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10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周日的上午,简正雄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既不是在享受音乐,也不是伸展着他的四肢懒散地躺在床上。他在沉思;他从章鱼触须的伸展联想到自己。西海岸一带太过贫瘠,应该是向外发展的时机了。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是大都会的台北。在那里,人与人之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摩擦与冲突;那就是他的机会。
  颜丽娇来了。简正雄这个时候才想起阿娇的那家理发厅是休大礼拜天的。他好象答应过她,休假的日子要带她去虎尾看一场电影什么的。
  “今天我不想出门。”简正雄直截了当地说。
  “没关系!”颜丽娇总是那么温柔体贴。“阿雄,我去买菜,我们今天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你会弄吗?”
  “当然会。在厨房里我是高手。”颜丽娇兴致勃勃的。
  简正雄没有吭声,而他心里却在想:女人总是喜欢扮演贤妻的角色。她们俘虏男人的法宝除了无往不利的性之外,就是温柔体贴。他想:我是需要一个贤妻,但不是现在;现在更不想被任何女人所俘虏。
  颜丽娇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歌,好象是“恰想也是你一人”吧!她提着菜篮出了门。
  只不过几分钟,她又提着空菜篮回来了。
  “阿雄!你来看,快来看呀!”
  “看什么?”
  “你来嘛!”颜丽娇硬拉着他走向门口,指点着。“你看,那个女人正在打听你,刚好被我听到——”
  迎着阳光,简正雄看得不很清楚。她是个少妇型的女人,穿着一套白色套装,同色的皮包和高跟鞋。很时髦,她的型态显然不是属于这个地区的。她正在向一个欧巴桑询问什么。
  “阿雄,认识她吗?”
  简正雄摇摇头,然后向那两个女人站立的地方走去。颜丽娇要跟上去,却被简正雄摇手阻止了。
  欧巴桑离开了,那个少妇回过头来。简正雄看清楚了她的脸,那张甜美秀丽的脸似乎有熟悉之感。但是简正雄立刻就能确定他不认识这个少妇。
  那少妇也正在定定地看着简正雄;莫非她对简正雄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小姐,你在找人吗?”
  “是的。我在找一个名叫简正雄的人。”
  “他多大年纪?”
  “应该是二十五、六岁吧?”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呢?”
  “我……”她有些犹豫,目光始终在简正雄的脸上。
  “我……我们小时候是邻居……”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
  “你?”……”
  “我叫简正雄,可能不是你要找的那个简正雄。”
  那个少妇几乎激动得要喊叫出来:阿雄!我是你的小姊姊秀秀。爸妈相继过世之后我们就分开了,那时我才五岁……正雄!你不觉得我们的鼻子、眼睛都有些相象吗?
  可是那股喊叫的声音却被堵在她的咽喉间,被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所堵住了。
  她能坦白地告诉阿雄,她曾执壶卖笑,而现在却沉沦到成为一个自私、贪婪男性的玩物吗?只为了得到一笔金钱让年老的公婆和幼小的子女过得好一些。玩物!对!不折不扣的玩物!比妓女还不如;妓女只是肉体被玩弄,而她连灵魂和人格都被那个狂暴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并没有谁胁迫她,全是她心甘情愿的。
  这……这怎么说得出口啊!
  “你贵姓?”
  “我姓陈。”她说的是实话。从五岁那年她被人收养后,就改姓陈了。
  “听口音你好象不是本地人,还要更南部一点。”
  “是的。我住在高雄县的茄萣乡……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关系的!”
  简正雄一直等到她的背影在眼中消失后,才回转身。这个看上去似乎比他年纪稍大的女人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
  回到屋内,颜丽娇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回事?”
  “她要找的是另外一个简正雄。”
  “害我紧张了半天,我还以为是你在什么地方欠下了风流债哩!”
  “阿娇!”简正雄想趁这个机会和她谈谈,可是在叫了一声之后,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阿雄,有话尽管说嘛!”
  “你是个好女孩!”
  “是你运气好!”
  “可是,你的运气并不好。”
  “哦?”
  “我目前根本就没有成家的打算。”
  “我知道,你重事业。我也不急。阿雄,我只要求你跟我回家一趟,让我父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男朋友,不要再逼着我相亲就行了。”
  “阿娇!那样反而会害了你。女孩子的青春是耽误不得的。如果你喜欢跟我做朋友,我会永远是你的朋友。”
  “阿雄!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是不是?”
  “我不明白要怎么样才算是你所说的喜欢。我只知道你是唯一到我这里来过的女孩子,你也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果我遭遇到困难,我会第一个想到找你帮忙。但是……”
  “不要说了,阿雄!我可以等。等到头发白了也无所谓!”
  “这种想法太傻了……”
  “你就骂我是个傻瓜好了!”颜丽娇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她现在将少女的矜持与娇羞全都抛开了。
  “阿娇!你还真会粘人……来!让我亲一下。”
  颜丽娇仰起头来,闭上了眼睛。她不再感到羞怯,反而极端兴奋。简正雄是个健康而又正常的男人,他需要异性的慰藉那是很自然的事。别说是亲一下,就是要她整个的人,而且没有任何承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献上的。
  简正雄却又按下了她的头,只亲了亲她的头发。

