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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戴维·科尔曼医生站在三郡医院的正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有几分钟就8点了,8月的清晨暖洋洋的,看样子今天又是闷热的一天。这个时间,除了他之外,医院门前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门卫在拿着橡皮管子用水冲刷昨天遗留在前院的尘土。一个中年护士刚从马路对面的公交车上下来。戴维·科尔曼医生估计,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来医院里看病的人流才会汇聚过来。
  戴维·科尔曼打量了一下三郡医院的建筑群,心想肯定没有人能指责这家医院的建筑者在表面功夫上多花了钱。医院的楼全部都是实用主义的设计,朴素的清水墙面没有任何的雕饰,四处都是中规中矩的矩形设计,长方形的墙面、长方形的门窗。只有大门口旁立着的一块奠基石打破了沉闷的格局,奠基石上写着:“1918年4月雨果·斯托丁市长奠基。”他一边走上主楼大门口前的石阶,一边想着不知道这位早就被人们遗忘的市长生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科尔曼敲门进入病理科主任的办公室时,卡尔·班尼斯特正在皮尔逊医生的办公桌边整理文件。
  “早上好。”
  实验室技术员组长惊讶地抬起头来。以往很少有人这么早就到病理科来,医院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乔·皮尔逊10点钟前都不会来上班的,有时甚至会更晚。
  “早上好。”他不甚热情地回话。班尼斯特早上一般都没什么精神。他问:“你要找皮尔逊医生?”
  “也可以说是要找他,从今天开始,我在这里上班。”看到班尼斯特愣了一下,科尔曼补充说,“我是科尔曼医生。”
  这句话跟在母鸡屁股底下放了一个炮仗一样,班尼斯特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文件,一路小跑着绕到桌子前面来,他的秃头闪闪发光,他说,“哦,不好意思,医生。我没认出您来。我听说您要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科尔曼平静地说:“皮尔逊医生约了我今天来,另外,他到了吗?”
  班尼斯特表现出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如果是过来看他,您就来得太早了。他一般两个小时之后才到。”他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笑容,似乎在说:等您待的时间一长,估计也会那个点儿才到的。
  “我知道了。”
  在科尔曼四下观望的当口,班尼斯特才想起自己差点儿疏忽了,他说,“哦,对了,医生,我是技术员组长卡尔·班尼斯特。”他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客套话:“希望将来能经常和您见面。”班尼斯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跟上级增进感情的机会。
  “是的,我也希望。”科尔曼在心里掂量着自己到底有多希望和这种人见面。但是他还是和班尼斯特握了握手。今天早上天气预报说会有雷阵雨,于是他带了一件简易雨衣。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挂起来。班尼斯特又一次赶紧凑上来,他可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服务和取悦的机会的。
  “给我吧。”他找到一个铁丝衣架,小心翼翼地把雨衣撑起来,挂在门口附近的衣架上。
  “谢谢你。”科尔曼说。
  “医生,您完全不需要这么客气。现在,要不让我带您去实验室参观一下?”
  科尔曼犹豫了一下。也许他应该等一等皮尔逊医生。转念一想,两个小时就这么坐在那里也不太合宜,四处走动一下也好。再说了,实验室最终也要归他管,现在去看看又何妨?他便说:“几个星期前,皮尔逊医生带着我看了一部分,如果你不忙的话,我想再看看。”
  “说实话,我们这里一直都挺忙的,医生。但是我不介意带着您四处走走,这是我的荣幸。”班尼斯特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这边请。”班尼斯特打开了血清学实验室的门,站在一边,让科尔曼先进去。实验室里,亚历山大刚把一个血液标本放进离心机里,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两个人。自从昨天吵过一回后,约翰·亚历山大和班尼斯特还没见过面。
  “医生,这是约翰·亚历山大,他刚到这里来工作。”卡尔·班尼斯特做向导,热情高涨,他开玩笑地说,“技师学校刚出来,少不更事,是吧,约翰?”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亚历山大心里不太舒服地说道,他看不惯班尼斯特那一副自己把自己当领导的样子,但是他也不想说什么失礼的话。
  科尔曼走上前,伸出手。“我是科尔曼医生。”
  他们握手的时候,亚历山大兴致勃勃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是新来的病理科医生,对吗?”
