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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把病历上的详情汇报一下。”
  乔·皮尔逊医生弓着背凑向双目显微镜,含糊不清地对罗杰·麦克尼尔嘟囔道。
  在病理科办公室,麦克尼尔坐在皮尔逊办公桌的对面,看着他病历夹里的记录念道:“男性,40岁,因阑尾炎入院。”
  皮尔逊取出正在看的切片,而后又换成另一张。他问道:“组织的大体标本像什么?”
  当切除的阑尾从外科手术室送下来的时候,是由麦克尼尔做的大体标本观察,因此他回答道:“大体上看,挺正常的。”
  “嗯。”皮尔逊移动切片观察,然后他说,“等一下,这里有异常。”停顿了一下,他取出第二张切片,又挑出第三张。现在他说道:“看这里——这是急性阑尾炎,病灶在这个部位。谁开的刀?”
  麦克尼尔说:“巴特利特医生。”
  皮尔逊点头道。“他开得够快够及时。你看这里。”他挪到一边让麦克尼尔看显微镜。
  按照医院对培训的教学要求,皮尔逊一边和住院医师一起工作,一边努力赶上外科病理报告的进度。
  尽管他尽了最大努力,但两人心里都明白拖延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他们正在看的切片是某个患者的阑尾组织,手术却已经是几个星期前的事情了。病人早就出院了,而在这种情况下,报告只不过是进一步证实或否定外科医生的初步诊断。对于这个病例,吉尔·巴特利特的诊断是完全正确的,事实上,值得称道的是,他在病人发病初期就发现了异常,让病人少挨了不少罪。
  “下一个。”皮尔逊挪回显微镜前,麦克尼尔回到桌子的另一边。
  住院医师把一个切片盒推到皮尔逊面前,皮尔逊打开之后,麦克尼尔开始查阅一摞新的病历。当两人正忙的时候,班尼斯特悄悄地进来了,瞄了两人一眼,走到他们身后,把文件整理好放到柜子里。
  “这是一个新近的病例,”麦克尼尔说,“5天前就送下来了,他们在等着我们的诊断。”
  “你最好把这样的病例先给我看了,”皮尔逊酸溜溜地说道,“否则楼上又要闹了。”
  麦克尼尔正要说,几个星期前,他早就建议应该这么做了,但是皮尔逊坚持按照原来先来后到的次序看病例。然而,住院医师忍了忍,心里暗想,何必费这个口舌?他对皮尔逊说道:“病患是一个56岁的女性,皮肤斑块的切片,表面看像是一颗痣,问题是有没有可能是恶性黑色素瘤?”
  皮尔逊取出第一张切片上下左右移动观察,然后他转到高倍视野并调整目镜观察,说道:“有可能。”他取出第二张切片,然后又拿了两张。之后坐下来思索了一下,“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有可能是一个蓝痣,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麦克尼尔走到显微镜前,这一次他心里清楚,诊断至关重要。恶性黑色素瘤是一种高度恶性肿瘤,极易侵袭全身并发生转移。一旦对这个已切除的一小块组织的诊断成立,便意味着这个女人马上要进行扩大手术。但是,蓝痣则完全是良性的[1],无转移表现,这个女人下半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根据麦克尼尔已有的知识,他知道恶性黑色素瘤并不常见,但他也知道,蓝痣更少见。如果这是个统计学问题就好办了,恶性黑色素瘤可能性大。但是这不是统计学,这纯粹就是病理学。
  麦克尼尔脑海里开始根据既往所学的知识,比较这两种肿瘤的异同点,但是两者相似得简直让人烦心。两者均有纤维化表现,部分呈蜂窝状分布,胞质内均有大量的色素颗粒,而且两者的细胞结构都很明显。过去,麦克尼尔还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要说实话。看完所有的切片后,他对皮尔逊说:“我看不出来。”他又说道:“以前碰到过类似的病例吗?我们能不能拿出来,对比一下?”
  “估计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翻出来,我不记得上次碰到蓝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皮尔逊眉头紧锁,他沉闷地说道:“过些日子,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分类索引系统。然后,当下次出现这种不好判断的情况时,我们就可以追溯过去的案例,拿出来对比一下。”
  “您这话都说了5年了。”班尼斯特干巴巴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皮尔逊扭过身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文件归档。”实验室技术员组长干脆地回答道。“如果能多找几个人帮忙的话,这活应该交给文员去干。”
  而且估计会做的好得多,麦克尼尔想。他知道这个科室迫切需要更多的文员,而且现在使用的文件归档方式已经无可救药地过时了。再说了,科室里连一个分类索引的检索目录也没有,这里的管理系统的漏洞的确很大。几乎没有一家稍微好一点儿的医院连个分类索引系统都没有。有些人将这种索引称为器官–病变索引,不管在名称上玩什么名堂,这种检索系统对现在他们面对的情况都是很有帮助的。
  皮尔逊又去看切片了,像很多病理科医生下意识地排除一些因素,肯定一些因素的时候一样,他也常常会一边看切片,一边喃喃自语。皮尔逊习惯了这样做。麦克尼尔听到:“这里有一个小的……没有出血表现……也没有坏死组织……阴性但是没有阳性……好了,我明白了。”皮尔逊从显微镜旁边直起身,放回最后一张切片,合上切片盒。他对住院医师打了个手势让他记录,他口述道,“诊断:蓝痣。”承蒙病理学厚爱,这个女病人终于免于劫难。
  为了让麦克尼尔更清楚,皮尔逊把诊断的依据一条一条地罗列给他听。当他把切片盒递过去的时候,他补充说,“你最好多看看这个切片标本,平时可不会经常看到。”
  麦克尼尔对老前辈诊断的正确性毫不怀疑。长年累月的经验带来的好处终于显现出来了。在病理解剖学方面,他向来都非常尊重皮尔逊的判断。但是,哪一天你要是走了,看着老人家,他心想,这地方实在是缺乏一个分类索引系统。