×      ×      ×

  坐在开往台北的公路车上,阿秀不停地懊恼。她无意中听到简正雄的消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找到了本人;而且又确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她竟然不敢相认,只因为自己的屈辱生涯使她缺乏勇气。可是,她此行的目的是要探询弟弟的近况;如果他真是如同司机阿德所说已经成为道上混混的话,她要力劝他改邪归正的。当时心里一阵惶然,竟然把她来此的目的忘掉了。
  也许,再等一次适当的机会吧!
  就她记忆所及,她有一对双胞胎的弟弟。另一个是被有钱人家收养了,如今他又在哪里呢?
  她已经幸运地找到了其中之一,她并奢望将另一个弟弟也找到。只要阿雄能好好做人,出人头地,那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她决心以后要花点心思收买阿德,以便随时能得到她弟弟阿雄的消息。

×      ×      ×

  林峥嵘不停地玩弄着手上的小汤匙。姜采惠静静地等着。一个星期都过去了,她不急在这几分钟;她要等林峥嵘自动开口。
  “我的遭遇没有人可以诉说,”林峥嵘终于开了口。“我的母亲、我的未婚妻都不行,我不要她们为我担心。出国这么些年,老同学也都疏远了,——最后,我想到了你。我想:最少要有一个人了解我的心情。”
  姜采惠默默地点着头。
  “我一直没有把什么强权、暴力放在眼里,我有时还天真地想,如果有一天我遭遇到暴力的威胁,我不会退却,不会妥协,我要抵抗。然而事到临头,我还是妥协了。那不是怕我个人受到伤害,而是担心家人的安危——”接下来,他将那晚所发生的情况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姜采惠。
  “他为什么不伤害你,而要用这种并不十分可靠的方法呢?”姜采惠提出了她的疑问。
  “哦!我刚才忘记说明了。那个戴面具的人说,因为我长得和他一个要好的朋友很象,使他下不了手。他说:向我下毒手他感觉就好象对待他的朋友一样。”
  “你幸运地遇到了一个重视友情的暴徒。”
  “我知道你会有疑问,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会不信;这就是我最大的困扰。”
  “也许别人会怀疑这是你编造的故事,但是我信。”
  “真的吗?”
  “是的。以你的智慧不应该使用这种笨拙的方法。不过,你的做法还是错了。是你对法律和警方失去信心了吗?你本来可以将你的遭遇公开,然后请求警方保护的。”
  “我想过。可是我认为那样做并不妥当;最重要的是:我当时已经答应了那个戴面具的人,我必须守信。”
  “对敌人守信?”
  “不!他并不完全是一个敌人;最少他有把我看成是他要好朋友的幻觉,是不是?”
  “你的想法很天真。”
  “你这句话的另一面也就是说我的想法很幼稚,是吗?”
  “林先生……”
  “这种称呼很别扭,在私底下你不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好!峥嵘!”姜采惠本来就抱着一个做大姊的立场,所以她一点也不别扭。“我的学问并不比你高深,年龄也并不比你大多少,我实在也不能对你灌输什么。不过,我应该提醒你,你是活在一个残酷的现实社会里,而且又面临情势复杂的权力之争。如果你想要赢,那就不能有一丝一毫仁慈和天真的想法。”
  “采惠!很不礼貌,我能问你的芳龄吗?”
  “我比你大两岁。”她洒脱地说。
  “你实在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你毕竟在我父亲身边待了六年;也在林氏集团中沉浮了六年。你的确懂得比我多。”
  “别只顾恭维我,下一步你要怎么办?”
  “目前没有下一步;任何行动只会对我不利。不过,最近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和开元叔单独谈一谈。他毕竟还是有些把柄抓在我的手里。”
  “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吗?”
  “有。今晚。”
  “加夜班?”
  “这几年我的生活刻板而又紧张。课室、图书馆、寝室,除了念书就是睡觉,心情一直都没有放松过。今晚你有什么建议吗?”
  姜采惠看着他,很久、很久她才开口:“你需要清淡的食物、柔和的灯光、优美的音乐。然后拥着你所心爱的人儿翩翩起舞。我给你一个最好的建议:立刻打电话找你的未婚妻魏小姐。”
  “采惠,希望你能理解,现在我还在服丧。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我不能去寻欢作乐。但是我的心情绷得太紧,又必须放松。苏敏帮不了我的忙,反而会使我感受到压力——采惠!你了解吗?”
  “我应该相当了解——现在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午夜之前。”
  “嗯!”她看看表。“还有五、六个小时,让我作你心弦的调理师,让它放松到适度的程度。从现在起,你一切都听我的安排。”
  “乐于遵命。”林峥嵘突然变得亲切随和起来。
  就在隔不到几条街的另一家大饭店的咖啡室中,黄碧娥和林开元也正面面相对。咖啡是香浓的,然而他们之间的气氛却与那两杯香浓的咖啡极不调和。
  “大嫂!你——?”
  “你用不着叫我大嫂。”黄碧娥铁青着脸,茶色眼镜片隔绝了她目中的怒火。“开元,我对你太清楚。只因为你堂兄一再姑息,才使你变成今天这种样子。说吧!你到底想要多少?”
  “大嫂!我不明白……”
  “我不许你再叫我大嫂。”
  “好吧!黄监察人,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装糊涂!不许你用任何手段对付我的儿子。峥嵘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是我了解自己的孩子。你的目的就是金钱,我愿意用金钱来解决。”
  “错了!金钱无法收买我。”
  “那你要什么?”
  “你不会那么慷慨大方的。”
  “不妨试试看,为了保护我的儿子,任何牺牲我都不在乎的。”
  “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伟大母亲。那就叫你的儿子再回到美国去,继续念他的书。我要林氏集团的经营权。”
  “什么?你要整个林氏集团?”
  “你大概没有把我的话听清楚。我要林氏集团的经营权;也就是由我接管。放心!你们的股份还在,谁也吞不了。”
  “我会答应。可是,我儿子绝不会答应。”
  “一个不肯听母亲吩咐的儿子,你又何必费尽心思去保护他?再说,他又不是你亲生的儿子。”
  “如果你再说这种混账话,我会将咖啡倒在你的头上。开元!我会开出最好的条件,撤走你的股份,远离林氏集团,我另外再送你一个大红包——五亿。”
  “条件很诱人。”
  “我还保证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可惜我对金钱已没有兴趣,我要争的是权力。”林开元握紧了拳头。“权力!别的我都不要。”
  “你会后悔。”若不是身在公共场合,黄碧娥一定会吼叫起来。
  “我一生还不曾后悔过,尝尝这种滋味也不错。”
  “开元!好好想一想,想通了随时打电话给我。”黄碧娥站起来走了。
  林开元还坐在那里。嘴角处仿佛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      ×      ×

