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5-08-10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小货卡停在一家渔户晒鱼干的空地上。简正雄已经疲累地靠在驾驶座上睡着了。刘武超在货卡旁边走来走去,目光看着那条海边小路。
  晨曦微露,茄萣外海的劲风正猛烈地吹来。刘武超瑟缩地将外衣领子翻了起来。
  昨天傍晚的时候,他就从颜丽娇的同事阿芬的口中打听到阿娇的家。午夜匆匆离开时,他们绕到理发厅去把阿芬接了出来。
  现在,他已看见阿芬和颜丽娇正向这里跑过来。他连忙迎了过去。
  颜丽娇手里拿着一封信,先抢着开口说:“阿超,我不会拐走你们的钱。你看,我昨天晚上就将信写好了。我走的时候提走了我自己的存款,你们的钱还在银行里。不信你看。”
  “阿娇,这不是我们的来意。我们一直都相信你。”
  “阿超,我昨天见到了那位大学毕业的千金小姐,我比不上她。所以——”
  “阿娇,我问你——阿芬是你的好朋友,不要不好意思。你喜欢阿雄吗?”
  “喜欢。所以我才要离开他,他和那个千金小姐结婚,会更幸福。”
  “现在不要说这些——阿娇,你愿意为阿雄做任何事情吗?”
  “当然愿意。”
  “那就好。从今天起,阿雄就住在你家里。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你,你一切都是为了阿雄。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身边,也不要让他看报纸——”
  “他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呀?”颜丽娇吓坏了。
  “不要问。如果你真的喜欢他、爱他,就照我的话去做。阿芬也留下来——阿芬!我会贴补你的损失。”
  “没有关系啦!你们平时待我们都很好嘛!”
  “不要把我所说的话告诉阿雄,知道吗?记住,不要让他离开,不要让他看报纸。”
  两个女孩都点头答应。
  刘武超这才去叫醒了简正雄。
  简正雄看见颜丽娇时,不禁笑道:“阿超,你真是神通广大。”
  “阿雄!”刘武超一脸严肃地说:“从十岁开始,我就一直听你的话。现在我要求你听我一次,公平吗?”
  “公平。”
  “从现在起,你暂时住在阿娇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阿超,阿娇他多少钱收买你?”
  “请求你答应我。”
  “如果是你存心想把我和阿敏隔开来,我同意;如果你是叫我躲避马沙,我可不干。”
  “记住你答应的事——”
  “阿超,你呢?”
  “我要回去看看情况,而且我们一些欠人、人欠的账也该结一结。”
  刘武超开着那辆货卡走了。

×      ×      ×

  林峥嵘的第一个感觉是有人握着他的左手,手背上是一片湿漉。他的视线逐渐恢复正常。但他现在只能用一只右眼去看;他看到了重叠双影。不过,他仍然认得出那个人是魏苏敏。
  她蹲在床边的地上,一个膝盖着地。她抓紧他的手,将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水涔涔流出。她在忏悔,她要求宽恕。他想。
  “峥嵘!”姜采惠站在床的右边。
  他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的半边脸都被包扎在绷带里,嘴唇也因受伤而肿胀,他根本就无法说话。
  “峥嵘!”姜采惠以平静的语气说:“你表现得很坚强。令堂已经包了一辆救护车专程南下,要接你回台北。她就要到了。”
  林峥嵘的眼眶中闪现了泪光。
  “不能哭,那样会使令堂更加伤心。你必须表现得更坚强——峥嵘,我最了解你,你是个百折不屈的强人!死亡之神都被你挡开了,你还怕什么?”
  魏苏敏一直埋着头,她害怕看到林峥嵘的目光。尽管到现在她还会坦白承认她并不爱他,但是她背叛了他却是事实。
  “峥嵘,苏敏的情绪很不稳定。她要我替她说,她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林峥嵘被魏苏敏握住的那只左手有了温柔的反应。那表示什么呢?过去不要再提了?还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呢?