  他们又看了两例,这两例都非常简单明显。然后皮尔逊取出下一个病例的第一张切片,他把它放到显微镜下,可是他刚一看就直起腰来,气哄哄地对麦克尼尔吼道,“去叫班尼斯特!”
  “我还在这儿。”班尼斯特淡定地应道。他就站在他们身后的文件柜旁。
  皮尔逊转过上身。“你自己看!”他用最大的嗓门咆哮道,“说过多少次了,要按照我的要求去做病理切片,负责组胚那块儿的技术员到底是怎么回事?聋了还是蠢了?”
  麦克尼尔早就见识过老头子这么闹腾过,他坐了回去,看着班尼斯特问:“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来跟你说出什么问题了。”皮尔逊猛地把切片从显微镜上扯下来隔着桌子扔给他。“切片弄成这样,我怎么诊断?”
  实验室技术员组长拿起切片对光一看。“太厚了,是吧?”
  “当然是太厚了。”皮尔逊从同一组切片中又挑了一张,“你看看这个。要是我手里有几片面包,把肉刮下来都可以做个三明治了。”
  班尼斯特咧嘴笑了。“我去检查一下切片机,那台机器时不时地会闹点儿脾气——”他指着那个切片盒说,“要我把这些东西拿走吗?”
  “不用,只能凑合着用了,”火药桶已经炸完了,现在老人家只能嘟囔道,“你好好监督组胚那块儿的工作就行了。”
  班尼斯特这时候也有点儿不高兴了,一边抱怨着,一边踱到门口:“要是我没有那么多七零八碎的活的话……”
  皮尔逊大声喊道:“得了,这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了。”
  当班尼斯特走到门口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查尔斯·道恩伯格探出身子问道:“我可以进来吗,乔?”
  “快进来。”皮尔逊咧嘴一笑。“没准你也能学到一些东西,查尔斯。”
  产科医生对麦克尼尔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顺便提醒皮尔逊说,“上回我们约了今天早上下来看你,你不会忘了吧?”
  “对了,我是忘了。”皮尔逊把切片盒推到一边,他问住院医师,“这一批还有几份?”
  麦克尼尔叔数了数剩下来的切片盒,“8份。”
  “我们等一会继续。”
  住院医师开始整理手头的已经写好的病理报告。
  道恩伯格掏出烟斗慢悠悠地装烟丝。他环顾了一下这个陈设单调的大房间,打了个激灵说道:“你这个地方让人感觉湿乎乎的,乔,我每回到你这里来感觉都会感冒。”
  皮尔逊哈哈大笑道:“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在这儿喷一次流感病毒,就是免得有人来。”他看着麦克尼尔穿过房间走出门去。然后他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道恩伯格半句闲话也没有,他说道,“上面让我做个代表,让我巧妙地把你解决掉。”他把烟斗含到嘴里,将烟袋揣起来。
  皮尔逊抬起头问:“要做什么?又有麻烦了?”
  他们俩互望了一眼。道恩伯格小声地说道:“那就要看你的了。”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看样子可能会有一个新的病理科医生来给你做助手。”
  道恩伯格以为他会大发脾气,谁知道皮尔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若有所思地说:“不管我要还是不要,是吗?”
  “是的,乔。”道恩伯格肯定地回答道,这事没必要再瞒着他。自从几天前会议结束后,道恩伯格反复思量了很多次。
  “我猜背后又是欧唐奈在搞鬼。”皮尔逊说,话语中露出淡淡的苦涩的味道,但语气依然平静。与往常一样,皮尔逊总有些让人捉摸不定。
  道恩伯格回答说:“是他,不过也不完全是他。”
  同样让人意外的是,皮尔逊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这完全是朋友问朋友的语气了。
  道恩伯格熄灭了烟斗,把它放到皮尔逊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他心想:如果他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这意味着我是对的,我能帮助他接受现状,适应新情况。他大声说:“这事我不觉得你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乔,你赶不上手术病理报告的进度了,对吧?还有其他一些问题。”
  一时间,他想他说得太过了。毕竟这话题很敏感。他看到对面的男人直起了腰,道恩伯格就等着风暴来临。可是,又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皮尔逊的口气要比此前生硬一些,但还是以讲道理的态度说道:“的确,是有些地方需要整顿,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好的。”
  他已经接受了,道恩伯格想。现在他不过是在硬撑罢了,不过好在他还是接受了。他顺口说道:“好吧,你以后会有时间的,等到新的病理科医生一过来就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院长给他的简历。
  皮尔逊问:“那是什么?”
  “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定下来,乔,这人是哈利·托马赛利找来的,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对我们这里有兴趣。”
  皮尔逊拿过那张纸说道:“他们倒是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道恩伯格淡淡地说:“我们的院长手脚比较快。”
  皮尔逊扫了一眼那张纸,他大声念道,“戴维·科尔曼医生。”顿了顿,老人用半是苦涩,半是无奈,又夹杂着艳羡的语气继续念道:“年龄:31岁。”

