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照面,继父就因为心肌梗塞而倒下,在小童的帮助下,六月把郑粤生送进了医院,听从医生的吩咐办理了手续留院观察。
送走了小童,六月抄手站在危重加护病房的门口,看着里面借助呼吸机苟延残喘的继父青紫色、颓败的面容,心里涌起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同情的感觉。
这个男人,一辈子失意,也曾经那么善待过一个并非己出的弱小女孩,却又亲手扼杀了女孩对生活的全部热情,然后用尽了余生的力量来追讨一个无谓的原谅。如今,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等待死神随时召唤。
六月觉得异常疲惫,疲惫得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她格外强烈地想念起五哥来,她渴望五哥温暖而有力的臂膀能拥抱住自己的身心,这样,她才能汲取到足够多的生命力和勇气去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来不及拨电话给五哥,六月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医院,拦了部街车去往码头五哥的俱乐部。但奇怪的是,俱乐部不曾营业,而且据说会歇业一阵子,还可能会转手。五哥也不在,问余下的几个兄弟,也都不知道五哥去了哪里。
六月又前往五哥的住所,其间给五哥拨打手机,却一直是关机状态。到了五哥的住处,六月开门进去,里面空荡荡冷清清的也没有人,她颓然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无比的失落。小叶正打算给迦蓝打电话时,听到身后的黑牛微微哼了一声,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洛阳,以及和洛阳一起进来的五哥。
洛阳很少到“翡翠海岸”来,他自己创办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忙得分身乏术。以前的“摘星”三人组算起来几乎有半年没有聚在一起了,但偶尔通个电话聊聊近况,只需彼此一交谈就能感觉到生死兄弟之间才有的不可言传的亲昵与默契,所以时间和空间的隔离并没有真正疏远他们三人的感情。
今天这样一个潮湿阴冷的雨夜,忽然看见洛阳出现,小叶和黑牛都十分意外和高兴。
但洛阳怎么会和五哥一起来呢?高兴之余,小叶有些奇怪。对,大家都不是什么光明路子上的人,多多少少打过交道,小叶和五哥关系还不错,但他不知道洛阳什么时候和五哥也走得这么近,并且两人看起来似乎很熟悉。
等他们到了跟前,大家打过招呼,闲聊了几句,碍着五哥,也不便多说,居然就有些冷场。
一旁一直笑而不语的青越忽然开口:“洛阳,你是有事才来的吧?”语气温和而犀利。
洛阳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不等他说话,五哥蓦然出声:“是,是我请洛阳,嗯,请‘摘星’帮个忙。对不起,这次没有按行规来,不过,我会答应你们的任何条件。”
黑牛明显是怔了一下,刚想说话,看见洛阳的眼色又把话语咽了下去,他默不作声站在那里等洛阳进来,然后两人一起绕过后面那个高高耸立的药柜似的酒柜,进了隐在后面的内堂。
小叶也想跟过去,却被洛阳临走时抬起的胳膊压住,他停了下来,心里隐约有些不快。
他抬眼看看五哥,五哥的脸上挂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眼中闪烁着微光,流露出奇特的、满有把握的神气。
大约十分钟以后,洛阳和黑牛从内堂出来,小叶注意到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微妙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激动还有些感伤,眼底却都是一般的无奈。
站在小叶面前,洛阳扭转身躲开了小叶询问的眼光,黑牛清了清喉咙终于低低地说:“呃,小叶,我们打算帮五哥这个忙,这是我和洛阳的事,你可以不参加。”停了停,又叹了口气,好像要向青越解释什么似的,“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青越温柔地看着黑牛:“我相信你,你的决定一定有你的理由。”
五哥并没有显出特别欢喜的神情,仿佛这一切根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微笑着致谢,和洛阳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起身离去。
小叶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有些不满地问黑牛:“哎,搞什么飞机嘛?不是说好退休了不干了吗?”
黑牛没有回答,洛阳拍拍小叶:“你别管,这是我们欠下的旧账,和你没关系。”不等小叶说话,他也起身离开了酒吧。
看看黑牛沉着泰然的面容,小叶知道怎么问都没有用了,但心里不免有些郁闷,于是走到一边给迦蓝拨电话。
迦蓝在家,没说几句,似乎有人按门铃。“可能是六月,你等一下。”迦蓝搁下听筒去应门,小叶等了许久,听到线路那头有模糊的人声,但好像不是六月,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百无聊赖地等着,可迦蓝始终没有回来应答。
模糊不清的人声音量似乎也在升级,好像发生了争执,小叶不安起来,大声叫着迦蓝的名字,那边的听筒忽然被提起,又被猝不及防地粗暴挂断,中断通话前小叶听到了迦蓝压着怒气的呵斥声,然后便是一声接一声短促的挂断音。
迦蓝有麻烦!
小叶的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想都没想,他像一支羽箭般冲了出去,口袋里没找到车钥匙也来不及回头再找,直接拦了部出租车直奔林宅。
到了目的地,小叶看见林家的大门直直敞开着,他飞身冲了进去,却看到了一幕最为诡异的情形。
那一刻,小叶还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噩梦的梦境。
迦蓝反手关上大门,自己也无力地靠在门后,胸口发闷,有种缺氧似的感觉。
整整九年的感情呵!
柏林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这段日子,迦蓝几乎无暇去念及这个耳鬓厮磨了差不多整个青春记忆的亲密恋人,也许是潜意识的刻意逃避,以免为足够沉重的心灵再添增一份痛楚。
但不去触及并不等同忘记,其实伤口一直都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机会就会将那道被忽视的知觉传递到全身神经脉络的末梢,让你一下子痛彻心扉,痛得无所遁形、无法回避。
看着柏林被雨水打湿的瑟缩模样,再也没有往日的英姿勃发和自信满满,脸上原来常有的孩子气的天真跋扈被不知所措的祈求痛悔所代替,那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柏林。
这么多天来积压的委屈、困顿和恐惧一下子涌上了迦蓝的心头,整个人几乎承载不住那样喷薄而出的压力,全身的皮肤都因为紧绷赍张而变得惨白得近似透明,血脉激荡得更似要从每个毛孔中倾泻而出。
迦蓝就那样用脊背用力抵住门好久,才渐渐平复了心情,好不容易可以伸手活动,一摸,已经是满额的冷汗和一脸的泪。
怎么可能会不在乎?最美的年华片刻之间就成了灰烬,握都握不住,一展指掌,就是灰飞烟灭,甚至连似水流年都不如。整个儿就是灰的,是浊的,是尘土和烟瘴,根本无关美好。
迦蓝虚脱似的挪到餐厅跌坐在硬木的坐椅上,她甚至不敢窝进客厅的沙发中,怕那种柔软的仿若情人臂弯般的触感会就此扼杀了自己的意志力,然后沉溺进对于美好过往的回忆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