×      ×      ×

  刘武超和阿斌、武鹤在嘉义布袋的海边渔村碰了头。阿斌和武鹤暂时住在武鹤舅舅的家里。
  报纸上已经刊载了林峥嵘被枪击的消息。
  “还好,没有死。”阿斌庆幸地说。
  刘武超神色凝重地说:“我要找马沙并不是为林峥嵘报仇,是要为阿雄除害。现在马沙也一定看到了报纸,他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他要是不干掉阿雄,他安得了心吗?”
  “阿超!”武鹤一向是很少说话的。“非要干掉马沙不可,这我们都同意。可是,我们的能力有限。人手不够,而且没有枪。只能慢慢等机会。”
  “我想马沙的背上也没有生眼睛。他有枪,我可以在背后干他。拖一天,阿雄就多一分危险,你们知道吗?”
  “好了!不要多说了!”阿斌作结论说:“我们今天就一起回去——”
  “错了。”刘武超打断了阿斌的话。“你们还是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去。”
  “不行。”武鹤反对。“我们三个人已嫌力量单薄了。你一个人去怎么行?”
  “武鹤!你听我说,马沙有一支双管猎枪。面对那支枪,三个人和一个人根本是一样。我一个人反而不容易被对方发现。你们两个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不小心栽在马沙手里,你们不许替我报仇。”
  “阿超——”
  “你们不要再说什么了!没错,我们从小就不学好。可是我们还没有犯什么大错、大恶,要改过自新还来得及。一旦沉沦太深,到时候想回头恐怕都身不由己了。”
  三个人就在小酒馆里叫了一个海鲜火锅,一瓶绍兴。阿超平常很喜欢喝几杯的,今天他却滴酒不沾,神情格外凝重。
  其实,一些沉沦于黑道中的人并非全是天生的坏胚子。其中固然有好逸恶劣、怀着美梦,想做一蹴而就的侥幸者;也有一些却本来就遭人、或遭受环境欺凌的弱者,为了求生存,或不甘示弱,奋起抗争,久而久之沉沦而不自觉者。等到有一天发觉时,却已无力自拔了。这大概就是一般武侠电影中经常看到的对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他们本来都是性格爽朗、作风明快的硬汉,但是,这一顿酒饭却足足吃喝了三个多小时。他们是故意在拖;似乎每个人心中都有预感:尽管他们人生的道路还很长,而彼此相聚的时日似乎已无多。

×      ×      ×

  三天过去了。林峥嵘恢复得很快。老母泪眼滂沱地终日陪伴在侧,他必须很快地脱离病床。他没有说一句话,提一个问题。即使他已经可以说话,他也会保持沉默。但他心中却难免会浮现一个问号:为什么没有见到魏苏敏?
  是的。自从他被救护车转送台北之后,魏苏敏就没有去探视过他。
  “为什么?”姜采惠却不免要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不过几天的时间,魏苏敏就象一朵盛开的花,突然萎谢凋零。“我就是不想去见他。”
  “你们之间一点情义也没有了吗?”
  “不是的。采惠!你相信吗?我虽然不是教徒,却日夜在为他祷告,希望上苍庇佑他早日康复。”
  “你去看看他,比任何高明的药物还有效。”
  “不!那样做好象是在为自己赎罪……”魏苏敏突然改了话题:“采惠,简正雄跟你连络了吗?”
  “你怎么会认为他会跟我联络呢?”
  “因为你每天上班,打电话找你比较方便。”
  “我也这么想。可是,他并没有跟我联络。他好象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知道?!那怎么可能?”
  “嗯!”魏苏敏很有信心地点着头。“他一定在暗暗追查枪击峥嵘的凶手,要为他的哥哥报仇。”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为什么林开元也会在那家旅社?这真使我想不透。”
  两人沿着敦化路的林荫道漫步着,夜已深沉,寒意渐浓,而她们似乎还想这样走下去。
  “你还是决意要嫁给简正雄吗?”
  “明天的事谁知道?世上事天天都在变。”
  明天的事谁知道?