  “是的。”科尔曼往周围看了看。跟上次来看时的感觉一样,很多地方都需要整顿。
  “您可以随便逛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班尼斯特说得很慷慨。
  “谢谢。”科尔曼转身问亚历山大:“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溶血试验。”他指了指离心机。“这个标本碰巧就是我的妻子的。”
  “真的吗?”科尔曼发现这个年轻的实验室助手给人的印象要比班尼斯特好太多了,起码表面上看是如此。“你妻子什么时候生产?”他问。
  “还有四个多月,医生。”亚历山大把离心机扶正,打开开关,然后调好计时器。科尔曼发现他的动作很是干净利索,心想,这个人的手很灵巧。
  亚历山大客套地问道:“您结婚了吗,医生?”
  “没有。”科尔曼摇了摇头。
  亚历山大似乎还想问一个问题,然而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是想问什么吗?”
  一时间一阵静默,然后约翰·亚历山大打定了主意。“是的,医生,”他说,“我想问您一件事。”
  亚历山大心想,不管这会不会又惹出什么麻烦,但是至少他把他心中的疑问摊开来说了。关于对血液标本多做一项试验的问题,昨晚和班尼斯特吵过一架后,他也想过就此算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他去给皮尔逊医生提建议的时候碰了一鼻子灰。但是,这个新医生,看上去要好说话一些,即使他认为亚历山大错了,估计也不会发脾气。亚历山大便豁出去问道:“是关于我们做的溶血试验。”
  当他们讲话的时候,班尼斯特就站在后头,老技术员的光头探来探去生怕听漏了一个字。现在他走过来,恶狠狠地让亚历山大说话小心一点。“你给我听着,如果还是昨天说的那件事,就不用再废话了!”
  科尔曼好奇地问:“你们昨晚说了什么?”
  没有回答科尔曼的问题,班尼斯特继续教训亚历山大。“科尔曼医生到这里才5分钟,我不希望他为了你那点儿破事心烦。想都不要想,听懂了吗?”他转身面对科尔曼,自动开启了微笑模式。“不过是个无头苍蝇困在玻璃瓶里了,医生。现在请您跟我来吧,我陪您看看我们组胚实验室的设备。”他把一只手放到科尔曼的胳臂上,想把他拉走。
  科尔曼有几秒钟没有动,然后不紧不慢地把他袖子上的那只手推开,“等一下,”他平静地说。然后问亚历山大:“是关于医学上的问题吗?跟实验室有关系吗?”
  亚历山大故意不去看班尼斯特那阴沉沉的脸,他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有关系。”
  “这样的话,说来听听。”
  “事情是关于溶血试验的,跟我妻子的这个血液标本有关,”亚历山大说,“她是Rh阴性,我是Rh阳性。”
  科尔曼笑了。“没事,很多人有这种情况。只要溶血试验是阴性的,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问题就出在溶血试验上,医生。”
  “怎么了?”科尔曼一时没听明白这个年轻的实验室助理要说什么。
  亚历山大说:“我觉得我们的血液标本在做完盐水介质和高蛋白介质试验以后,还需要做一个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那是当然。”
  屋里静了一下,亚历山大又说,“您介意再说一遍吗,医生?”
  “我说:‘那是当然。’自然是需要再做一个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科尔曼仍然没有看到这次讨论的目的所在。这在血清学实验室是最基本的常识。
  “可是我们没有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亚历山大对班尼斯特投过一个胜利的眼神。“医生,这里的Rh致敏试验都只做盐水和高蛋白两种,根本就没有抗人球蛋白血清。”
  一开始科尔曼以为肯定是亚历山大搞错了。这个年轻的技术员显然刚来没多久,肯定是他自己没搞清楚状况。但是科尔曼又感觉刚才他说话的语气非常肯定。于是就问班尼斯特:“真是这样吗?”