×      ×      ×

  中午12点20分,正是医院餐厅最忙的时候。大多数的医生、护士和医院员工都差不多会挑这个时间过来吃午饭,在取餐盘的地方大家排起了长队,新进来的人拿起餐盘走到有蒸汽保温的食品台领取午餐。
  像往常一样,每到这个时间,斯特劳恩夫人都擦亮眼睛,一看到一批食物被取光了,就立即让厨房换上一批新的,好让队伍能一直顺畅移动。今天有爱尔兰炖肉、羊排、烤鲽鱼。餐饮部主管发现羊排基本上没几个人动过,她决定过几分钟之后亲自试尝,看哪里出了问题。没准是肉太老了,刚从餐厅出去的人和进来的人一碰头,这些话就能一下子传开去。斯特劳恩夫人在备餐室里发现,一大摞餐盘的顶层,有一个盘子上有一个污点。她走上前去赶紧把它取下来。果然那个盘子上还讨人嫌地留着上一顿饭的痕迹。又是那个洗碗机!那东西不好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决定过一会儿就去跟院长再说一次。
  在为医务人员预留的座位上,以放射科医生拉尔夫·贝尔为中心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的笑声。
  吉尔·巴特利特端着餐盘从食品柜那边走过来,放下餐盘走过去跟他握手,“恭喜你,小贝尔,”他说道,“我刚听说了。”
  “听说什么?”内科医生刘易斯·汤因比问道,他也拿着一个托盘跟在吉尔身后。随后贝尔喜气洋洋地递了一根雪茄给巴特利特,汤因比惊呼道,“天哪!又生了?不会吧?”
  “当然了。为什么不生?”放射科医生伸出手拿出另一根雪茄。“你也来一根,刘易斯。这是我们贝尔家的第8个小家伙了。”
  “8个!什么时候生的?”
  贝尔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早上,我们家的球队又添了一个男孩子。”
  比尔·鲁夫斯插话道:“别听起来那么嫌弃嘛,刘易斯,他已经尽力了,毕竟,人家才结婚8年嘛。”
  刘易斯·汤因比也伸出手和他握手,“轻点儿握啊,贝尔,别一用力把你剩下的那点儿小贝尔都挤没了。”
  “不要太羡慕和嫉妒啊。”贝尔苦口婆心地说道。这些玩笑话他以前都听过好几遍了。
  露西·格兰杰问道,“你夫人还好吗?”
  贝尔说:“她挺好的,谢谢。”
  “作为一个大色魔,你有什么感想?”发问的是坐在下首的内科主任哈维·钱德勒。
  贝尔说:“我才不是色魔,在我们的家,我们一年才欢娱一次,我不过是每次都中头奖而已。”
  露西·格兰杰跟着大家一起大笑起来,然后她说道,“拉尔夫,下午我有个病人要麻烦你一下,是我们的一个护士学员,名字叫薇薇安·拉布顿。”
  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了。“你的建议是什么?”贝尔问。
  “我想为她拍个左侧膝关节片。”露西回答。然后,她又说道:“那里长了个东西,看样子不太好。”