×      ×      ×

  简正雄躺在那里,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他们本来编织了一个冒险家的野心梦想,由于魏苏敏的出现,他打碎了那个梦。一个渔贩的生活是很难令他接受,但也是另一个梦想的诞生,如今却又被无情的现实给打破了。
  魏苏敏闯进他的生命领域可说是意外中的意外,直到那天她将行李搬到他家,他还认为这是老天爷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然而在这几天宁静的海边生活中,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你在想什么?”颜丽娇为他端了一碗桂圆茶进来。“是在想那位千金小姐吗?”
  简正雄对她微微一笑,他无法在阿娇面前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阿雄,你真好命,有那种高贵的小姐爱你。”
  ——我配吗?我能使她过幸福、安宁的生活吗?
  ——不能。一定不能。她才刚刚进入我的生活圈子里,就遭到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事。她吓坏了!她一定吓坏了!
  “阿雄!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爸爸妈妈睡了吗?”
  “他们早就睡了。”
  “来!坐下来。”
  颜丽娇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下,丝毫也不紧张。她知道简正雄不会对她有任何举动。
  这一次她却错了。简正雄突然将她拉进怀中,紧紧地抱着她。而且还吻了她的嘴唇。
  她感到一阵昏眩,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她只想哭,只想在简正雄的怀里痛哭一场。
  “阿娇,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乱来的男人,我要娶你——”
  “不!你应该娶魏小姐,她比我好太多了。”
  “我要娶你……”
  “阿雄,不要这样说。如果你想要我,我会答应你。我不要你负任何责任。”
  “我要娶你!真的。”
  简正雄关熄了电灯……
  颜丽娇发出一阵长长的轻吟,简正雄仍在重复那句“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如梦呓般的话。海风怒吼,狂涛啸鸣。很轻易地就将他们的声音掩盖了。

×      ×      ×

  事情发生时,马沙也有些紧张。他立即将兄弟们向各地疏散,自己也到台中去暂避风头。事后从报纸上的新闻中令他发现自己竟然杀错了人。
  那个倒霉鬼为什么会和简正雄长得一模一样呢?虽然他当时没有仔细看,只是匆匆一瞥,但他会立刻开枪,就因为他太象简正雄了。而且那个叫林开元的人为什么说他就是简正雄呢?
  马沙实在解不开这个谜,他也无意去解开。他关心的是警方的追缉,根据他所得到的消息,警方根本就没有动静,当然他也关心简正雄怎么样了;消息是无踪无影。嗯!那小子亡魂丧胆而远走高飞了!
  这几天场子乱糟糟的。马沙决定赶回去。不会有事的,就和往常一样。混了十六年,他只因为杀人未遂罪上过几次法庭,后来还被判无罪。其实,以他所犯的罪孽,最便宜也该终身监禁;而他始终逍遥法外。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对!狼行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马沙经常如此沾沾自喜。
  马沙一回到小镇,他的兄弟们也归队了。大伙在一起相聚喝了几杯。马沙又乘兴到他姘妇那儿温存了一阵,这才顶着料峭的夜风回家。
  他开动了车子,才起步,突然觉得后颈上凉凉的。他往后视镜一看,竟然看到了一个山羊头。
  他猛力踩下煞车,想转头细看。这才发现他转不了头,有一把锋利的鱼刀架在他的后颈上。
  他再从后视镜看,那不是山羊头,是一个人戴上了一副羊头面具。
  “嗳!是那位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好吗?”
  “开到海边去。”声音低沉有力。
  声音经过压制,马沙一时不能确定是什么人。他重新启动车子,缓缓驶动。
  “海边。”那个声音重复着说。“不要耍花样。”
  马沙听出来了,是刘武超。
  “是阿超呀!不要开玩笑,好吗?”
  “这不是开玩笑!”
  “阿超!这没有道理的。是你们对不起我,怎么还要反过来找我呢?”
  “你自己做的事情,心里明白。”
  “天晓得!我去了台北好几天,今天才回来。”
  “那天晚上呢?我亲眼看见你带着人从新高旅社冲出来。我看见了你的人,也看到了你的车。”
  “阿超,那只是一件买卖而已,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做的也是一件买卖。”
  “是吗?”
  “林开元的寡妇花钱买了我。”
  马沙不再说话了,专心地开着车。不过,他心里却在笑。阿超只能算是半个黑道人物,他太嫩了!
  “阿超,我可以自己选个地方吗?”
  “可以。只要是海边就行。我想用海水洗干净你一身的血腥。”
  车子的速度一直在每小时二十公里左右。此刻,马沙突地猛踩油门。车子突然加速,使得刘武超前倾的身子往后一仰。马沙又猛踩煞车,刘武超的身子又往前冲。就在这一瞬间,马沙的右手已抓住了刘武超的头发,他左手一把螺丝起子已毫不容情地刺进了刘武超的左眼。
  刘武超忍住剧痛,猛挥鱼刀,然而厚实的座椅靠背却成了马沙的护身盾牌。
  最后,马沙手中的那把螺丝起子硬生生从刘武超左边的太阳穴钻了进去……

