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警察减少了。不过,风林会馆的周围仍然被森严的警戒带封锁着。我听说刘健一开的酒吧与花道大街相隔,位于风林会馆正对面的旧街区内。
当我进入狭窄而黑暗的小胡同时,下水道散发出的气味让人无法呼吸,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巨变。歌舞伎町的繁华和杂乱褪了色,我被可疑的空气笼罩着。眼看就要腐朽的二层木质建筑进入我的视野,中国菜馆和性 交易场所以及让人联想起金街的酒吧,这些店铺的招牌放出毫无秩序的光芒。
我想起来了,过去这一带的上海帮与北京帮之间,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对抗,那个时候歌舞伎町的中国人社会被与现在不同层次的混沌笼罩着。
在北京人经营的中国菜馆里,上海帮的流氓蜂拥而至,他们用青龙刀对店内的人们大肆屠杀。那起事件的残暴和大胆让日本人震撼不已。不过,如今没有干那种蠢事的流氓了。如果必须要杀某人,会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杀掉目标,并悄无声息地将其埋葬。
一切都变了。
穿过“L”字形的胡同一走入东大街,就看到写有“加勒比海”的招牌。这个蓝底白字的招牌与周围的空气格格不入。我沿着东大街继续往里走,来到一座二层建筑前,一楼是卖成人玩具的店铺。从玩具店门口的旁边可以看到一道厚重的铁门,铁门上方的“加勒比海”招牌闪闪发光。
招牌的上方安装着摄像头,通过它主人可以监视来访的人。恐怕铁门的里边有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吧。
我站在铁门前,抬头望着摄像头。通过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室内亮着灯,从窗户传出低音和鼓声节奏鲜明的旋律。我呼吸起来仍然很困难,喉咙干燥,手掌则冒出了汗水。楼宇对讲装置在与我右肩同高的地方,我那将要伸出按对讲按钮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一边自我嘲笑,一边按下了对讲按钮,自我意识再强也要适可而止了。我会被拒之门外还是会被迎接入门呢?无论怎么想,也只会出现这两种结果中的一个。
过了一会儿,扬声器里传来了声音。
“这里是会员制的。”
说话人讲的是日语。听到这平淡无奇而又捉摸不定的声音,我的呼吸困难越来越严重了。
“我想见刘健一先生。”
“我说了,这里是会员制的。”
“那么,让我成为这里的会员吧。”我听到了他那试图憋住的笑声。
“你说得真轻巧啊。”
于是我说话的口吻变得谦虚起来。呼吸困难的症状略微减轻。
“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刘健一先生。”
“五万。”
“啊?”
“入会费。”
我急急忙忙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起了将村上给的经费中的一部分放进了钱包,我长舒了一口气。
“没问题。”
在我说这句话的同时,铁门上方响起了开锁的金属声。我的手伸向门把手,往下一拧,厚重的铁门静静地打开了。铁门的里边是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狭窄楼梯,空气中混杂着发霉和酒精的味道。我登上楼梯,酒吧的模样映入眼帘,昏暗的灯光和拉丁音乐,我在楼梯上每迈一步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这个酒吧很小,店内没有一个客人。靠着墙壁一侧摆着三张四人餐桌。店里的人在那狭小的柜台里面。
“先交五万块钱。”那个男人开口说道。
我的眼睛盯着他,年龄不详的面孔上有一双目光深邃的黑眼睛,是我当时遇到的那双眼——他是从人行道蹿出的那个男人。
“我见过你。”我像说梦话似的嘟囔道。
“啊,对。我们见过。你当时从风林会馆那边像逃跑似的跑来。”
没错。就是那个时候,枪击事件发生后我碰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你就是刘健一吗?”
“你听说了刘健一在这个店里吧?这个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呢?”
