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白骨坳
2024-08-05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诸位且请宽心。”熊经略这样一说,黄飞虎等抱拳称谢,黑煞神、路鼎、袁鹰儿也要跟去。紫霄向袁鹰儿一使眼色,力阻他们同行,只吩咐了众人一番,即带着两个引路寨兵,二十几个女兵,和熊经略走了出来。出了总寨门,向左边一条山路迤逦行去。这时人们都是步行,因为往白骨坳去,尽是崎岖山路,不便骑马。先是走的一段山道,一面尽是依山形开辟出来的梯田,一面是汩汩长流阔涧。紫霄、熊经略、小虎儿三人在先,率领着一队娘子军,不急不徐行来。

  这时正值天高气爽的秋天,四山林木尚未尽凋,被秋日一照,兀自绿油油的爽目。远远山林中透出几点血也似的红叶,随风飘动,闪闪生光。近处足下一带溪流,澈底澄清,荇藻可数,上面走的一行人影,倒映溪面,如在镜中,加上山谷内幽鸟啾啾,田畴中山歌迎唱,也不亚桃源仙境。熊经略先自高声喝好,紫霄也觉怡然自得,唯独小虎儿急巴巴只想赶到白骨坳,看看稀罕儿,小心眼儿还惙记着过天星,料到过天星多半被熊师叔用酒一喷,扫了面子,才溜到外面来,当时自己也作弄他,万一他遇险身死,自己多少也担点不是。

  他心里怙惙着,忽见两个引路的寨兵踅至李紫霄面前,向那边一指道:“转过那个峰角,便离白骨坳不远了。”众人朝指的所在看去,只见半里外青草摇天,云岚回抱,山势合拢处,两座高峰拔地并峙,中间一条飞瀑,倒挂十丈,远望去宛似一条银线。一路行来的溪流,便发源于那条瀑布,分派别流,成为十余里曲曲折折的溪涧,恰好利用它灌溉玉龙冈内的山田。

  紫霄遥指道:“那面两峰相夹,瀑布飞悬,远看好像路尽,其实下面松林内,另有一条樵径,可以深入。俺曾行猎到此,可惜志在行猎,匆匆来去,未曾深入。白骨坳那处僻地,就差过了。”熊经略道:“那处藏风聚气,风景甚佳,在此筑几间茅屋,听泉策杖,清福不浅!”紫霄笑道:“这很容易。师叔爱此,明天便叫他们搭起几间精致草舍便了。”熊经略呵呵大笑道:“可惜尚非其时,待俺游遍名山,再践此约吧!”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到瀑布下面,满耳奔腾澎湃之声,加上峰腰龙吟虎啸的松涛,汇成繁响。熊经略正领略不尽,忽听紫霄在松林内呼唤,回头一看,引路的寨兵领着他们走入窄窄的一条樵径,正向一座满布绿苔的石屏后面转去。熊经略追到紫霄跟前,路转峰回,山形又变,两面尽是数十丈高的峭壁,朱藤蟠路,异草纷披,顶上一线天光,只见白云片片,悠然而逝。熊经略道:“大约前面就是白骨坳了?”引路的寨兵回身答道:“此地土名叫作青龙谷,出了此谷,向右越过瘦牛脊,才是白骨坳哩。”

  这时众人脚下觉得步步登高,回头一看,似乎距人坳进口处,已有好几丈高。原来,这青龙谷是两峰中分处,恰是从峰顶斜分下来,两面虽是百仞峭壁,宛如斧劈,但是走进坳内,如登高坡,越走越高,越高峭壁越短,等得紫霄、熊经略一行人走完青龙谷,已在峰顶上了。看脚下峰形,并非两峰并峙,原系山峰自顶中分,如人两股,向左右分张开来,峰后依然整个峰形。众人立在峰顶四跳,峰前山形开展,直望到玉龙冈寨基。峰后情形大不相同,危冈奇岩,层层栉比,云封林密,奇奥无穷。

  引路的寨兵领着众人向峰后走下半里许,向右一转,恰是一座奇形的石冈,通体洁白的云母石质,上锐下丰,形如牛脊,而且滑不留足,一跌下去,两头都是百丈深谷,怕不粉身碎骨。熊经略、紫霄何等功夫,自然行走无事,小虎儿年轻体轻亦无大碍,只苦了二十几个女兵,拄枪作杖,战战兢兢地你扶我拉,勉强渡过瘦牛脊,幸而没有一人失足。大家过了牛脊岗,现出一片松林,全是合抱不交的百年老松,却无路可寻。