×      ×      ×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查尔斯·道恩伯格医生给肯特·欧唐奈打电话,汇报了一下和皮尔逊商量的结果。末了他告诉外科主任,“我已经向乔介绍了一下你们正在联系的人。”
  欧唐奈问道:“那他怎么看?”
  “在我看来,他说不上很热心,”道恩伯格说,“但我想,如果你想招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科尔曼?……如果你想要让他来这里谈谈,乔应该不会为难你们。但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什么事情都事先知会乔一下。”
  “那是一定的,”欧唐奈说道,“谢谢你,查尔斯,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随后道恩伯格又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约翰·亚历山大的妻子的。上午早些时候她曾打过电话来留了个口信。打电话之前,他查找了他的记录卡,知道这个病人是乔·皮尔逊介绍过来的,病理科一个技师的妻子。在电话里,他了解到她刚刚才来到伯灵顿和丈夫会合,于是他们约好下周在道恩伯格位于市中心的诊所见面。

×      ×      ×

  恰恰在亚历山大夫人和道恩伯格通话的时候,她的丈夫被乔·皮尔逊训得灰头土脸。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上午,皮尔逊因为切片的质量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班尼斯特就回到血清学实验室,刚好约翰·亚历山大正在那里工作,于是就把情况都跟他说了。彼时班尼斯特正在气头上,于是对隔壁组织胚胎实验室的两个女技术员和一个男技术员说了不少风凉话,班尼斯特出门也没有关门,于是那些话都被对门的亚历山大听到了。
  亚历山大明白切片质量不好也不能全怪在组胚技术员头上,虽然来这家医院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也发现了真正的问题在哪里。事后他告诉班尼斯特:“你明白的,卡尔,我觉得这也不全是他们的错,我觉得他们的活太多了。”
  班尼斯特酸溜溜地说道:“我们每个人的活都太多了。”然后又夹枪带棒地补了一句:“既然你懂的东西那么多,你干完自己的活之后,帮他们也干一点儿呗。”
  亚历山大决定不吃激将法这一套:“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有一个自动切片仪,而不是样样东西都靠传统手工操作,他们会干得更好。”
  “算了吧,小子,这不关你的事。”班尼斯特居高临下地说道,“再说了,我们这地方,任何事情只要谈到钱就门都没有。”
  亚历山大并没有争辩。但是他决定一碰到皮尔逊医生,就要和他谈谈这个问题。
  当天下午,有一些实验报告需要签字,于是他去了皮尔逊的办公室。一进门就发现病理科医生正一脸不耐烦地埋头处理堆积的信件。抬头望了望亚历山大,皮尔逊示意他把报告放到桌上然后就继续看信件了。亚历山大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老人就大声叫道:“什么事?什么事?”
  “皮尔逊医生,我在想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现在?”
  稍微有点儿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别烦我。而亚历山大却回答说:“是的,先生。”
  没办法,皮尔逊耐着性子接口道:“怎么了?”
  带着一丝紧张,亚历山大说道,“是关于加快手术病理报告进度的事情,医生。”他一提到手术报告,皮尔逊就放下了手里的信,瞪起了眼睛,把头抬起来。亚历山大接着说道:“我在想,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买一个切片仪。”
  “你懂什么切片仪?”皮尔逊的声音里夹杂着怒气,雷声滚滚,山雨欲来。“再说了,我记得我把你派去血清学实验室了。”
  亚历山大提醒道:“我在技师学校里,攻读了完整的组织学课程,医生。”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皮尔逊什么也没有说。亚历山大继续说道:“我曾经用过一个切片仪,这个仪器非常好用。它可以帮我们起码省下一天的准备切片的时间。与人工在各种溶液中处理组织相比,如果能提前一个晚上设定好参数,第二天早上就自动——”
  突然之间,皮尔逊打断了他,“我知道那玩意儿怎么操作,我见过。”
  亚历山大说:“我明白了,先生。难道您不觉得——”
  “我是说,我已经见过那些所谓的切片仪了,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皮尔逊的声音很刺耳。“切片的质量跟传统的手法根本没法比,更重要的是,那些仪器都太贵了。这些看到了吗?”他翻了翻桌面上堆成一堆的黄色打印表。
  “是的,先生。”
