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雾锁深山 猿迓佳客蟒藏珍
2020-03-06  作者:诸葛青云  来源:诸葛青云作品集  点击: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东坡居士此诗,前半纯系写实,后两句则写境界,庐山多幽谷,崇岩幽岫,复岭重岗,云雾又多,终年飞烟流雾,积素霏微。不要说是身处名山,神迷胜景的一般游人,就是那些古往今来,酷嗜山水,专事穷幽选胜之客,胜游归去,濡笔为文之际,又能有几人,敢说“识得庐山真面目”呢?
  宇内名山,虽首称五岳,但庐山自古即推五岳之贰。汉武帝曾徙南岳之祭于此,明太祖且尊为庐岳。山脉源出南岭,自幕埠山迤逦东来,耸然突巍,雄峙赣北,襟江带湖。仰石万寻,去天一握,泉飞空际,瀑落云中,景物清奇无匹!自周朝方辅匡俗以降,汉董晋吴,皆于此山著有灵异。虽然神仙之说,虚幻难凭,但幽壑灵崖,总多超尘绝俗之士。
  三伏骄阳,熔金烁石,苦热不堪。但庐山双剑峰一带,灌木长林,蔽不见日,益以飞瀑流泉,喷珠溅雪,不仅毫无暑气,反而觉得有些凉意袭人。
  双剑峰于庐山众峰之间,崭崭如干将插天,莫邪腾空,屹然相对。中为千寻幽谷,雾郁云蓊,数尺之下,景物即难透视。这时,正值清晨,双剑峰东北的黄石岩上,一个身着青罗衫、凤目重瞳、面如冠玉、年约十八九的少年,迎风而立。这少年本极英俊,映着艳艳朝阳,越发显得倜傥风流,丰神绝世。
  少年卓立岩头,风扬衣袂,目眺匡庐景色,口中微吟道:“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烟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太白此诗,真不愧称庐山山史!西南双峰峭拔,如剑插去,冷云仙子葛老前辈所居的冷云谷,想必就在峰下,恩师严命,务须于今日赶到投书,幸喜还不曾误事。”
  自语方毕,身形已自腾起,就如俊鹘摩空一般,直奔双剑峰下云雾弥漫的千寻幽谷。
  不多时,少年已到峰下谷旁。只见两峰之间的这片绝涧幽谷,宽有二三十丈,谷中泉瀑双多,水气蒸腾,和那些出壑之云弥漫上涌。谷内究竟有多深浅,是何形状,丝毫不得而知,怎敢贸然纵落。
  “恩师再三叮咛,这冷云仙子葛青霜乃师门尊长,惟与恩师昔年积有夙怨,尚未化解。此番投书,不派大师兄前来,即因葛仙子与自己另有渊源,较好说话。但究竟是何渊源?却如自己身世一般,推说时机未至,不肯相告。葛仙子武功高不可测,人却极其刚愎自用,好恶常转移于一念之间,务须恭谨应对,千万不可丝毫冒犯。倘能得其青睐,受益必多。此刻却为弥漫云雾所阻,不识下谷途径;若待雾散云收,又不知何时何日。恩师限于今日投书拜谒,即因此行干系太大,如能圆满,不仅可以解开与葛仙子二十年积怨症结,且可消弭武林中一场浩劫奇灾!不想已到地头,突生阻隔,又不便高声呼问,如何是好?”