  “我们所做的所有检测都是在皮尔逊医生的指导下进行的。”老技术员的意思很明白,在他看来,整个讨论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也许皮尔逊医生不知道你们是这样做Rh试验的。”
  “他都知道。”这一次,班尼斯特语气也不太友善了。每次新人来都这样,来了5分钟不到,就开始到处挑刺。他一直试图对这个新医生和和气气的,你看,事情还是闹成这样了。不过,有一点是一定的——皮尔逊会来整治这个年轻人的。班尼斯特真希望能亲眼见到那个场面。
  科尔曼没有理会技术员组长的语气,不管他乐不乐意,他都要和这个男人共事一段时间。尽管如此,这个问题现在就必须说清楚。他说:“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你一定知道在孕妇血液里有些抗体可以通过盐水和高蛋白,但是如果在抗人球蛋白血清中做进一步的试验就可以发现这些抗体的存在。”
  亚历山大插嘴道:“我一直都这么说。”
  班尼斯特没有接话。科尔曼继续说:“无论如何,到时候我会跟皮尔逊医生说说,我敢肯定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检测怎么办呢?”亚历山大问。“从今往后,这类检测怎么做呢?”
  科尔曼说:“当然三种介质的检测都要做——盐水、高蛋白和抗人球蛋白血清。”
  “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我们没有抗人球蛋白血清,医生。”亚历山大非常庆幸他提起了这件事。他喜欢这位病理科医生的样子,也许他能把这个地方的其他一些事情也改改,天晓得,这里需要改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那我们就去买一点回来,”科尔曼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哪里也不缺货。”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出去把东西买回来,”班尼斯特说,“必须做一个采购申请。”他摆出一副“我就是比你懂行”的笑容,毕竟有一些事情,这些新来的人就是不懂啊。
  科尔曼小心地压着心里的不满,将来有一天很有必要和这个叫班尼斯特的男人说清楚。以他这样的工作态度,自己可以忍一时,但忍不了长久。但是显然第一天不是发作的好时机。他尽量和和气气但是语气坚定地说:“把申请表拿过来吧,我想我是可以签字的,毕竟,这是我的岗位职责之一。”
  老技术员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摞申请表递给科尔曼。
  “请给我一支铅笔。”
  同样是不情不愿地,班尼斯特拿了一支笔。在他递给科尔曼时他怒气冲冲地说:“皮尔逊医生喜欢亲自订购所有的实验室用品。”
  科尔曼填上采购单,签上名,冷冷一笑说:“我想我在这里的职权范围应该远不止于签这么一个价值15美元的兔子血清的单子吧。”他说:“给你。”他把那叠申请单和铅笔还给班尼斯特。这时,实验室另一头的电话响了。
  这给了班尼斯特一个台阶下,他又生气又挫败,满脸通红。他转过身去接挂在墙上的电话,拿起来听了一下,草草回了一句话就挂了。“我去门诊了。”话说得很含混,是说给科尔曼听的。
  他冷冷地应道:“你自便吧。”
  这一场风波刚过,科尔曼发现自己比预想的还要生气。到底要多么无序,才让这么一个实验室技术员如此无法无天?试验程序本身的问题已经够严重的了,但是还要对付班尼斯特这种人的碍手碍脚简直是令人无法容忍。如果这里的常规就是这样的话,看来整个病理科的情况比最初设想的还要糟。
  班尼斯特一走,他更仔细地看了看实验室的其他设备。设备很陈旧,有些已经明显不能满足如今的实验要求。现在他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有多破落和纪律松散了。桌子上、台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试剂。这里堆着一堆没洗干净的玻璃仪器,那里放着一摞发黄的文件。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还有一个工作台上甚至都长毛了。亚历山大站在房间的一头看着科尔曼在检查,心里也有些不太好受。
  “实验室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吗?”科尔曼问。
  “不是很整洁,是吗?”任何人看到这地方的这个鬼样子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他不好意思说,此前他也和班尼斯特提过是否要整理一下,但是后者告诉他不要管。
  “在我看来,说它‘不是很整洁’已经是客气的了。”科尔曼用手指抹了一下置物架,蹭了一手指的灰。他反感地想:这些都需要整顿一下。接着又一想,也许还需要再缓缓。他知道和这里的人打交道要谨慎行事。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尽管如此,他知道很难按捺住自己天生的急性子,尤其是在这样的烂摊子就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约翰·亚历山大留意地看着科尔曼。自从这个新医生和班尼斯特一进来,他就感觉科尔曼有些似曾相识。他看上去很年轻,估计就比亚历山大稍微大一点儿。可是,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于是亚历山大说:“医生,恕我冒昧,但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前好像见过面。”
  “有可能。”科尔曼特意让语气显得随意而不失礼。在刚才那件事情上,他站在了这个男人这边,但是他不希望亚历山大心中萌生出他们俩是同盟的印象。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生硬,他补充说:“我曾先后在贝尔维尤、沃尔特·里德还有麻省总医院实习过。”
  “不是的。”亚历山大摇摇头。“一定是在那之前,您到过印第安纳州吗,新里士满?”