我没有必要环视这个店了。刘健一所在的柜台里面只有半张草席大小的空间,他在冰箱和灶台之间的地方,青白色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冰箱的上面有一个显示器,画面里是店前胡同的景象。在显示器那微弱光亮的映衬下,刘健一看起来像个亡灵。他的双眼仍是黑不见底,我跟被鬼附身似的不能动弹了。
“韩豪被杀了。我必须找到凶手。”我终于张开了嘴说道,我的喉咙在颤抖。
“先交五万再说。”刘健一的反应十分乏味。我从钱包里抽出了钱,放到了柜台上。
“韩豪啊……”刘健一一边数钱,一边用中国话说出了韩豪的名字,没有什么口音,不过也不像那种从出生就开始讲这种语言的人那样流利。
“你是他的手下,武基裕吧。”刘健一将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这次用日语说道。
“你认识我?”
“我知道你的基本情况。武基裕,中国名字是李基,是一名第二代战争孤儿,籍贯是黑龙江省。出生日期也不妨让我说说吧?”
我摇了摇头。脖颈周围的汗珠流了下来。恐怕自己胡编乱造的经历出现破绽,这个一直纠缠着我的不安勒住了我的喉咙。
他应该不会知道的。单凭个人档案信息的话,是不能将一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我在心里无数次地默念,可是不安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里是情报咨询公司。你应该听说了吧?在新宿一带工作的中国人的简历,基本上都在这里。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我就没法养活自己了。”刘健一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我想掏出存在他脑子里的东西,将与我有关的信息全部删掉。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我脑海里层出不穷,不安的冷汗已湿透我的后背。两肩有种类似于疲劳的倦怠,口干舌燥,喘不上气来。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你想免费从我这里打听一切情报吗?”
“不……我只是因为有些害怕。”
“这种感觉很正常。先请坐吧!我不喜欢站着谈话。”
在刘健一的催促下,我在门口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刘健一改变了显示器的角度后,从柜台里面走了出来。连我这个位置都能很清楚地看到显示器里的画面。
由于陷入不安,我害怕保持沉默,于是我看着那个显示器说:“至于你能发挥什么作用,单凭那厚重的铁门就足以说明了。”
“过去这一带更乱,我也在年轻的时候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很多流氓扬言要杀死我,于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我知道那道铁门其实没什么作用,但我还是装上了。”
刘健一拿起放在柜台一角的笔记本电脑,坐在了我的对面。
他打开了电脑说:“你说你必须找出杀死韩豪的凶手?”
“嗯。”
“你好像不是要报仇。找到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东明会的人也被杀了吧?一个叫村上的家伙与我接触了,他威胁我必须让我找到那起袭击事件的凶手。”
“原来如此。日本的流氓惹不起啊。”
“你了解哪些情况?”
刘健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双手忙碌地操作着电脑。好像是用无线上的网,键盘一角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烁。这是一台B5笔记本,里面一定存储着庞大的信息,肯定也有关于我的信息。强迫症再次发作,我想弄坏这台电脑并清除里面的数据。
“现在还没有任何情报。”
刘健一停住敲击键盘的手指,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只要歌舞伎町发生什么事件后,就会有情报的邮件吗?”
我努力抑制住沮丧的表情问道。我把刘健一的电脑想象成魔法箱了,所以沮丧的程度也如此之深。
“我有几名情报提供者。除此之外,还有以挣钱为目的发送各种资料的人。对于这次事件的情报,目前来看是很有限的,几乎接近于零。”
另一种沮丧向我袭来。连专业情报咨询公司都不掌握事件的概要,我该如何调查啊?
“你能准备多少钱?”
刘健一关闭了电脑。我对于笔记本电脑的执念变薄弱了,问题果然还是刘健一脑袋中的东西。
他知道我哪些信息,到什么程度呢?
我微微摇了摇头。这里如果是中国的话另当别论,在日本调查我的真实经历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陷入这种无聊的思考之中。如果没有什么收获的话,我会被矢岛和村上做掉的。
“只要出钱就能获得情报吗?”
