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021-08-01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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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所有的饭店一样,圣格里高利大饭店从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犹如战地老兵,凑合着打个盹儿就重新投入了新的战斗。最早醒来的住客刚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正当他们如丢了魂般晃荡到浴室的时候,饭店业的运营机器早已悄悄地扳动了开关,无声无息地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
  凌晨5点,饭店的夜班保洁队已经整整忙碌了8个小时。在这期间,他们煎熬地穿梭于公共厅室、低层楼梯、厨房区域,还有主厅等处,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们透支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整理好工具装备待存备用。用了一整夜去打理的地面微光闪烁,各样陈设金木生辉,空气中荡漾着怡人的新蜡气味。
  梅格·耶特米恩,一位在饭店服务了近30年的保洁人员,蹒跚而行。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过于疲劳才如此步履艰难,其实不然,她是因为偷了食物,才会如此吃力地负重前行。她在大腿内侧用胶带绑了足足三磅[1]的西冷牛排,这可是平添了近三斤的“赘肉”呢。半个小时前,瞅准了没人盯着,梅格用闪电般的速度从厨房冰箱里攫出一块牛排。多年的实践经验派上了用场,她知道应该瞄着哪儿,接着又该如何把战利品裹在破旧的抛光布里带进女厕,关上门就能放开手脚了。掏出备好的胶带,把牛排结结实实地绑好,大功告成。
  牛肉贴在腿上的滋味并不好受,湿黏冰凉。不过,遭一个多小时的罪也很值得,只有这样,她才能不慌不忙地顺利过关。员工入口的警卫也很精明,碰到外运包裹或是发现鼓鼓囊囊的口袋是一定会盘查一番的。梅格这套手段,经过多次实践证明是可行的。
  梅格所处的位置再上两层就是会议厅跃层了。穿过本层中一道无牌紧锁的门,一名总机接线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开始第一个晨间叫醒服务。这名接线员,维纳斯·宝乐夫人,是一位已升格为祖母的独居老太太,大夜班接线三人组的小组长。从此刻到早7点,三人组的叫醒服务只有零星的几个。这种服务是客人昨晚登记预订好的,按一刻钟为一个时间单位的顺序分档,记录在检索卡片上,并放在她们身前的抽屉里。早上7点以后,她们就要开始忙了,因为需要叫醒的客人会突然激增。
  宝乐夫人熟练地用手指翻动卡片,发现和平常一样,高峰期还是在早上7点45分的那个档,有接近180位客人预约了这项服务。即使手疾口快,三个人也得花上至少20分钟才能完成。这就意味着她们得把这一档提前,从早上7点35分就开始——前提是7点30分的那一档要在5分钟内完成。赶在7点55分以前抢完这一档,因为很快就又要突击早上8点整的那一批了。
  宝乐夫人叹了口气,没办法,今天还是会有投诉的。住客们一定会向管理部门抱怨,某个睡糊涂了的接线员不是早叫就是晚叫了他们。
  好在还有件事算是一个福利。早上的这个时段,客人们都没心情啰啰唆唆地闲聊,也没有把叫醒服务当色情热线使用的心情,晚上可就保不准了,所以这也是总机室大门历来都是无牌紧锁的原因。同样可以松口气的就是,早上8点,日班接线员就能来接班了,日间接线高峰时段,这里共有15个人之多呢。上午9点,包括宝乐夫人在内的夜班人马就该回家补觉去了。
  又该叫起一位了,宝乐夫人再次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按下一个键,顿时头上高高安置的一个铃发出了刺耳的鸣响。
  位于地下二层的工程控制室,华莱士·桑托帕德雷,一位三级静设备工程师,放下了正在阅读的《希腊文化》,这是一本由汤因比所著的平装本,然后,几口就把刚才吃剩的花生酱三明治给消灭掉了。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还算清闲,可以时断时续地看看书。现在,该是他当班时的最后一圈工程巡查了。打开控制室的门,立刻可以听到陪他做伴的工程机器所发出的嗡嗡声,好像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似的。