  “到过啊,”科尔曼吃惊地说,“我出生在那里。”
  约翰·亚历山大乐了:“我应当记得您的姓的。您父亲是……拜伦·科尔曼医生吗?”
  “你怎么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人提起过父亲的名字了。
  “我也是新里士满人,”亚历山大说,“我的妻子也是。”
  “真的吗?”科尔曼问。“我那时候认识你吗?”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记得见过您几次。”在新里士满生活时,约翰·亚历山大和一个医生的儿子的生活圈还是有点差距的,如果是戏剧,他们根本不在同一出戏里。他刚想到这儿,离心机的计时器响了,他停住话头,拿出停止震荡的血液标本。他继续说道:“我的父亲是一个菜农,我们住在城外几公里的地方。你可能会认得我的妻子,她家开小五金店。她叫伊丽莎白·约翰逊。”
  科尔曼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认识。”他的记忆之海泛起涟漪,“是不是有件什么事……她好像遇到过什么事故?”
  “是的,她是碰到事故了,”约翰·亚历山大说,“他的父亲开车经过铁轨交叉口时出车祸死了,当时伊丽莎白也在车里。”
  “我记得听父亲说过这件事。”戴维·科尔曼的记忆飞回到多年以前的乡村医生的办公室,在那里,父亲救助过无数生命,直到自己故去。他说:“当时我在外地上大学,事后我父亲和我提过。”
  “伊丽莎白差一点就死了。但是他们给她输了血,她熬过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到医院去,我差不多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亚历山大顿了顿。他很高兴见到一个同乡,他接着说:“哪天晚上如果你有空,科尔曼医生,我敢肯定我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和您见面的。我们有一间小公寓。”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现实:虽然都是新里士满人,但是他们之间还是有着一道社会阶层的鸿沟。
  科尔曼也想到了这一点。脑海里弹出一个警告:即使是同乡,也不要和下级拉帮结派。他给自己分析着:这不是他势利,这是医院的常规,也是常识而已。他大声说:“好的,我这段时间工作可能会比较忙,这件事情先放放,可以吗?等我们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假。他想:你本来可以不让他那么失望的。他又给自己下了一个脚注:朋友,你没变,一点儿都没变。

×      ×      ×

  哈利·托马赛利盼着斯特劳恩夫人能马上回厨房,最好待在那里,哪儿都别去了。然后他反省:一个好的餐饮部主管是医院一宝,而院长也很清楚地知道,斯特劳恩夫人就是块宝。
  但有些时候,他很纳闷,希尔达·斯特劳恩有没有想过医院是个统一的整体。大多数时候和她说话,她总让人感觉厨房才是医院的核心部门,其他部门都不重要,人们应该围着厨房转才是正道。但是哈利·托马赛利终究是个公平的人。虽然他觉得一个人对自己的工作太上心就容易走极端,但是如果这也算是个缺点的话,比起消极怠工,组织纪律散漫来说,绝对算是个优点了。再说了,每一个好的科室主任都愿意为了他或她心中的信念去争取一些事情,而斯特劳恩夫人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斗争精神。
  此时此刻,她正在奋力抗争,满身的脂肪都快从院长办公室的椅子里溢出来了。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问题的严重性,T先生。”斯特劳恩夫人总是喜欢用姓的第一个字母称呼熟悉的人,她习惯称自己的丈夫为“S先生”。
  “我看到了。”哈利·托马赛利说。
  “我的那些洗碗机,5年前就已经过时了。每一年我到这里来,你们都告诉我,明年就给我买新的。一年又一年,我的洗碗机到哪里去了?这回又是要再拖我12个月,这次不行,T先生,这次不行。”
  斯特劳恩夫人总是把自己管理的东西称为“我的”东西,这一点,托马赛利完全不反对。他反对的是,希尔达·斯特劳恩除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不愿意考虑别的问题。他决定把一两个星期前就说过的话,再跟她说一遍。
  “毫无疑问,斯特劳恩夫人,洗碗机是一定会换的。我知道你在厨房那边遇到的问题,但是这些洗碗机又大又贵。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刚拨了差不多11000美元给你改装热水系统。”
  斯特劳恩夫人身体前倾,她那硕大的乳房把桌子上的一个文件盘都推到了一边。“越迟买,就越贵。”
  “唉,我也知道啊。”医院的一切费用都在上涨,托马赛利一天到晚都在处理这些问题。他补充说:“目前医院的基本支出特别紧张,大楼在扩建当然也是个原因。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医疗设备的更新要放在前头啊。”
  “如果你的病人吃饭时连个干净的餐盘都没有,好的医疗设备又有什么用?”
