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开始就在下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却总也没个头的样子,天空密布铅灰色的浓云,整个大环境的色调是灰的。大家一如既往的练舞,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意外更没有惊喜,弄得人的心绪都仿若这灰色的天气一般毫无生气。
这样冷清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傍晚练习结束,团员们三三两两的冲过澡换了衣裳离去,六月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迦蓝已经收拾完毕在等自己。
迦蓝湿漉漉的长发没有编起来,就这么散开披在肩头,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漆黑纠结,好像一把打湿了的黑色绸缎粘贴在身上,华丽而落拓。迦蓝的脸庞因此看起来也格外净白皎洁,漆黑的眼眸好像深不见底的渊潭,偶尔闪过一丝安谧的光。
六月几乎是迷恋地注视着迦蓝。她今晚看上去是那么美,六月不由自主地想,好像开至荼蘼的花朵一样,有种格外沧桑倦怠而又惊心动魄的凄绝忧伤的美。
恰逢下班高峰时段,又是雨天,公车上挤满了人,出租车也难叫,搭地铁还要转线路,迦蓝和六月商量了一下决定干脆步行回家。
途中经过常去的餐厅,两人索性进去胡乱喝了碗粥权当晚餐。出来的时候还在下雨,六月吸吸鼻子骂了一句,然后和迦蓝相视而笑:“鬼天气,和梁霄的鬼脸一样。”
不等迦蓝说话,六月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显示的号码是小红楼办公室的电话,是梁霄有什么事么?六月边想边接通了电话。
线路的那头是小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的样子,要六月马上回舞团,说是有人找。 “谁啊?”六月不耐烦地问,同时也觉得奇怪,除了五哥,应该没有什么熟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以前的旧同学旧相识早就断了联系,而五哥要找自己只需要打个电话,也不会贸然跑去教室,更不会让别人来通知自己……
正胡乱猜测间,小童的声音又响起,似乎有些犹豫,又好像身旁有人另外授意:“嗯,六月,他说他是你父亲,嗯,继父……”
六月举着电话的手倏地落下,一旁的迦蓝分明看到,六月的脸色于一瞬间灰白下来,好像一支洁白的百合突然伤了水变作一搭一搭蔫蔫的污秽皱纸一般。
“迦蓝,你先回去,我有事去舞团,可能晚些回来。”六月说完,扭头冲出两人合撑的伞,很快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迦蓝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身一个人独自回家。一路上想着,会是什么事呢?六月的神情看起来那么怪异,就像被当头棒喝了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远远的,迦蓝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孤独地徘徊在门口的雨地里,她心里一紧,然后又一松,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崩断了一般,一种空虚疲惫的感觉席卷而来。
她看见柏林站在那里,满脸温柔痛楚的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六月跟着小童上了二楼,在一间空了很久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久违了的继父。
办公室虽然空置了很久,里面桌椅书橱倒是一应俱全,事实上这间房间就在梁霄临时住的套房隔壁,偶尔会充作她的书房使用,所以收拾得倒也干净整齐。
房间里除了那个中年男子,梁霄也在,坐在靠墙的一张写字台后面,一边翻阅着一叠资料,一边客气地回答六月继父偶尔的寒暄和搭讪。
六月一进门就看见了继父,模样没怎么变,只是多添了几分憔悴,算算自己离去时给他留下的钱物,不过一年余的时间应该够他用度,不会吃什么苦。但在六月的眼里,继父略带羞涩的样子透着格外的猥琐和不堪,每次看见或想起他,她都有种想吐的感觉。
对于继父的到来,六月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这么快,也许是最近报章上对“不夜城”的集中报道,剧中演员的介绍也日益丰富地搀杂其中,这才让他找到自己吧。
为什么要这么苦苦相逼呢!六月愤怒地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他几乎毁了自己的一生,每次境况才略好些,他就会像驱之不散的冤魂一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角的余光中,六月看到梁霄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嘴边挂着一丝揣测的、等待好戏上演似的微笑,这使她愈发觉得怒火中烧。
梁霄探究地盯住六月逐渐阴沉下来的面容,适才见到那个自称郑粤生的中年男人时,她就有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男人指着手上一份揉得皱巴巴的杂志上的一整幅“不夜城”报道中的一张照片说:“我找石晚,呃,我是她继父。”脸上堆起卑微的、讨好的笑容。
继父。继女。多么微妙的关系。梁霄的心里浮起一个模糊的肮脏的念头,这个念头在看着六月进门后盯住郑粤生的厌弃表情中显得愈发确实起来。
看着六月和郑粤生僵硬对峙的神色,梁霄干巴巴地笑了,她起身离开坐椅往门口走去,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六月,和你家人好好谈谈吧。”
出乎她的意料,六月很快冷冰冰地回答:“不,我没有家人。”一旁也已经站立起来的郑粤生满脸的尴尬笑容立刻凝滞成一个不知所措的呆板表情。
梁霄咧嘴笑起来,她微微侧着头瞅着六月,似笑非笑地说:“那是你的问题。”
六月毫不示弱地盯着梁霄闪烁着恶意的眼睛,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感兴趣。”
对于六月的挑衅,梁霄显得兴趣盎然,没错,这个小女生很敏锐嘛,她对她是一直很感兴趣的。“对,但也许你没兴趣告诉我。”她嘲弄地说。
果然,六月闭上了嘴。静默了许久,就在梁霄轻轻笑着转身要走时,她听到六月一字一句的话语,她的笑容突然僵硬在了脸上,就像水滴突然遇上了冰寒气流凝结成了固体一样。 “继父,嗯?你不介意吧,如果我告诉别人你在我十九岁那年的六月某天强暴了我,你会不会觉得难堪?”
六月轻柔的声音像一把薄薄的利刃,在暗夜中无声地刺出,闪着微蓝的寒光,只一下就刺穿了郑粤生的心脏。
他痛得弯下腰去,合起双眼的一刹那,他看见六月的眼里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颜色,空白得好像无边无际的沙漠。
柏林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他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短短的平头湿了以后根根直立,平时看起来干净帅气的脑袋就好像一个湿漉漉的仙人球一样。
柏林站在风口,淋湿了的身子尤其禁不住寒风,但还勉力支撑着,又忍不住瑟瑟发抖,面青唇白却还要用力展开一个笑脸,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可怜。
迦蓝默默地伫立在庭院门口,她曾经那么在意他。可是爱情是那么脆弱,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也许只是他们自己太过脆弱。
生活的内容太庞杂繁复,而爱情又透明得容不得一点杂质,一旦蒙尘就褪去了所有鲜艳的色彩,还来不及伤感,就被错综迷离的生活细节湮没得无影无踪了。
迦蓝的心里没有怨怼,有的只是无限的忧伤,她用同样温柔怜悯的目光看着柏林,语气平和地说:“柏林,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都过去这么久了。”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迦蓝静静地从柏林身边走过,开门进去,然后回手缓缓地阖上了大门。
柏林愣愣地站在那里,刚才的迦蓝是那个单纯、天真、热情、善良的迦蓝么?她看自己的眼光就像看露宿街边的流浪汉一样,温柔而陌生。她真的放弃自己了。
无尽的雨幕铺天盖地的落下,柏林拖着脚步慢慢地离开了林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