  引路的寨兵说道:“山内的人都是到了牛脊岗,便不敢再进一步。多年下来,路径便渐渐湮没了。总寨主不妨先上那面高峰俯瞰白骨坳一下,似乎也比较安全一点。”紫霄笑道:“你说的高峰,不是松林那面一座危崖吗?照你所说,白骨坳大约便在那峰背后,既已不远,何必再上那座峰头。”说话之间,大家已穿入松林,上面松叶蔽天,人行其中,显得须眉皆碧。

  行不到一箭路,前面引路的寨卒和女兵,忽然怪叫起来!李紫霄慌赶上前去喝问,几个女兵已从林内拾起几件东西来,请紫霄过目。紫霄、熊经略一看,原来是一柄折断的腰刀和一支鸟枪。枪的铁管已经砸扁,而且弯了过来,还有一件衣服,却是血迹淋漓,已撕得粉碎。紫霄认得衣服军器是寨兵的,便料得确有厉害怪兽伏在其中,过天星和几个寨兵,多半性命难保,一看熊经略,却拿着弯折的火枪,昂着头,如有所思。

  紫霄问道:“师叔,你看这怪物,气力倒不小呢!”熊经略道:“我看了这几件东西,猜想这怪物定是稀罕东西。你看这枪上留着几处毛手印,和人一样,不过瘦得出奇,长上了毛,似乎仿佛猩、猿一类。最奇的,咱们进林以后,不见一鸟一兽,连树上的黄雀,林下的野兔儿都不见一个,想是被那怪兽尽数吃在肚内了。照这样看来,那兽凶猛异常,不是平常人所能制服的。依我主见,我们带来的人,不必跟到白骨坳去,免得误伤性命,不如留在松林外牛脊岗下,反不致碍手碍脚。”

  紫霄连答应是,便叫小虎儿带着女兵退出林去,连引路的两个寨兵也不叫同去。小虎儿一百个不愿意,却怕紫霄,转身退出林去了。小虎儿等走后,紫霄在前,熊经略在后,施展本领,捷如猿猴,霎时便穿过松林。林外怪石参差,危崖峭立,崖缝内却有天然石阶小径。两人记着方向,窜高越矮,又趋了一程,看见浅水溪流,向崖壁下流进去。两人沿着溪流,转过崖巅,忽见四山环抱,都是天险绝伦的石壁危坡,中间古柏参天,藤萝铺地,阴森森的一所幽谷,那道溪流却从谷内曲曲而出。

  熊经略道:“这大约就是白骨坳了。”一语未毕,紫霄忽悄声说道:“师叔你看,怎的有人在此上吊呢?”熊经略大奇,慌向她指处仔细看时,原来谷内溪边上有一株十余丈的老柏,上用藤串着几具白骨骷髅,高高地吊在上面,随风摇曳,四肢飞舞,宛如活的一般儿。两人立的所在距那骷髅还有一箭路,在紫霄心思那大树,挂着的一串白色骷髅定是从前有人在此自缢身死,因人罕至,无人解救,直挂到现在,变成一副骷髅了。但是熊经略却已看出绝非缢死的,无非那怪物的把戏罢了。

  熊经略暂不说明所以,只向紫霄说道:“我们立在这边崖上,地方又高又窄,不便施展,不如下去,到那边仔细搜寻一下,看一看那怪物藏身何处。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全数丧命,便可分晓。”紫霄应是,从背上拔出流光剑来,熊经略却依然空手,一先一后,跳落崖下,沿着溪涧,往白骨场深处走去。两人走到那具骷髅底下,古木参天,落叶铺地,四面尽是高岩峭壁,益显得坳内深奥出奇,而且举步之间,脚底沙沙直响,有时山风吹下,枝叶飞舞,宛如鬼啼魅吼。胆子略小一点的,到此幽静境界,怕不魂飞魄散!可是熊经略、李紫霄艺高胆大,满不在乎。紫霄在先,用剑拨开碍足榛莽,向前直进,猛抬头,“咦”了一声,停住步。熊经略闻声举目,也看见了。

  原来前面枝叶凋落的枯树上,又挂着两具骷髅,却与前不同。一具是脚下头上,也是人骨,一具却是极大的兽骨,看那骷髅形状,似是虎豹之类。那株枯树足有八九丈高,这一人一兽的骷髅,却高高地吊在枯树顶上。紫霄看到这两具骷髅,便觉得不是自己上吊的了,回头向熊经略笑道:“这怪物颇具智慧,把人吊得这般高,而且吊的法子同人一样,难道是通灵神怪不成?”熊经略四面留神察看,忽向她摇手道:“莫响,你看那边是什么东西?离它巢穴定已不远了。”