  少年方在踌躇无策,壑下雾影之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上面何人在此徘徊,可知葛仙子这冷云谷中,向不接待外客么?”那语音听不出是男是女,但入耳清圆,端的好听已极。
  少年肃容恭身,向壑下答道:“弟子葛龙骧,奉家师衡山涵青阁主人之命,远来投书,并拜谒冷云仙子葛老前辈,可否有劳转禀,赐予接见!”话完未听对方回答,却从沉沉雾影之中,隐隐冲霄飞起一点银星,霎时已出谷外,竟是一只绝大纯白鹦鹉。
  那鹦鹉朱喙金瞳,一身雪羽霜毛,毫无杂色,隐泛银光。落在壑畔一株古木的低枝之上,竟有苍鹰大小,向少年偏头叫道:“双剑峰冷云谷,幽绝尘俗,葛仙子廿载清修,也从不容人惊扰。但我随葛仙子多年,知道衡山涵青阁主不是外人。你既奉命投书,我先与你代传,看看葛仙子可肯延见。”
  少年见白鹦鹉这般神异,侃侃人言,不但毫无鸟语含混之处,吐属竟颇通雅,分明是谷中主人所豢慧鸟灵禽无疑。遂自怀中取出一封柬帖,向白鹦鹉笑道:“冷云仙子乃师门尊长,不奉传呼,怎敢妄自擅闯?家师致葛仙子的书函在此,有劳仙禽代为转呈,葛龙骧就在谷中恭候覆示。”
  白鹦鹉叫道:“你这人文质彬彬,看来倒不错,我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便了。”飞将过来,在少年手上衔过柬贴,冲天便起,两翼猛一收束,宛如泻电飞星,投向雾影之下。
  少年暗想,“武林人称:‘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为正邪两派中十三位出类拔萃奇人。恩师涵青阁主诸一涵,名冠十三奇,学究天人,胸罗万象。但言语之中,提到这位冷云仙子葛青霜时,辄有敬畏之意。自己总疑恩师谦退,此刻冷云一壑,盖代奇人就在目下,少时若有机缘拜谒,倒真要留神仔细瞻仰。”
  方想至此处,云雾之中,陡然蹿出一条灰影,扑向少年。那少年骤出不意,大吃一惊,身形微退,双掌护胸,定眼一看,那条灰影是一只长臂苍猿,两眼精光电射,人立壑口,向自己把前爪微招,回身便往来路纵落。少年知是主人遣来接引,方待跟踪纵落,但目注壑下,不觉一怔。
  此时云雾略淡,目力稍可及远,那只苍猿竟在云雾缭绕之中,离壑口约有丈许,凭虚而立,一爪指定足下,一爪不住向自己连招。少年略一寻思,便猜出雾影之中必然尚有石梁等落脚之物。但亦不敢大意,先把真气调匀,向苍猿落足之处缓缓纵去。
  不出所料,那苍猿并非虚空浮立,足下有一根宽只尺许、长达数十丈的石梁,但倾斜颇甚;石上苔藓,又为雾气润湿,滑溜异常。若无绝顶轻功,不要说是行走,连站都站立不稳。何况两旁及足下,雾影沉沉,好像除这一线石梁之外,全是虚无世界!少年虽然身负绝学,也凝神一志,未敢丝毫疏忽。轻轻落足石梁,暗用“金刚拄地”稳定身形。那苍猿又朝他低啸连声,顺着石梁,向那无底雾壑之中飞驰而去。
  少年提起真气,施展轻功,紧随苍猿身后,把石梁走完。尽头却是一片峭壁,一人一猿,就凭藉壁间的薜萝藤蔓,攀援下降。猿是通灵神兽,人是盖代英雄,险阻虽多,依旧安然超越。穿过两层云带,眼前一亮,境界顿开。
  距离壑底,已经不到十丈,云雾均在头顶。天光不知从何而入,明朗异常,丝毫不觉黑暗。到处修篁老干,翠壁清流,水木清华已极。时值盛夏,天气却凉爽得如同仲秋。几道漱水飞泉,宛如凌空匹练,玉龙倒挂,珠雪四溅。洗得峰壁上的那些厚厚青苔,苍翠欲滴,绿人眉宇。仄嶂云崩,奇峰霞举。少年虽然久处名山,却何曾见过此等琅缳仙境,正在心醉神迷之时,苍猿已自一声欢啸,松却爪中藤蔓,一条灰影自空飞坠。同时壑底的一丛花树之后,也缓步走出一个容光胜雪的白衣垂髫少女。
  少年目睹白鹦鹉及苍猿灵异,虽然见有人来,仍谨守恩师规戒,不敢卖弄逞强。此时壁间藤蔓已稀,暗用壁虎功游龙术,双掌拊壁,缓缓下降。直到离地丈许,才足跟微点崖壁,飘然着地。那白衣少女,也正好走到少年面前裣衽施礼,微笑言道:“小妹谷飞英,家师冷云仙子。适才白鹦鹉雪玉,衔来衡山诸师伯书信,因家师与师姐均早课未了,不敢惊动,又恐师兄在上久候心急,轻身犯险。这一线天云崖雾嶂,再好武功,如非熟路,也极难走。何况诸师伯又非外人,才擅专做主,命苍猿上崖迎迓。顷间家师课毕,阅过诸师伯书信,特命小妹来迎。葛师兄远来辛苦,闻得少时还要再作长行,可愿就随小妹去见家师?”