  “这些都是采购申请,每一件都是我们部门必需的东西。每一回我想要一批东西回来,就要和院长争辩半天。他说,我们花钱太多了。”
  亚历山大犯的第一个错误是,在皮尔逊压根儿不想听他讲话时,提了个建议。跟着他犯了第二个错误,这家伙以为皮尔逊说那么多,是想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他安抚地说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能省下一整天,或者两天的时间。”他越说越来劲:“皮尔逊医生,我以前看过切片仪做的切片,质量很不错,也许你以前看到的那个,用法不太对。”
  老头子一下子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不管触怒皮尔逊的原因是什么,亚历山大已经越过了医生和技师之间的等级界限。皮尔逊扬着头吼道:“够了!我说我对切片仪没兴趣,就是没兴趣的意思。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跟我争什么!”他绕过桌子站到亚历山大面前,整张脸都逼到年轻人的面前。“另外,有件事情,我要你给我记清楚,我是病理科主任,我主管这个部门。有什么建议,如果合理,可以提。不过,不要管得太宽了,懂吗?”
  “是的,先生,我懂了。”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垂头丧气的约翰·亚历山大灰溜溜地回实验室工作去了。

×      ×      ×

  一天下来,迈克·塞登斯也一直心不在焉的。有好几次,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努力把神游的思绪拽回来。有一次在尸检的时候,麦克尼尔不得不警告他,“你的手还垫在你要切的那个部位下面呢,我们希望人们能带着自己所有的手指离开这地方。”塞登斯赶紧把手拿出来。病理科的解剖刀锋利得很,过去还真的有不少没有经验的实习生,手指连着手套一起被切下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走神,一个问题在脑海里徘徊不去:这个薇薇安到底有什么好,让他一天到晚想个不停?当然,她是长得不错又挺有吸引力的,他恨不得现在就和她恩爱一番。迈克·塞登斯坚信自己没有想多,如果那天晚上她膝盖疼痛不是装模作样的话,她看上去也是愿意的,现在看来那是真的痛。他希望她现在依然愿意,但这件事谁也保证不了。
  他决定再约薇薇安见面,只要她今晚有空,就在今晚不就行了?

×      ×      ×

  薇薇安在最后一堂课结束,回到护士宿舍后看到了迈克·塞登斯留的纸条。它是迈克亲手送到邮箱架上标记着“L”的那一个格中的。在纸条上写着迈克约她晚上9点45分在医院四楼,儿科附近见面。一开始,她打算不去的,在那个时间点,她根本没有理由还待在医院里,如果碰到卫校老师就更麻烦了。但是她发现自己内心却真的想去,于是在晚上9点45分,她走出护士宿舍,走到了宿舍和医院主楼之间的木制通道上。
  迈克在等着她,心事重重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但是一看到她,他就朝一个门洞指了指,两人就走了进去。那里连通着一个有着金属楼梯的通道。在这么晚的时候,楼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楼梯只要有人上下都会发出响声,如果有人来,老远就能听到。迈克拉着她的手下了半层楼梯。他转过身来,然后就像这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她偎入了他的怀抱。
  当他们亲吻的时候,她感到迈克的双臂越搂越紧,昨天晚上那种迷幻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想来这里。这个红发的男子突然变得不可或缺起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做各种事情,靠近他,和他说话,和他融为一体。这种触电一样的感觉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他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他把头埋在她的发丝里,低声说道,“亲爱的,薇薇安,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根本停不下来。”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看着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摇摇头。“你是在害我。”
  她又把他搂住,说道,“哦,亲爱的迈克!”
  楼梯上热浪滚滚,薇薇安感到他滚热的身体贴在她同样火热的身体上。现在,他的双手在四处摸索,她颤抖着低声问:“迈克,没有别的地方吗?”
  她感到他的手停了下来,知道他正在想。他说:“我和弗兰克·沃斯共用一个宿舍,但是今晚很晚他才会回来。你想不想去住院医师宿舍碰碰运气?”