  紫霄慌向指处定睛细看,只见溪头一块五六丈高的屏风怪石,从涧内拔地而立。怪石从上到下,布满了绿苔,碧油油鲜翠欲滴,淙淙不绝的泉水却从石上冲泻而下,直注涧内,大约这条溪润便从石上发源。最奇那块碧绿的石头,在晶晶生光的泉流内,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来,五指倏伸倏拳地颤动着,却因两人立处地势低洼,看不出怪石上面是人是怪。熊经略悄悄说道:“你随我来。”说毕,一撩衣襟,双足一点,便是一个飞燕点波的式子,平飞起足有三四丈远,早已越过溪涧,再一顿足,人又飞起,已到了溪头那块屏风怪石上。

  紫霄岂肯落后,熊经略一落在石上,李紫霄也跟着上来。两人一到石上,奇境顿现,不禁同声称怪。原来上头依然是一道曲曲折折的溪涧,却是一泉三折,直接高岩,清耳泉声,如鸣幽乐,景物清奇,同下面幽闷黑暗,如隔天渊,但是两人立的所在,正是急湍疾流中高出溪面的突兀大石,上面冲下来的流泉,冲在大石上,水珠喷舞,积成琼雪,两人衣襟上,不免沾湿了一大片。两人满不理会,只低头搜寻一只人手所在,搜寻了半晌,却又找不出踪迹来,不禁暗暗称奇。

  紫霄一弯腰,偶然用剑向奔流内,随流拨划,在如同翠带般的水藻内拨视,蓦地喊一声:“在这里了!”熊经略仔细一看,倏地跳落溪水内,一俯身,伸手在石缝内水藻底下一探,猛一长身,随手提上一件水淋淋的东西来。两人一看,又惊又喜。熊经略更不怠慢,抬头向溪上一打量,只见左面孤零零一处石坡,凭空伸出,离头上约有丈多高,一蹲身,提着那件东西飞上石坡,回身一招手,紫霄也跟踪而上。两人到了石坡上,熊经略才把手中提着的东西,平放坡上。

  原来这水淋淋的东西不是别物,就是那过天星,却已死了过去,周身都有枯藤缠绕,身上兵器果然无存,连上下衣服,也撕破得一片上一片下,加以遍身泥浆水藻,弄成活鬼一般。熊经略俯首贴在过天星胸头,听了一听,说:“还可有救。”说了这句,慌忙斩开缠身藤索,扶起过天星上身,把他背脊靠住坡后峭壁,再将两条腿盘起,在他胸口丹田各处,按摩了半杯茶时,渐见过天星白纸般脸色,慢慢转了过来,肚子里咕隆隆响了一阵,猛见过天星大嘴一咧,哧地呕出一股清水来,接着又干呕了一阵,才两眼睁开,说了一声:“闷死人了。”过天星死里逃生,骤然一睁眼,金星乱冒,神志昏迷,等得眼神聚拢,看见总寨主和熊经略都在面前,自己身子兀自在遇险之地,便知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他,急想起来叩谢,无奈周身如棉花一般,动弹不得。

  紫霄摇手道:“你且不要动,你究竟遇到何种怪物?怎会塞在泉眼里,弄到这样地步?快说与俺们听,俺们好设法替一方除害。”过天星有声无气地说道:“俺本来心爱打猎,前几天听人说起白骨坳的奇闻,存心要来查勘一下。今天厅上席散,闲着无事,便带了四个年轻的寨卒,背着火枪军器,急匆匆赶来。哪知一过瘦牛脊,走入冈下松林时,蓦地听得林上一声怪叫,眼神一晃,似乎林上飞下绿茸茸的一个怪物。那怪物行动如飞,俺们还未看清怪物长相,它已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寨卒,飞上林巅,霎时踪影全无,却只见远处林上,掷下几件东西来。俺们大惊,慌忙端整鸟枪,向林上放了几枪,姑且先壮一壮胆,那时身边还有两个寨卒,已吓破了胆,只望后倒退。

  “俺虽然吃惊,却想带来四个寨卒,凭空被怪物攫去两个,这样回去,在总寨主面前如何交代?再说怪物长相也未看清,回去如何说法,岂不益发被人耻笑?这样一想,决计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探一探再说。主意打定,便对两个寨卒说明,叫他们姑且先在林中稍候,如果自己一去无踪,急速回寨通报。