  灯光柔和,旋律优美——这正是姜采惠所用的形容词。唯一的遗憾是:和他翩翩起舞的并不是他心爱的女人。不过,姜采惠轻盈的舞步真的能使林峥嵘感到轻松而飘逸。
  一曲终了,双双回座。
  “说真的。自从我几年前和我唯一的男朋友吹了之后,今晚是我第一次再来这种地方。”
  “为什么会吹了呢?”
  “只因为我还不想那么快就当管家婆。而他又刚好急着要找一个为他生儿育女,洗衣煮饭的女人……”姜采惠突地将话题一转:“对了!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谈到你对一些高级主管的私生活都相当了解。”
  “嗯!其实,我并不是想打探别人的隐私,我身为机要秘书,如果老板随时想找某一个人,那我就应该有办法立刻将那个人找到。因此,谁有‘午妻’、谁有小公馆,在我手头就有纪录。包括地址和电话号码。有些还是他们主动告诉我的。”
  “如果你要借此敲诈勒索的话,那倒是很方便的。”
  “我还没有那么想过……峥嵘,我倒想提供你一份资料,你也许有用。林开元在农安街就有个小公馆,那个女人是个退休的酒女。”
  “嗯!有用。”
  “打个秘密电话,让他们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吗?”
  “我不会做那种事。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和他长谈一番……别忘了待会儿把详细地址和电话写给我。”
  “现在就写吧!”姜采惠是即说即做的。
  然后他们继续跳舞,姜采惠还接连要了几杯淡酒。也许她和林峥嵘一样也需要松弛一下。
  终于,午夜的时间到了。
  在夜总会的门口,林峥嵘准备叫车。他似乎事先早有安排,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坐司机老郑开的车。
  “峥嵘,别以为我是在诱惑你······如果你意犹未尽的话,我邀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小小的套房,很宁静。而且,我煮的咖啡可能比你今晚所喝的更香醇。”
  林峥嵘倒是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才说:“我仿佛有预感,有一天当我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时候,你那个小小宁静的窝可能会成为我的避难所。但是今晚还是不便打扰了——我送你回去。”
  “那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不!我送你,也好先让我认认地方。”
  “好吧!看来我无法推辞了。”
  林峥嵘回到家里已将近凌晨一点。却见他母亲还坐在客厅里,显然是在等他。
  “妈!您还没睡吗?我回来得太晚了。”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呀?也没有一个电话。”
  “我只是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你哪天不是一个人?唉!”黄碧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谈,也可以和苏敏聊聊啊!你不觉得太冷落人家了吗?”
  “妈!其实我心里也没什么话不好对人说的。”
  “孩子!我最了解你了。你是怕我担心,怕我承受不了打击,是吗?”
  “妈!您又乱猜了。”
  “孩子!你从小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什么事都不用别人督促你,所以有许多事我都不去过问,我可并不是不关心你。”
  “我知道。”
  “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真的没有。”
  “孩子!我只想交代你一件事:一切都等你爸爸的丧事办妥,入土为安之后再说,好吗?”
  “好的。”林峥嵘依顺地点着头。
  黄碧娥将她心爱的儿子搂在她的怀里,抚摸他的头发。林开元说得不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可是,这孩子在离开母体之后就一直在她的抚育之下,她几乎已经把那件事忘掉了。
  她暗暗发誓: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心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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