  他查看了热水系统,注意到温度已攀升,这表明时控恒温器工作正常。大量热水的需求高峰即将到来,那时,楼上的800位住客也许会在同一时间想要洗个热水澡或淋淋热水浴。
  夜间的外部气温较为凉爽,庞大的专业机械系统——2500吨的空调巨无霸,现在运转起来也轻松了不少。相对的低温意味着压缩机组即便关闭一台也能正常运转,这样的话,整个压缩机组就可以轮班进行停机养护了。本来,过去几周的热浪让正常的维修保养不断拖延,现在看来,可以不用再耽误了。华莱士·桑托帕德雷心中暗喜,这下,总工程师,那个苏格兰佬也该笑逐颜开了吧。
  不过喜忧参半,昨夜两点,城市供电突然中断,大约持续了11分钟才恢复,想必是南下暴风雨惹的祸吧。要是那个老伙计听到这个消息的话,估计之前那点儿兴奋感就又要被冲淡了。
  其实,对于圣格里高利大饭店来说,倒没什么实质问题。绝大多数住客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次极短暂的断电,大家那时都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桑托帕德雷当时迅速地切换到由饭店发电机供电的紧急电源,运转高效正常,几乎没有造成影响。
  只不过,从启动发电机到输出电力要三分钟的时间,结果饭店里所有的电力钟,总共约200只,全都慢了三分钟。这样的话,就要手动校准每一只钟,这可是一个枯燥耗时的工作,够维修工忙活一整天的。
  距华莱士的控制室不远,就是垃圾焚烧围场,这里热浪逼人、臭气扑鼻,却是布克·特·格雷厄姆的地盘。此刻的他刚刚劳作了一夜,把从饭店垃圾里淘出的宝贝堆成一堆,在他周围被烟火熏黑的墙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火舌的光影。
  饭店里的人,连员工都算在内,也没有几个光临过布克的地盘。那些寥寥无几参观过的人,都说这里就像是福音传教士描绘的地狱。但布克看起来却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善良人,双目闪亮、牙齿泛光,也算是“明眸皓齿”了,一张黑黢黢的脸庞满是晶莹的汗珠。他干起活儿来任劳任怨,自得其乐,就连焚烧场的炙热也不厌反喜。
  布克·特·格雷厄姆在这里见过的寥寥数位饭店员工中就有彼得·麦克德莫特。那是彼得刚来饭店的时候,他想多转一转,甚至是饭店最偏僻的角落,这样就可以了解饭店的地形结构以及运转情况了。在一次探寻中,他发现了这个焚烧场。
  从那以后,彼得会偶尔造访,这是他的刻意而为,对饭店的所有部门都要逐一了解。他还会亲力亲为,直接过问事务进展。可能是因为他的亲民厚道,也可能只是因为两人天性相投,从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先生身上,布克·特·格雷厄姆甚至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上帝的降临。
  彼得经常揣摩着布克那本油渍斑斑的练习本,上面记录了布克引以为豪的辉煌成果。那是一本物品记录册,罗列的全是被别人遗弃,他又从垃圾堆里淘出来的宝贝。根据记录,里面最贵重的单项物品就是饭店的镀银餐具。
  布克是一个简单朴实的人,从来就没质疑过这些镀银餐具为什么会跑到垃圾堆里。还是彼得·麦克德莫特为他解释了缘由: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让每家大饭店的管理层都很头疼。主要还是出在那些手忙脚乱、头脑不清的服务员、勤杂工等餐厅人员身上。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或许根本不在乎,把残羹冷炙连同餐具一股脑儿地塞进垃圾箱。于是,源源不断的餐具就这样失踪丢弃。
  几年前,圣格里高利大饭店是没有自己的垃圾焚烧场的,垃圾的处理要先压缩冷冻,然后再运送到城市垃圾场处理。直到银具流失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时,饭店才不得不建立了内部焚烧场,并雇用了布克·特·格雷厄姆进行手工焚烧。
  布克的工作很简单。饭店所有的垃圾都会被倒进小推车上的垃圾箱里,布克则会负责把每一辆推车送进焚场。然后一次一点儿地,把垃圾在大平盘上摊开,用耙子来来回回地翻动,就像园丁培土一样。一旦耙出了宝贝——一个回收瓶、完好的玻璃器皿、餐具,有时候还有客人的贵重物品,布克就会及时跟进,唾手可得。最后剩下的垃圾都会被推到火里焚毁。
  今天的淘宝成果说明,本月的回收成绩平平,因为已经到月底了。到目前为止,镀银餐具本月共找回了近2000件,对于饭店来说,每件值一美元;大约4000个瓶子,每个两美分;800件完好的玻璃器皿,每件价值25美分;还有一大堆不好分类的各种物件,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件令人咂舌的银制汤碗。这么算下来,每年就为饭店净省下大概40 000美元。