  “当时我一人穿过松林,寻着一条溪流,沿溪慢慢走去,手上端着一支打猎的双眼火枪,四面留神,预备一见怪物,便迎面一枪。哪知主意虽好,怪物狡凶得出奇,俺正走到白骨坳谷口,猛又听得头上吱吱一声怪叫,不用见着那怪物,便是听那一声怪叫,已令人毛骨森然。当时俺听见一声怪叫,慌立定身,端起火枪,凝神探视。万不料那怪物已通人性,故意在俺面前怪叫一声,引得俺全神注意在前面,那怪物却仗着疾如飞鸟的手足,早已跳下一层危崖,绕到俺身后,闪电一般飞袭过来。待俺觉得身后风声有异,正待转身,猛觉背后伸出一只碧绿的毛手,猛向俺脖子上一夹,一阵刺痛,立时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人已塞在急湍下面的石缝内,周身似有东西捆缚,不能动颤。可是一张口,冰冷的溪水直灌进来,猛力一挣扎,似乎脱出一只手来,无奈人在水中,如何能够持久,挣扎了几下,重又闷了过去。天幸蒙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了性命,大约那凶猛的怪物,已被恩主们除掉了。”

  紫霄急问道:“照你说来,这怪物形状,你也未曾看清。既然怪物把你塞在此地,何以怪物又跑了开去?此刻怎的又无踪影?那四个寨兵的尸骨又未曾见着,这倒奇怪了。”熊经略笑道:“此怪定非寻常,种种离奇举动,自有它的主意。依我想,这种怪物与寻常猛兽不同,它把过天星捆住,放在此地,定是一时吃不了许多,又怕他逃脱,故而塞在水底石缝内,预备慢慢受用。此刻他定然摆布那四个寨卒去了。”

  紫霄道:“这样说来,咱们赶快寻一下,也许四个寨兵还未全遭毒手。”一语未毕,猛又听得头上咧咧的一声怪叫。这一声怪叫尖锐异常,而且音带凄厉,非常难听,连李紫霄这样功夫的人,也觉肌肤起栗。两人慌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峭壁顶上,现出一个满头长发的怪脑袋,满脸满头都是绿森森、金闪闪的毛发,只露出一对火赤赤有光的怪眼珠,中间赤红鼻子,下面一张奇形大嘴,厚唇上掀,两排雪白的獠牙,低着头,正朝着紫霄似笑非笑地望着。

  在这时候,突然出现这样怪物,饶是紫霄、熊经略十分英雄,也觉骇然,坡上坐着的过天星原已吓破了胆,经这颗怪脑袋一吓,“啊哟”一声,又昏迷过去。紫霄心里一急,抬头一看峭壁顶上,离坡约有十五六丈高下,并无援攀之处,谅那怪物一时也无法下来,可是自己也上不去,正在无法可想,熊经略说道:“过天星九死一生,不能再落怪物之手,此地是个孤立的危坡,左右不到方丈之地,难以施展手足,不如你在此保护过天星,由俺引怪物下来,到下面林内去,设法制伏了它再说。”说罢拔出自己随身佩带的宝剑,两足一顿,一个野鹤投林势,向下越过溪涧,直飞到那面近林处所。

  紫霄原想自己下去,却被熊经略走了先着,自己被昏迷的过天星绊住,一时不便走开,颇为焦急,向上面一看,那颗怪脑袋却已隐去,下面林内熊经略撮口长啸,发出宏亮悠远的丹田长音,振得对面山谷回响不绝,如同千百人啸声,一时并作。啸声过去,却不见怪物露面。紫霄正在四面狼顾,忽听下面熊经略喊道:“侄女留神,怪物从那面来了!”

  紫霄急向前看时,只见离坡十余丈开外,溪边峭壁顶上,一株凭空横出的奇松古干上,骑着遍身绿毛的一个怪物,绿毛上面似乎又罩着一层金黄色,映着日光,照眼生犯回。远看去,那怪物约有六七尺长,略具人形,两条长臂,便有三尺来长,四肢并用,正抓着松树上一支极粗的长藤,向溪面直挂下来,眨眨眼,怪物手脚并用,盘藤而下,到了溪面一丈高下,并不跳落,却身子一缩,两腿一拳,直向那边荡了开去,秋千似的,又向李紫霄立的石坡上悠了过来。