×      ×      ×

  虽然魏苏敏的影子还不时在他心中飘浮,但是简正雄已经肯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能再牵扯上那个高贵可敬的女人了。
  这天上午,他在海边钓鱼回来,他的运气不错,有一尾三斤多的黑毛上钩。这时阿娇可能在厨房做饭吧?这条大黑毛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一定会吓一跳的。
  他刚走到靠近厨房的后门时,却听到女人的哭泣声。他不禁一愣,是他和阿娇的亲密行为被老人家发现挨了责备吗?
  他先听到阿芬的声音:“阿超是个好人,没想到他死得这么惨!”
  简正雄的脑袋在这一瞬间几乎爆炸掉。
  “阿芬!拜托!千万拜托!这件事一定不能让阿雄知道。阿超交代过的,绝对不要让阿雄离开这里,也不许他看报纸——”
  下面的话简正雄再也无心听下去了。为什么不让我看报纸?难道当时就已经发生了什么惨事?严重到必须瞒住他?是魏苏敏在魔劫逃生后又遭到了毒手?或者,连姜采惠也卷进去了?
  那晚,刘武超匆匆为他收拾衣物——他的神情、他闪烁的言词——现在,又——地在简正雄的心头浮现。要好的兄弟惨死,而自己却沉醉在温柔乡里——
  简正雄想冲进去把事情问个清楚,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悄悄地将钓具和那尾已经翻着白眼的黑毛放在后门口,蹑足离开。
  两个小时后,简正雄已经和阿斌、武鹤见了面。
  “该死的阿超!”简正雄在明了一切之后,不禁连连顿着脚。随后他又扬手拍打自己的额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骂他的,阿超是个好兄弟。”
  “一定是马沙干的。”武鹤说。
  “我们去找马沙——”
  “不!阿斌!”武鹤伤心地说。“阿超交代过,不许为他报仇。我们一定要听他最后一次的交代。”
  “不行。我——”
  “对!阿斌!”简正雄把手放在阿斌的肩膀上,“武鹤是对的,你们一定要听阿超的话。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交代你们的话。”
  “可是——”
  “阿超并没有交代我不许替他报仇,是不是?何况我又是你们的老大。”简正雄此刻心情相当紊乱,但他必须保持镇定。“好好干!干出一点名堂出来,不要让家乡的人看不起我们六壮士。”
  “阿雄哥,小心点!”武鹤轻轻地说。
  “告诉你们,我不会杀他。”
  “马沙这种人难道不该杀吗?”阿斌忿忿地说。
  “他是该死。杀了他只是替阿超报了仇。可是,另外还有两个人遭到枪杀啊!他应该死在刑场。他应该受够死囚等待行刑前那一段日子的折磨。”
  “那真好,我们希望能够再见到你。”两个好兄弟同声说。
  “放心,那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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