  而布克·特·格雷厄姆的税后周薪只有38美元而已。现在,有名无利的他却满足地套上那件脏兮兮的夹克准备回家了。
  回家的必经之路自然是员工入口,此时,这个土褐色砖结构入口的通行量正在逐渐增大。它位于卡门街上的一个小巷子里,每次都是一个个或一对对地过关通行。夜班员工涓流不息,鱼贯而出。而日间头班的员工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也是川流不息,匆匆而入。
  厨房区域里依旧灯火通明,早班厨工已为厨师做好了烹饪准备。隔壁衣帽间里,厨师们换下便装,穿上干净的白色厨师服。几分钟后,厨师们就要开始准备饭店的1600份早餐了,等到最后一例鸡蛋熏肉上完,就得上午9~10点钟了。在这之前,还得早早地开始烹制今天客人下单预订的2000份午餐。
  一排排热气嘶鸣的大蒸锅,一列列威风壮硕的大烤箱,加上各种批量烹制食品的大块头设备,厨房区似乎成了重型机械的制造厂。然而,机器巨兽的丛林中却藏着一袋不起眼的桂格麦片,给人以温馨之家的感觉。这是为零星几个麦片忠实爱好者准备的,每家饭店都会摊上这样的住客,这些人不管外面是零下十七八摄氏度的严寒,还是树荫下也要三十七八摄氏度的酷暑,早餐必点热乎乎的麦片粥。
  厨房的油炸间里,16岁的厨工杰里米·贝姆看了看巨型多功能油炸锅,已经启动10分钟了,他刚才按指示要求,已经把温度设定为93摄氏度了。再过一会儿,温度就可以攀升到烹饪要求的182摄氏度。今天会是炸锅忙碌的一天,南方香酥炸鸡可是一道招牌菜,主餐厅的菜单上还把它标为特别推荐了呢。
  炸锅里的高脂油已经加温到火候了,杰里米察觉,今天的油烟比平常更重,但悬空于上的通气罩和高速运转的排风机都已经在正常运转了啊。他觉得这个情况应该报告,可转念一想,昨天的一幕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昨天,他只因对调味汁的配方多表现出了一点儿兴趣,就被主厨助理痛斥了一番,最后还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杰里米耸耸肩,好吧,谁愿意操心谁去操心吧,这也不关我的事。
  现在确实有人很操心,可不是在油烟升腾的厨房,而是在半个街区外的饭店洗衣房里。
  洗衣房是一个热火朝天、蒸汽弥漫的地方,单独一幢二层老楼,经由宽阔的地下通道与圣格里高利大饭店的主体相连。脾气火暴的“毒舌”女主管,爱尔丝·舒尔德夫人几分钟前刚刚穿过地下通道。跟平时一样,赶在绝大多数手下之前,来到了她的王国。现在她可正犯愁呢,让她操心的是一堆脏兮兮的台布。
  在洗衣房忙碌的一天里,要处理大概25000件亚麻布品。其中包括毛巾、床单、服务员和厨师的白制服,以及工程部油渍斑斑的连体工作服。这些日常任务大多数都可以常规洗涤,但最近一个恼人的问题越来越突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起因就是入住的生意人越来越喜欢把台布当草稿纸用,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写算算的。
  “哪个浑蛋会在家里这么祸害东西?”舒尔德夫人突然冲夜班工人抱怨了一句。那名男夜工正忙着分拣呢,把那些招人烦的“草稿纸”从一大堆只需正常洗涤的脏台布里挑出来。
  “我的天啊,如果他们敢这么做,他们的妻子准能一脚把这些人踢到垃圾堆里去。我都跟那些榆木脑袋的服务员说过很多次了,叫他们盯着点儿,拦着点儿,可他们却都满不在乎。”
  舒尔德一听有帮腔的就更来劲了,想好好羞辱服务员一番。压低了声音,学着他们的腔调,“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两边都亲一下,先生;随便在台布上写,先生;这里还有支圆珠笔,先生;只要多给小费,谁还管什么洗衣房。”
  舒尔德夫人停下来了,看到男夜工张着嘴,直愣愣地瞅着她。这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大吼,“滚回家去!一个晚上就留下这么一堆垃圾,大早上的就让我头疼。”
  夜工走后,她开始盘算起来。还好,总算是在沾水之前把这批“草稿纸”拣出来了。一旦圆珠笔油浸了水,那么“草稿纸”就得当抹布使了,除非用高压水枪喷射,要不别想把笔油冲下来。
  即便如此,洗衣房最好的去污工娜丽,也得动用四氯化碳苦干上一整天呢。幸运的话,大多数“草稿纸”都可以重新使用了。但是,舒尔德暗自发狠,她还攒了不少“好词”孝敬那帮笨蛋服务员呢。
  就这样,整个饭店,台前的、幕后的——服务部、办公室、木工房、烘焙间、印刷厂、客房部、管道室、采购部、设计装潢中心、仓储部、车库、电视维修部等,全部从晨曦中苏醒,开始了新的一天。
  [1]1磅≈0.45千克。——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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