  紫霄这才明白怪物用意,以为自己夺了它的俘虏,却用藤束悠到坡上来。转念之间,怪物愈悠愈高,离自己立身所在已只几丈远近,回头一看,过天星兀自昏迷不醒,心里一急,不暇顾及利害,乘怪物悠来之际,金莲一顿,一个“健鹞奔空”,凭空纵起五六丈高,照准怪物头上乘势横剑一挥,喀吱一声,朱藤立断。那怪物不防有此一着,悠荡之势甚猛,一经中断,下面怪物如断线风筝,抛过石坡,扑通一声,水花飞溅,直跌在十余丈外的溪流中,跌得怪物随着急流一阵乱滚,腾地跳起身来,张着大嘴,吱吱高叫。这里紫霄一剑砍断悬藤,身子也向这面溪涧落下,亭亭立在一块溪石上面,正想追踪过去和怪物拼个高下,举目之间,已见熊经略从那边溪岸飞身而下,举剑向怪物刺去。

  怪物身手很是矫捷,一纵丈许,早已避开。熊经略飞身追去,怪物已跳上溪岸,却张着两条长臂,伸着一双钢钩似的锐爪,蓄势待扑。熊经略大喝一声,一纵上岸,舞起一团剑光,重向怪物刺去。只见怪物竖跳八尺,横跳一丈,朝着一片剑影,团团乱转,口中叫声愈急愈厉,熊经略用尽手法,一时也刺不着怪物要害,有时看得明明刺在怪物身上,却只纷纷掉落儿根长毛,依然毫不受伤,似乎钢筋铁骨,刀剑难伤。紫霄怒气勃发,柳眉倒竖,顾不得看护过天星,一声娇叱,接连几纵,赶到怪物跟前,和熊经略两下里夹攻起来。

  这一夹攻,怪物似乎手忙脚乱,有点吃不消了。恰好熊经略乘怪物转身,两手乱舞当口,一剑向肋下刺去。这一下,熊经略用了十成力量,哧的一声,似乎已刺破毛皮,怪物急护痛处,转身一抓,正被它抓住剑锋。这样锋利的长剑,怪物铁爪抓住,竟不放手。紫霄一见熊经略宝剑被它抓住,慌一个箭步,枯树盘根,横剑向怪物足跟扫去。好厉害的怪物,竟像满身解数一般,不待剑锋到身,手上死命抓住一柄宝剑,下面两足一顿,旱地拔葱,直飞上一株数丈高的古柏干上,一阵怪叫,铮的一声,拗断手上宝剑,掷向下来。

  熊经略大笑道:“孽畜休得猖狂,少时便叫你受用。”却向李紫霄说道,“咱们同它瞎斗无用,你且少待,我自有法子处置它。”紫霄按剑抬头一看,树上怪物似乎肋下已经受了微伤,在树巅上伸开一条长臂,攀住一枝老干,一手拿着熊经略的佩剑,两只火赤的圆眼突得如鹅卵大,瞪着两人,口沫四喷,钢牙咯咯乱响,似乎野性大发,欲得两人甘心。

  熊经略却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在树下来回大踱。紫霄莫名其妙,几次想飞身上树捉那怪物,都被熊经略阻住。却见熊经略一蹲身,从地上拾起几枚石卵子捏在手内,又从怀内掏出那个朱漆葫芦,拔去塞子,顿时酒香扑鼻。原来中午席上没有吃完,还灌着大半葫芦好酒哩。熊经略举起葫芦,对着嘴,两颊乱动,假装着喝了几口酒,偷眼一看树上怪物,鼻子乱撅,似乎嗅着酒香,减去许多凶性,嘴下馋涎,竟点点滴滴地挂下许多来。

  熊经略暗喜,悄悄向紫霄说道:“我们赶快远远避开,好让怪物下来。”说毕,把酒葫芦放在地上,假作不经意似的背着手缓缓走向溪边,紫霄不明其意,也只好跟着走去。这时两人立的所在,离那怪物树下已有五六十步开外,回头看时,树下酒葫芦倏已不见,原来已到了怪物手中,依然半骑半坐地踞在那横出的古干上,一臂挟着宝剑,一手却抓住葫芦,学着熊经略样子,向阔嘴内咕噜噜直灌,不一会儿,便把大半葫芦远年陈绍喝得点滴无存。

  熊经略远远看着它酒已喝完,向紫霄说道:“这种怪物原是猩猩狒狒一类,最爱学人样子,尤其欢喜红色的东西,喝上酒便醉,醉了便发酒疯。你看它这样钢筋铁骨,却经不起那一葫芦酒,不一会儿酒性便要发作,咱们便可以从中行事,制它死命!但是它周身刀枪难入,只有胸前一片较稀的白毛所在,定是它致命之所,可以赏它一剑。”话未毕,猛听怪物在树上吱吱怪叫。