  “斯特劳恩夫人,”他坚定地说,“情况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这点你我都清楚。”
  “没那么严重也差不了多少。”餐饮部主管又往前倾了倾,把文件又往前拱了拱。现在哈利·托马赛利盼着斯特劳恩夫人的乳房能马上离开他的办公桌。她接着说:“最近有好几次,整批整批的餐盘洗过以后还是脏的,我们会尽量多检查几次,可是遇到忙的时候,总有来不及的时候。”
  “是的,”他说,“我能理解。”
  “我担心的是感染,T先生,最近不少医院职工的肠胃不舒服。当然,一旦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会怪食物不干净。但是如果查出来是洗碗机的问题,我才不会奇怪呢。”
  “我们要看到更多的证据,才能说这话。”哈利·托马赛利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今天他特别忙,下午要开董事会,会前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考虑。他想赶紧结束这次会面,他问:“上次病理科检查洗碗机的灭菌情况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希尔达·斯特劳恩想了想。“我回去查查,我记得应该大概是6个月前。”
  “我们最好重新再做一次,然后我们就能了解确切的情况了。”
  “好吧,T先生,”斯特劳恩夫人发现今天什么都没争取到,“要我去跟皮尔逊医生讲吗?”
  “不,我去跟他说。”院长用铅笔做了个记录。心想这样至少能省了乔·皮尔逊去听这一大篇的抱怨。
  “谢谢你,T先生。”餐饮部主管把自己从座椅里挤出来。他等到她走了之后,小心地把文件盘移回原来的位置上。

×      ×      ×

  在餐厅吃完午饭,戴维·科尔曼回到病理科。穿过走廊走在去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他考虑到目前和乔·皮尔逊医生接触的全过程,迄今为止,情况都很不理想,什么事情都没确定下来。
  皮尔逊已经够客气的了,至少后来算是相当客气了。一看科尔曼在他的办公室等他,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说要马上工作,还真的就马上来了啊。”
  “我觉得干等着,也没有什么用,”他客气地补充说,“我在实验室里四处参观了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是你职权之内的事情。”皮尔逊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似乎有些不高兴他就这么闯进来,但是也无可奈何。然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又补充道,“好吧,我似乎是应该对你表示一下欢迎。”
  当他们握手时,老头子说,“首先我必须把这些工作了结。”他指着桌子上那些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的切片盒、单据和零星的备忘录。“在那之后,也许我们就可以找点事情给你做了。”
  当皮尔逊努力在文件堆里刨出一条路来时,科尔曼坐了下来,无事可做,只好开始看一本医学杂志。然后一个女孩子进来记下皮尔逊的口头指令。之后,他陪同皮尔逊去旁边的解剖室做了一次大体观察。他坐在皮尔逊旁边,两个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和塞登斯坐在解剖台对面。这架势,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住院医师。整个过程,他起不到一点作用。皮尔逊完成了整个大体观察,完全把科尔曼当成了一个看热闹的人。而且皮尔逊压根就没有把科尔曼当作病理科新的副主任介绍给大家认识。
  后来,他和皮尔逊一起去吃午饭。吃饭过程中,皮尔逊把他介绍给了几个医院职工。然后老病理科医生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急事就走了。现在,科尔曼一个人走回病理科,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他面临的问题。
  当然,他也预想过会在皮尔逊医生这里碰到一点阻力,从零碎的信息里,他拼凑出一个事实——皮尔逊根本不想看到第二个病理科医生。但是他绝对没有预想过事情会真的变成这样。