“不试怎么知道。但是,如果不试,确实什么情报也没有。不花一分钱是没法使唤人的。”
“什么行情?”
“我是根据想得到的情报内容来定价的。至于这次你的情况,先交五十万押金,之后我会分别扣除你从我手中买情报的钱。”
刘健一的脸上洋溢着微笑。那微笑的意思很明显。
“也可能会出现五十万打水漂的情况吧?”
“是的,你应该明白吧,这种买卖是没有任何约束的。”
“如果我说支付完五十万,请你告诉我比你收钱少且情报质量高的情报咨询公司呢?”
“你所说的,至少在东京是没有的。”
刘健一脸上的微笑依然没有消失,从他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极度自信。
先交五十万的押金,恐怕最后需要超过一百万的经费。村上给了我五十万,加上韩豪手下们凑的钱,几乎剩不下什么钱给我自己了。
“我明天把钱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我肯定会带钱来的,能不能现在就开始为我收集情报呢?”
“已经开始了。”刘健一离开了座位,回到了柜台内。他弓着背打开了冰箱门。
“什么情况?”
“刚才,有几个人给我发来了邮件。两三天就会有反馈了吧。”
“你确信我会付钱吗?”
“我只是确信除了我以外,你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刘健一仍然弓着背从柜台里边走了出来。他右手拿着一瓶啤酒,左手拿着两个玻璃杯。落座后,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开始倒酒。
“这是店里请的。庆祝你入会,喝吧!”刘健一举起杯子说道。
我伸手去拿杯子,被汗水浸湿的手掌感觉杯子很凉。我将嘴轻轻地凑到杯子边上,喝了一口啤酒。刘健一没有喝,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看。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找到袭击韩豪的凶手,将他们卖给东明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就和你没有关系了吧?”
“你的气味很淡。”
“气味?”刘健一放下杯子,白色的泡沫逐渐减少。
“是的。流氓们都会散发出一种鲜明的气味,可是你的气味……很稀薄。可能是和某种理由有关系吧,你并不很喜欢现在的样子。”
不安穿过我的脊背。这个男人知道些什么?他掌握着些什么信息?
“是你推测的,还是你掌握着某些信息?”
“是我的直觉。或者说是好奇心。可以说方方面面都有吧。也许你也听说了,几年前在这一带我也是有头有脸的。现如今变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一个落魄的混血儿过着艰苦的日子,只能将手里有限的情报做出正确的分析。为了一直做这样的买卖,必须将任何情报都收集过来为己使用。我必须搞清楚出现在我眼前的人的来路,有时会担心得无法安心睡觉。这就是偏执狂。虽然自己清楚这一点,但就是停不下来。”
我听到了微波似的声音,是幻听。发出声音的原形是我的不安。它吵吵嚷嚷地发出声音尖锐地对抗着刘健一的每一句话。
“我眼前有一个男人,”刘健一没有介意我的不安,继续说道,“他是个流氓,但是完全没有流氓的气味。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要置身于流氓的世界?我想了解他的情况,非常想了解。我破坏了气氛吗?”
“没有。”我用理性回答说。
汗水湿透了衬衫贴到了背上。不过,别人所能看到的部位都是干燥的。这可以说是我为了生存练就的特技,专门应对那挥之不去的不安。绝对不能表露出内心的不安,不能让对方知道我的不安。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置身于这个世界呢?”
“回答这个问题也是入会费的一部分吗?”
“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那样的话,我只能回答,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我喝光杯子里的啤酒后,站了起来。刘健一的杯子里只是气泡在减少。他一口也没有喝。
如同微波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不曾离去。后背流淌下的汗水浸湿了内裤。
“谢谢你的啤酒。”
“在回去之前请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有什么情报,我会立马联系你。”
汗水带走了身体的温度,我忍受着向我袭来的寒气,将电话号码告诉了刘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