  两人转身一看,只见它把手上一柄剑、一个葫芦都掷下地来,一忽儿又纵身下来,捧起朱漆葫芦,纵上树,捧着葫芦,嗅个不停。它直上直下,身轻如燕,在五六丈高下来往自如,毫不费事。熊经略悄悄说道:“你看那怪物喝了这半葫芦酒,便发起酒疯来了,待它精疲力乏时,咱们再下手不迟。”两人说话时,那怪物窜上窜下,一刻不停,竟似忘记强敌在侧一般。不一会儿,倏见他长臂一扬,两足在树枝上一蹬,凭空斜纵起七八丈高,直向溪涧中跳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多高,竟自在溪水中竖蜻蜓,翻筋斗,大撒酒疯。

  怪物跳人的溪涧,距熊、李两人所在,也不过四五丈远近,中间却有十几株合抱的大树挡着。熊经略捏紧两手石卵,鹭行鹤伏,借树掩蔽,蹑隐过去。紫霄也倒提流光剑,如法跟上。熊经略轻轻掩到怪物相近的溪边大树身后,留神怪物举动,见它蹲在溪中,用手拍着溪水,似乎比前安静了许多。熊经略知它酒力发动,发了一阵酒疯以后,似乎昏昏欲睡,正是制它的机会,慌一步转出树后,先举起右手,啪的一声,一枚石卵宛如弹丸,脱手飞出,眼看已到怪物胸前。

  不料事有凑巧,怪物正把绿森森的长臂一抬,啪的一声,那枚石子正击在怪物那条长臂上,把石卵反撞开去一二丈远,落在对面溪岸上了。可是怪物被这枚石子一惊,倏地立起身,长发四披,昂头乱顾,两颗火眼金睛又放凶光。熊经略不敢怠慢,早已两手都预备好石子,左右齐发,急如流星,又是噼啪几声,一枚中在怪物肩上,一枚恰中前胸,虽然一样撞落,却见怪物吱的一声怪叫,在胸前一阵乱抓,绿长毛根根直竖,形状可怕已极,一个掀天拗鼻,四面乱嗅,忽地长臂一扬,向紫霄隐身的一株大树奔去。

  熊经略刚喊了一声“侄女当心”!那怪物舒开两只爪,连树带人一抱。好李紫霄,并不慌忙,在怪物伸爪之际,早已一矮身,从怪物肋下转出,一看怪物兀自抱住大树不放,一声娇喝,奋起长剑,向怪物背脊上刺去,铮的一声,火星四爆,如中铁石,刺得怪物一声厉吼,抱住大树乱蹦乱跳,把一株合抱的古柏,撼得呼呼乱响,落叶纷飞。

  原来这怪物嗅觉极灵,嗅出树后有人,发起野性,要连人带树抱住,人虽抱不着,怪物两只钢爪,真够厉害,插入树中有几寸深,又觉背上被紫霄刺了一剑,虽然背脊坚如钢铁,刺不进去,也觉一阵剧痛,急想转身奋斗,苦于两只钢爪插入树中,急切拔不出来,这时身后又中了几剑,惹得它凶性大发,把大树乱摇乱撼,闹得沙石乱飞,山风怒号,声势颇为骇人。猛听得巨雷般一阵爆裂声,树皮片片飞裂,那样大的柏树,竟被怪物生生裂下半边,脱出两只钢爪来。树身半裂处,一阵奇香,白色的乳浆喷射老远。那怪物钢爪一脱,凶焰益张,倏一转身,全神一抖,张开两臂,又向紫霄扑来。

  这时熊经略早已赶到,又同第一次一样,两人把怪物夹在中间,狠斗起来。熊经略全凭内家真实功夫,运用一双铁臂和怪物周旋。两人夹击多时,兀自制不住怪物。照说两人本领非同小可,尤其熊经略功候精纯,胜李紫霄十倍,无奈这种稀世怪物,非同寻常,一身钢筋铁骨,任你用尽如何厉害的重手法,它都担得起,加上两只长臂,挥霍如风,急切难以伤它要害。最奇是,怪物胸前白毛所在,被熊经略打中了一石子以后,怪物似乎知道这是自己致命所在,斗起来,保护得异常严密。怪物只要保护胸前尺寸地方,其余都可悍然不顾,在熊经略、紫霄却要留神怪物两爪,看它裂树之力,两爪足有千斤力量,万一被它抓住,便难脱身,两臂又比人长了几倍,纵跳又比人灵便,这一来,便宜了怪物不少。