×      ×      ×

  她迟疑地问道:“如果我们被抓到了,会怎么样?”
  “我们俩都会被医院开除。”他又吻了她。“现在,我顾不上这个了。”他握住她的手。“走吧。”
  他们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路上碰到另一个住院医师,他朝他们咧嘴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又下了一层楼,穿过另一个长廊。正前方的一个门洞里突然转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薇薇安一看竟然是夜班护士长,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是护士长并没有转身,在他们经过之前,又走进了另一扇门。然后他们来到一个狭小安静的走廊,走廊两旁,房间的门都关着,有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有一扇门内传来音乐的声音。薇薇安听出是肖邦的E小调序曲,一两个月前,伯灵顿交响乐团曾经演奏过这支曲目。
  “在这里。”迈克打开一扇门,两人很快钻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但她依稀能看见双层床和扶手椅的形状。在她身后,她听到迈克锁门的声音。
  他们渴望而急切地凑到一起,他的手指在她的衣扣上摸索,当它们稍有不顺,她便帮着解开。薇薇安两腿发软,有那么一刻,他紧紧地抱着她,和她一起体味着静谧的战栗。然后他双手温柔而细腻地拂过她全身,抱起她发颤的身体,在去往床边的路上,她踢掉了她的鞋子。在天旋地转间他和她挨在一起,他的双手又开始四处点火,“薇薇安,亲爱的薇薇安!”
  她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语。“迈克,不要等!不要等!”她感到他的身体癫狂、放纵地冲击着她,而她狂野地回应着,奋力奔向他,靠近他,和他在一起。倏忽之间,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存在,恍恍惚惚之间,只有灵魂出窍般的狂喜,什么东西在焚烧着,夹着风和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事后,当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薇薇安再次听到音乐隐隐约约从大厅传来,还是肖邦的,是E大调练习曲。此刻还去分辨一首乐曲的名字,似乎有些许奇怪。但是在黑暗中,乐声如同流水一样从远处潺潺流过,萦绕于耳畔的旋律和她此时的心境无比契合,温柔而安定。
  迈克探过头来,轻轻地吻了她,说道:“最亲爱的薇薇安,我想和你结婚。”
  她轻声问道:“亲爱的迈克,你确定吗?”
  这句话冲口而出,连迈克自己都吓了一跳。迈克完全是一时兴起,但是思量片刻,他发现在内心深处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反复让自己不要陷进去的警告显得毫无意义而且肤浅至极,此刻他体会到的正是他渴望深陷的情感,其他的都可以抛诸脑后了……他知道今天和此前一直让他烦恼的思绪,都将不复存在。依着他原来的性子,他打趣道:“我确定,我很确定,你呢?”
  薇薇安用胳膊搂住他,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有遇到比这更确定的事情了。”
  “嘿!”迈克挣开她的胳膊,用一只胳膊肘撑起上身朝她问道,“那么多事情差点儿让我把一件事忘了,你的膝盖怎么样?”
  薇薇安调皮地笑道:“今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是吧?”
  他又吻了吻她,问道:“露西·格兰杰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他让贝尔医生给我拍了几张X光片,她说过一两天就能出报告了。”
  迈克说:“等到一切都弄清楚,我就能放心了。”
  薇薇安说:“别傻了,亲爱的。一个小包会有什么大事?”

  [1]蓝痣(blue nevus):又称良性间叶黑色素瘤,分为普通蓝痣、细胞蓝痣和联合型蓝痣。细胞型蓝痣有恶变可能,应手术切除。——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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