  科尔曼以为,最起码,等他到了,会给他准备一个办公室,有些职权能明确下放给他。当然,戴维·科尔曼没想过可以一下子承担大量的重要工作。他不介意病理科主任对他考察一段时间。事实上,如果他是皮尔逊,他也会对一个新人那么做的。但是现在的情形完全不是考察那么简单。很明显,虽然他写过信了,皮尔逊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给他什么事情做。看样子,他要坐着等皮尔逊把信件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琐事都处理完了,才能给他分配点儿事情做。好吧,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要改变这种想法才行,而且要尽快改。
  戴维·科尔曼早就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点,但他也同样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作为内科医生和病理科医生的资历和能力。肯特·欧唐奈曾称赞说科尔曼非常优秀,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虽然年纪轻轻,但是他的能力和经验比很多已经执业的病理科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完全不需要惧怕乔·皮尔逊,本来他想老人家上了年纪,资历摆在那里,他准备要避其锋芒,但是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没经验的新人。
  除此之外,科尔曼的底气还来源于一个信念。这个信念远远凌驾于所谓的性格,自我修养等一切东西之上,那是一个永不妥协、纯粹而赤诚的要投身医学的信念。在医疗工作方面,他尽善尽美,力图最佳。在短短几年之内,他碰到了也认识了一些人,有些人畏首畏尾,有些人玩弄手段,有些人得过且过,有些人则不顾一切往上爬,对这些人科尔曼是嗤之以鼻的。
  如果要让科尔曼告诉你这个信念何时而起,他也很难解释。他不是个满腔热血的人,同样,他也从未抱着拯救全人类的雄心壮志投身医学。他父亲对他是有些影响,但是影响不大。现在看来,在全科医生里,他的父亲的水平其实很一般。但是父子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老科尔曼是个热心、外向的人,朋友很多。儿子却是个冷淡、捉摸不透,甚至有些疏离于人群的人。父亲经常和病人开开玩笑,借机努力把他们的病治好。儿子呢,在成为病理科医生之前,做内科医生的时候,从不和病人开玩笑。他小心地、精确地、熟练地给病人治病,比一般的好医生治疗得还要好一些。即使后来他成了病理科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改变了,但是对病人的态度一直没变。
  有时候,戴维·科尔曼扪心自问,如果他不是进入医疗这一行,而是进入别的什么行业,他的态度估计都会是一样的。他在根本上就是个精益求精的人,无法忍受任何错误或者失败。他认为凡是你要做的事,凡是你要去服务的对象,都有权利向你提出最高的要求。也许这两种感情——严以律己和宽以待人,在某种情况下,似乎是矛盾的。他有个医学院的同学有一次喝醉了酒后吐真言:“戴维·科尔曼的心是消过毒的。”
  走过地下室的走廊,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感觉告诉他前方山雨欲来。
  他走进病理科办公室,发现皮尔逊正弓着背看显微镜,面前的一个切片盒打开着。老头子抬起头说:“你过来看看这个,看你能看到什么。”他让出看显微镜的位置,招手让科尔曼过去。
  “病史是什么?”科尔曼把第一张切片夹好,调整目镜焦距。
  “是露西·格兰杰的病人。露西是这里的一个外科医生。以后你会碰到她的。”皮尔逊看了看病历。“病人是19岁的女孩,名叫薇薇安·拉布顿,是我们卫校的一个学生。左侧膝盖有一个肿物,持续疼痛。X光片显示骨畸形。这是活检的切片。”
  一共有8张切片,科尔曼一张一张地看完了。他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皮尔逊要问他的意见。不管谁过来看,这都是个很难鉴别的非典型的病例。最后他说:“我看是‘良性’的。”
  “我认为是恶性的,”皮尔逊小声说,“骨肉瘤。”