  紫霄未免心中焦急,恰好熊经略奋起神威,在怪物旋身对付李紫霄之际,一腿起处,正踢中怪物腿弯。怪物也禁不起这一腿,毛腿一屈,一个踉跄,向前跌了出去。紫霄一见有机可乘,一纵身,跃出侧面,趁旋转之势,横剑一挥,向怪物前胸横砍过去。怪物向前跌去,正留不住腿,两只长臂又向前伸得笔直,想在前面大树上撑住身子,万不料剑如长蛇,已到胸前,势难躲避,只听得吱的一声惨叫,怪物胸毛纷落,血花四射。紫霄大喜,满以为这一剑已中要害,不难再一剑结果怪物。

  哪知怪物胸骨高突,致命之处,只有胸窝凹进的一点地方,如果紫霄向前胸直刺,自然直透心窝,不难立时致死,无奈剑从侧发,虽然砍到前胸,却被高出的胸骨格住,只在紫霄抽剑之际,剑尖余锋所及,把怪物白毛所在割破皮肉寸许,幸喜怪物另有特性,最怕自己流血,一看自己致命所在,皮破血流,吓得一声惨叫,两足一顿,倏地飞上树枝,穿枝越干,没命地向谷外逃去。熊经略、紫霄正想飞身追赶,忽听得怪物又是一声极惨厉怪叫,重又翻身奔了回来。

  怪物在树梢上飞行了几儿步,似乎一个失足,从七八丈高的树上掉了下来,正跌在一块大石上面,把怪物跌得像肉球似的反弹起丈许高,重行跌下。怪物满不理会,腾地跳起身,两爪捧住一个毛脸,飞也似的冲了过来,似乎跌昏了心。这一冲,又冲在一株参天古柏树上,来势既猛,弹力又大,又把怪物跌个发昏,这一来怪物野性大发,兀自两手捧住脸,在树林内瞎了眼似的乱冲乱撞,没个停止。在它奔突之所,四面尽是千年古树,被怪物东一冲,西一撞,又闹得树摇枝舞,石走沙飞。

  那怪物恰像进了八阵图似的撞得昏头晕脑,筋斗连翻,总撞不出林外去。熊经略、紫霄都看得莫名其妙,以为怪物酒性未尽,奈何不得两人,拿几株大树出气,再一细看,却见怪物两爪捧着脸,一缕缕鲜红的血水,从两只铁爪缝内汩汩流出,点点滴滴顺毛而下。两人一看这样情形,才恍然大悟,明白怪物两眼受伤,所以捧着脸这样瞎撞,但不知怪物一上树,飞行没有多远,两眼何以忽然受伤,跌下树来,兀自猜不出所以然来。两人一商量,正想赶去乘机刺死怪物。

  忽听得谷口不远一株古柏上,有人喊道:“姊姊,我在此藏够多时了!”紫霄吃了一惊,听出是小虎儿声音,却因树林层蔽,看不出他藏身所在,慌遥应道:“是虎弟吗?躲在树上,千万不要下来,当心伤着你!”说了这句,一眼看见熊经略已飞身奔到怪物所在,来不及找寻小虎儿,慌忙一个箭步,挺剑赶去。

  这时怪物在几枝大树中东跌西撞,已折腾得精疲力绝,气如牛喘,两眼又瞎,不辨东西。熊经略赶上前去,并起两指,疾向怪物胸窝点去,吱的一声,立时透胸而入。李紫霄赶上,又加一剑,直进心房,这样双管齐下,怪物如何经受得起!又吃亏了两只瞎眼,钢爪虽凶,两臂虽长,无法抵抗敌人,只落得一声惨叫,跳起丈余高,跌下来四肢乱舞,一阵翻腾,竞自死在地上。怪物既除,两人正想招呼小虎儿下来,却见他很快地奔到身边。

  紫霄数说他道:“你这孩子,叫你不要来,你却胆大如天,竟独个儿偷偷溜进谷来,万一被这凶狠的怪物抓住,那还了得!”小虎儿鼓着嘴,悄悄自语道:“没有我用金钱镖打瞎两眼,看你们制得住它才怪哩。”李紫霄一听,怪物两眼原来是他打瞎的,又惊又喜,慌问道;“你怎样凑巧打中怪物两眼呢?”

