀死了亲如家人的两个人。所以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鬼。他没有感情,不知道将感情忘在哪里了。也许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感情这种东西。”
  “他杀死了自己的恋人,不是吗?既然能喜欢上女人,说明他应该是有感情的。”我红着脸说道,好像在生什么气。
  “也许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恋人后,变成了鬼。”
  丁友这次没有请示我,自己抽出了一支香烟。咖啡他一口也没有喝。
  “现在的刘健一有朋友吗?”
  “不清楚。我既与他没有任何交集,又对他不感兴趣。不过,鬼毕竟是鬼,只要不接近他就不会有事的。”
  丁友所掌握的情报微乎其微。我沮丧地叹了口气,把钱塞进了丁友的手里。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告诉你这些就可以了吗?”
  “嗯,已经足够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听有关刘健一的事,但是我要劝你最好不要接近那个家伙。”
  “嗯,我不会接近他的。”我站起来说道,“那我们再会吧。”
  我对丁友说完客套话,来到收银台买单。我发现忘拿烟了,回过头去看到丁友正在用手机发邮件。我顿时感觉后背袭来一股寒气。如果丁友是刘健一的一名情报提供者的话……这种猜测不是不可能,我擦了擦冒出的冷汗。丁友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抬起了头。他露出爽朗的笑容,挥动着我的烟说:“这个给我吧,好吗?”
  我微微点了下头,接过收银员的找零后,迈着凌乱的脚步离开了这家咖啡店。
  丁友如果是刘健一的情报提供者……这种妄想的疑念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从丁友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正经工作的人,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感到内疚。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摆脱这种疑念。它就像我最初记忆中的白布摇摆不定,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拨打了王华的电话,与他取得了联系。王华说他筹集到了一百五十万。他强调这是给韩豪报仇的钱,我回答说:“那当然。”
  王华怀里揣着一大笔钱,徘徊在街上的鬣狗对钱的味道很敏感。
  所以我们碰面的话,有必要避开繁华街区,但也得是个人多的地方,于是我们决定在神保町的三省堂见面。约好见面地点后,我挂断了电话。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神保町。如果乘坐人员混杂的电车,处在人山人海中,可能会被人盯上吧,这种妄想没完没了地在我大脑中铺开。
  没过三十分钟的工夫,刘健一的存在又在我脑海中变得巨大。他那乌黑的眼睛和深邃的眼神与白布形成对比,使我陷入了不安。
  我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下了出租车,向三省堂走去。这时我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我从靖国大道走进一条没有人的胡同,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没有来电信息。
  “是我。有什么进展吗?”可能是信号的问题,矢岛的声音有些不稳定。
  “还没有。”
  “声音好像有延迟吧。昨天你不是挺激动的吗?”
  “从早上起来就一直东奔西跑的,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至少你已经努力了。这么做也是为了你自己哈……喂,明天的午饭一起吃吧?”
  “你手头的大活儿怎样了?”
  “已经搞定了,没想到会这么快。”矢岛若无其事地说道。
  “好的。我们在哪里见面?”
  “高轮王子怎么样?在那边的话,与歌舞伎町的无赖和中国流氓碰在一起的可能性会很小吧?”
  “十二点可以吗?”
  “嗯。我在大堂等你,和往常一样。”
  “好的。”
  我用带刺儿的口吻说完,挂断了电话。与矢岛通完电话后,内心又涌起了与以往一样的感情。不是厌恶,不是侮蔑,也不是憎恨。这种感情类似于开始感冒时感觉到的寒冷。
  我在铃兰大街左转后进入了三省堂,人不多不少,这里并不适合日本流氓,我害怕被人看见的想法变淡了。
  我到的时候,王华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他在读一份中文报纸。
  “才筹集到一百五十万啊,看来有几个人钱出得不太痛快吧?”
  听到我的声音后,王华放下报纸,露出脸来。
  “他们认为人都死了,做这些也没什么用。净是些废物。”
  王华把报纸放到桌边,粗鲁地喝起了咖啡。
  “哎,没办法啊。谁让我们处在残酷的社会中呢,只有那些有干劲的家伙才会去报仇吧?”
  我坐在了王华对面的椅子上,伸手去拿他的烟。自丁友拿走我的烟后,我就没有吸过一支烟。我的身体想要尼古丁了。
  “与情报咨询公司谈过了吗?”
  “嗯,我已经交了一部分钱,让他着手去做了。”
  “那个公司信得过吗?”
  “那个人很能干。我打算先从他那里做一些试探,我们最好也要尽量去收集情报。”
  “嗯,阿英在外面听说了一点风声。”
  阿英是一个叫周英的小伙子,他是一个地位极其卑微的男人,但是他能获取了小流氓之间流传的风声。
  “阿英说了什么?”
  “听他说锦系町一带最近出现了一个自以为潇洒的年轻人。他是一名第三代战争孤儿,你知道吧?他在千叶与飞车党和流氓们结盟,有一定的势力。”
  我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点了点头。作为第二代及第三代战争孤儿,他们无法融入日本的生活和社会结构,很多人走上了无视法律的那条路。
  “他们怎么了?”
  “平时他们都是狠压价的,最近他们出手很阔气。即使询问他们为什么手头这么宽裕,他们也只是得意地大笑而已。”
  歌舞伎町和锦系町都有走上歧途的第二代及第三代战争孤儿。不,现在日本全国各个地方都有,就如同中国人一样。他们憎恨日本,也憎恨中国。那种被憎恶束缚的感情很容易爆发,爆发的可怕程度是难以形容的。如果是第二代战争孤儿或者第三代制造了那场袭击,应该没有人会感到吃惊吧。
  “锦系町啊……你那里有熟人吗?”
  “有几个。你要去吗?”
  我看了一眼手表,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我只是想要一点思考的时间。我本已打算好今晚去歌舞伎町,想去几家中国人的俱乐部转转,和那些知道过去情况、了解刘健一的台湾女人聊聊。但是和丁友说完话后,我的脑袋里残留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疑念。频繁进入背景复杂的场所,打探刘健一的各种情况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去吧。”
  “那好,我叫上阿亮一起去。有他在的话,出什么事都让人放心。”
  程光亮是一个让人畏惧的彪形大汉。他身体强壮,虽说不是很凶暴,但是一般人在他旁边都会老老实实的。
  “对,有阿亮在就放心了。阿华,你联系好锦系町的朋友,和阿亮一起先去锦系町,八点左右我去与你们会合。”
  “这段时间你要去干什么,阿基?”
  “我先去把钱存起来,带着这么多钱在外面晃荡不好吧?”
  我翻过手掌,向王华伸去。王华的眼睛放出厌恶的光芒。
  “这可是我们的钱。你千万不要忘记,阿基。”
  “为韩豪报仇的钱,我不会忘的。”
  王华从上衣的口袋内掏出了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我接过这个信封后,看了看里面的钱,面值为一万日元的钞票凌乱地塞满了这个信封。我有些怀疑这些钱是不是真的有一百五十万,但是觉得王华也不会因为这几个钱跟我闹别扭。十年前的话,十万、二十万的钱对于从中国非法来到日本的人而言算是个大数目,现在只能算得上是零钱。
  我把这个茶色信封塞进了内侧的口袋。为了告诉来到我们面前的服务员我不需要点东西,我冲他摆了摆手。
  “那我们待会儿见,阿华。八点前我给你打电话。”
  我说完这句话后没等王华张嘴,就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