  科尔曼没说什么,又把第一张切片拿起来。他耐心地、仔细地又看了一遍,又把另外7张片子依先前之样再看了一遍。第一次观察时他就考虑过骨肉瘤的可能性,这次他又考虑了一遍。对于一个专业病理科医生来说,透明切片之上染过的红蓝色之间埋藏了太多秘密。他的脑海里正反两方的意见来回交错……所有的切片上都能看出有大量的新骨形成——中间有成骨细胞活动和软骨岛形成……要考虑外伤的可能性。是外伤造成的骨折吗?如果骨生成是机体再生,自行愈合的结果,这个病灶当然就是良性的……有骨髓炎的表现吗?显微镜下,骨髓炎很容易被误诊为更致命的骨肉瘤。但是没有,骨髓腔中骨小梁之间没有发现特征性的分叶粒细胞……血管也没有受到侵袭……所以还得回头检查成骨细胞——新骨形成的性质。这是一个病理科医生一辈子都要打交道的问题:一个增生的病灶,是机体修复再生的自然过程,还是一个新生物,亦即恶性肿瘤?良性还是恶性?很容易就看错了。一个病理科医生能做的就是根据现象,做出判断。
  “恐怕我的意见不一样,”他礼貌地对皮尔逊说,“我还是认为这个组织是良性的。”
  年长的病理科医生默默地站在那里,思考着自己和年轻医生的诊断结果。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你会同意这个病例有怀疑的余地,两者都有可能。”
  “是的,都有可能。”科尔曼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总是有怀疑的余地。病理学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没有一个数学公式可以用来证明你的对错。有时候所有你能提供的就是一个经过慎重考虑的评估,有时候那也可以被称作有依据的猜想。他能理解皮尔逊的犹豫,老人家不得不承担做出最后诊断的责任。但是,做出类似的决定是一个病理科医生的工作的一部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现在科尔曼接着说:“如果你是对的,它是骨肉瘤,那自然就要截肢了。”
  “我知道!”他愤愤地说道,却不是针对科尔曼。科尔曼感觉到,虽然在这个科室里,别的事情看上去都马马虎虎的,皮尔逊终归还是一个有经验的病理科医生,不会对这种诚实的意见分歧有什么想法。此外,两人都知道两个诊断的依据都不够充分。现在皮尔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又转过身来狠狠地说道:“这些见鬼的非典型病例,一冒出来就烦死人了,你还不得不做个诊断,可是你自己就知道没准你是错的。”
  科尔曼平静地说:“病理科,大多数时候不是都这样吗?”
  “但是,还有谁知道这一点?这才是重点!”年轻人的话仿佛触及了他的痛处,他愤然回应道,几乎有些怒不可遏。“老百姓不知道,他们以为没有什么比这更靠谱的了!他们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病理科医生,就是个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他走到一台显微镜前,瞄一眼就说出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这样就可以了。人们以为你一看这里,”他指了指他们刚刚在看的显微镜,“就跟看墙上的砖头一样,什么都清楚了。他们不知道,有些时候我们离‘清楚’还有十万八千里。”
  戴维·科尔曼以前也时常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不会那么强烈地表达出来。他想,老人家估计是心里憋了很久了才突然爆发出来的。毕竟,这些话只有病理科医生才能真的听明白。他委婉地插话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对的,是吧?”
  “好吧,即使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对的,”皮尔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一边说话,一边踱到科尔曼面前,“但是那些我们不对的时候呢?比如说这个病例,嗯?如果我说是恶性的,露西·格兰杰就没有选择,只能安排截肢手术。如果我是错的,一个19岁的女孩子的一条腿就平白无故地给截掉了。如果真的是恶性的,不截肢,她可能活不过两年。”他顿了顿,然后愤愤地说道:“也许截肢了也是死,截肢也不见得一定能救命。”
  对一个具体的病患投入了那么深切的感情,皮尔逊的这一面是科尔曼始料未及的。当然这没有什么坏处。在病理科,如果能时刻提醒自己不仅仅是在处理一小块人体组织也是件好事。提醒自己每一个诊断都性命攸关,关系着病人病情的好坏。记住这个事实能让你时刻保持警醒和谨慎,同时也让你明白不要让私人感情影响诊断。科尔曼虽然还年轻,却已经体味过皮尔逊经历过的这种迟疑。他习惯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但不说出口并不表示他就好受一些。他说:“如果是恶性的,就要抓紧了。”
  “我知道。”皮尔逊再次陷入沉思。
  “我建议我们查一下过去的病例,”科尔曼说,“有类似症状的病例吗?”