  小虎儿笑道:“你们走后,我想见识见识谷内怪物,究竟怎样长相。再说过天星生死不明,心里放不下,决计跟在你们身后,偷偷走来。俺同女兵们回到牛脊岗下,向她们撒了谎,独自溜了出来,不料你们脚步太快,俺略一迟延,便找不着你们的踪迹了。好在穿过一片松林,便是白骨坳,认定谷口,左绕右转地走来,可是路太崎岖,遍地碎石丛木,好容易奔进谷口,正听得满谷飞沙走石,呼呼怪响,吓得俺不敢近前。

  “忽见一个遍身绿毛的怪物,一跳丈把高,在前面树林内,呼呼乱跳,同时又看见姊姊剑光,和熊师叔的呼喝声,料到已同怪物斗上。俺没见过这种怪物,哪敢上前,急向身边一株数丈高的古柏树纵了上去,直盘到顶上枝叶丛密处,隐住身子,满想悄悄偷看你们争斗情形。不料躲在树顶上,四面都是绿沉沉柏叶,比树下还要看不清楚,空自替你们出了一身冷汗,侧着耳朵听了半晌,谁知你们打了一阵,忽然停手,待了一会儿,又听得山摇地动地打了起来,正听得出奇,猛的一声怪叫,那怪物从树顶上飞也似的向俺所在奔来。

  “俺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怪物看出俺躲身所在,想来个顺手牵羊,慌急中不由分说,掏出满把金钱镖,用姊姊才教我那手刘海撒金钱的绝招,向怪物夹头夹脸掷去。万想不到,瞎撞瞎中,怪物负痛,一翻身,便跌下地来,便被你们容容易易地除掉了。俺此刻看这怪物凶悍的尸身,兀自胆战心惊哩,究竟这怪物是什么东西变的呢?”

  熊经略大笑道:“你这小小年纪,一出手便得了彩头,胆气也不错,好好地用功夫,将来定有成就。至于这种怪物,俺初见时,还猜不出它是什么东西,后来接连听它叫声,和一切举动,便明白了。这类怪物,古今来很少见,原是秉天地山川的戾气所生,它一出现,不是刀兵四起,便是国破家亡。这怪物在古书上叫作‘独’,也是猩猿一类,但是这怪物一出娘胎,便把同类尽数赶尽杀绝,剩了自己独个儿才快意。又天生一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便是虎豹遇上它,也是望影而逃,所以这怪物出没处所,绝对找不出另外一禽一兽。

  “照古书上说,猿啼三,独啼一,便是说这怪物叫的声音,只有极单调的一个凄锐的叫声,和猴猿长啼短叫不一样,而且性质特异,既无同类,也无配偶,不阴不阳,独往独来的一个怪物,所以古人替它起个名字叫作‘独’,后人便把这字,形容到人类上去,像鳏寡孤独等字义便是。讲到鳏寡孤独的‘鳏’字,也是一种畸形鱼类,正和‘独’相仿。万想不到此地会出这类怪物,眼看中原一片锦绣江山,要生灵涂炭了。”言罢,一声浩叹,频频搔首。

  李紫霄也不禁胸有惆怅,抚剑叹息。大家沉默半晌,小虎儿忽想起一事,跳起来大喊道:“怪物既除,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踪迹呢?”熊经略一掉头,指着溪面危坡上笑道:“那不是过天星好好地坐在那儿吗?”紫霄、小虎儿都向坡上望去,果然过天星颤巍巍地在坡上晃动,远看去竟像一个穷叫化一般。原来怪物出现,紫霄斩藤追击当口,过天星已经吓昏过去,下面几番争斗,他毫未知觉,熊经略、紫霄也照顾不到他。

  直到此刻才悠悠醒转,全身痛处,骨软如棉,几次挣扎,如何立得起来,但是坡下熊经略、紫霄、小虎儿互相立谈,和地下横着的怪物尸身,依稀看出,知怪物已除,连小虎儿都到此了。熊经略知他动弹不得,重又飞身上坡,把他夹在肋下,飞身下来,放在林下平坦处所,又从树下捡起自己酒葫芦和那柄佩剑,曳在腰下。大家一商量,仍叫小虎儿回去通知牛脊岗女兵们,到白骨坳来扛抬过天星和怪物尸身。

  小虎儿走后,熊经略、紫霄又设法到四面峭壁危崖上寻找一番。这一寻找,便找出过天星带来的四个寨兵,都被怪物弄死,也有塞在石缝里的,也有吊在崖树上的,只好由女兵们设法掩埋。诸事完毕,天气差不多傍晚,当即率领女兵们,扛着过天星,抬着怪物尸首,回转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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