  老头子摇了摇头。“不行,没有那么多时间。”
  谨慎起见,科尔曼坚持说,“如果我们查一下分类索引,很快就能……”他顿了一下。
  “我们没有。”说话的声音很轻,起初科尔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仿佛预见到对方的疑惑,皮尔逊继续说,“我想建一个分类索引系统很久了,但是一直没办法着手开始做。”
  科尔曼觉得难以置信,他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办法查找既往的病例?”
  “这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查到那些病例。”这一次可以明显听出皮尔逊声音里的窘迫,“类似的病例太多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不管皮尔逊说什么,也没有这句话更能让戴维·科尔曼震惊的了。到现在为止,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所有曾经和他一起学习、一起工作的病理科医生而言,分类索引都是病理科最基本的专业工具。它是参考资料、教学工具、病理科医生知识和经验的延伸,在不确定时候,它能像侦探一样帮助你梳理现有的信息,提供解决方案。像一个得力的助手一样进一步帮你确定你的诊断。
  不只如此。这也标志着一个病理科的工作效率,它不仅可以为当前的工作服务,而且可以作为未来的知识储备,确保今天的经验教训能为医院未来的病人服务。在一家新医院,病理科会把建立分类索引系统作为头等大事。在以前的大型医疗中心,分类索引系统的形式各有不同。有些简单一点,有些复杂一点,除了日常工作记录之外,有的索引还包括研究和统计资料。不管简单或复杂,目的只有一个:为当前病例提供过去的病例做比较。在戴维·科尔曼看来,三郡医院没有分类索引系统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犯罪。
  在此之前,尽管表面上看,三郡医院的病理科非常需要整顿,但是他试图不对乔·皮尔逊医生抱有什么成见。毕竟长久以来,老人家一个人撑起了一个科室,以三郡医院的规模,这个工作量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工作流程上的失职还可以归咎于巨大的工作压力,虽然也不算情有可原,至少是可以理解的。
  皮尔逊也可能另有所长。戴维·科尔曼认为良好的管理和精湛的医术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在病理科,如果只能两者取其一,自然是医术更重要。他见到过好多地方,明面上仪器光洁锃亮,文书工作做得漂漂亮亮的,但是在医疗水平上一塌糊涂。他曾经以为这里刚好相反,管理很差,但是医疗水平很强。这也是为什么他目睹了一切却仍没有对皮尔逊下定论。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忍无可忍了,乔·皮尔逊就是个效率低下、办事不力的医生。
  科尔曼尽量把自己声音里的鄙视藏起来,他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有一件事我可以做。”
  皮尔逊回到他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摁下“内线”的按钮,等了一会儿说:“叫班尼斯特来。”
  他放下电话,转身对科尔曼说:“在这个领域有两个专家,一个是波士顿的科林厄姆,一个是纽约的伊恩哈德。”
  科尔曼点点头。“是的,我听说过。”
  班尼斯特走了进来。“你叫我吗?”他看了一眼科尔曼,故意没理他。
  “把这些切片,”皮尔逊合上切片盒,递给办公桌对面的班尼斯特。“今天晚上做两套,附上病例用特快专递空运出去。一套寄给波士顿的科林厄姆,一套给纽约的伊恩哈德。信封按老规矩写,请他们把诊断拍电报送回来,越快越好。”
  “好。”把切片夹在胳膊下,班尼斯特走了出去。
  科尔曼心想,老人家在处理这部分的工作时效率倒是很高。在没有分类索引的情况下,去征求这两位专家的意见倒是个好主意。
  皮尔逊说:“在两三天内,我们应该能拿到答案。我最好趁机和露西·格兰杰谈谈。”他若有所思地说:“话不能说太满,就说我们有疑点。”他盯了科尔曼一眼。“我们要征求外边的意见来确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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