  少年见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云鬟半堕,明慧难描。但一对剪水双瞳,神光炯炯逼人,柳眉之间,英气亦似嫌太重,说话神情大方已极,丝毫不带女儿家羞涩之态。忙亦拱手答道:“葛龙骧奉命远来,拜谒葛仙子,既承宠召,便烦师妹接引。”
  谷飞英嫣然一笑,回身引路。转过几丛茂树奇花,眼前一片排云翠壁。壁下薜萝纷拂之间,有一绝大洞穴,飞英侧身携客入洞。
  少年见过洞府,石质白细,温润如玉,并有一种极淡极雅氤氲幽香,隐隐袭人。到得丹室门口,少年驻足不敢再进,飞英一笑进室叫道:“师父,衡山诸师伯门下的葛师兄,在门外求见。”但听得一个极为柔和清亮的口音笑道:“叫他进来。”
  飞英出室,招同少年入内,低低说道:“云床上面坐的就是我师父冷云仙子。”
  少年整衣肃容,恭谨下拜道:“衡山涵青阁诸阁主门下弟子葛龙骧,叩见葛老前辈,并代家师问安。”
  座上冷云仙子,犹未答言,那只白鹦鹉的清圆语音,却在空中叫道:“要叫葛仙子,什么老前辈,多讨人嫌。你抬头看看,我家仙子老是不老?”
  冷云仙子含笑叱道:“雪玉淘气!我已年过花甲,怎怪人家称老,葛贤侄起来,无须如此拘谨。我与你师父,已有廿年不见,他只道我依旧当年火性,就此一端看来,这别后修为,他却未必如我呢!”话音刚了旋又失笑道:“无端又动好胜之念,廿载蒲团,尘心依然不净。还想什么超凡脱俗,看来这神仙之道,果然虚缈无凭的了!”
  葛龙骧听这冷云仙子的语音口气,极其柔和,哪有丝毫师父所说的刚愎之气。依言起立,刚一抬头,不觉愕然。原来明明听得冷云仙子自称年过花甲,但云床之上,坐的却是一个二十七八,美似天人的道装少妇。
  葛龙骧心头暗忖,自己师父涵青阁主诸一涵也是六十许人。因内功精湛,驻颜有术,外貌看来却是三十四五岁的中年文士。不想这葛仙子,竟比恩师看来还见年轻,真是奇事!
  他方在惊诧,冷云仙子葛青霜妙目微开,两道宛如严电的眼神,直注在葛龙骧面上,在威仪凛凛之中,好似还含有无限的温煦慈爱!葛龙骧亦自全身涔涔一颤,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好像遇到极亲极亲的亲人一般,自然而然地,从心头油然而生一种孺慕之思,竟恨不得投身冷云仙子怀中,让她怜爱抚慰一番,才觉惬意。
  冷云仙子与葛龙骧目光相对,半晌无言。秀眉微蹙,当年往事,电映心头,倏地一声轻喟道:“大千世界,十二因缘,欲求无我无人,此念何从断法?英儿,你葛师兄千里远来,无物相款,幸喜那雪藕金莲正好结实,可去‘小瑶池’内采摘些来。顺便到‘灵楠居’中唤你师姐,就说我有差遣。”
  飞英方待回身,白鹦鹉雪玉叫道:“英姑你去采那雪藕金莲,琪姑让我去请。”
  冷云仙子回顾葛龙骧,微笑问道:“葛贤侄,我这冷云谷前壑,深有百数十丈,终年雾锁云封,除那一线石梁之外,只有薜萝略资攀援。你随着苍猿来此,衣履不损,轻功已算不弱。你师父那独步武林的‘天璇剑法’和‘弹指神通’,学到了几成火候?”
  葛龙骧恭身答道:“十余年来,蒙恩师朝夕督促,‘天璇剑法’已能熟用变化;‘弹指神通’则以功力所限,恐怕还不到六成火候。来时恩师言道,葛仙子乃当代第一奇人,武功绝世,尚祈不弃弟子愚昧,多加教诲。”
  冷云仙子微微一笑道:“天下各派武功,分途合进,各有所长,何人敢称第一?这是你师父故意谀我之词罢了。不过回想当年,我与他二人,真倒是被武林中推为‘瑜亮’。但这廿年归隐,三山五岳之间,鬼魅横行,连那最称难惹的苗岭阴魔,也参透八九玄功,修复走火入魔的久僵之体,二次出世。江湖中又不知要被这妖孽搅起多少血雨腥风、奇灾浩劫。你师父来书,就是约我同作出岫之云,翦除这些恶魔,并了结当年一段疑案。但他与我所练的‘乾清罡气’,均最快还要三年,九转三参的功行才得圆满。故而目前只得暂让这些魔头跋扈飞扬,逍遥自在的了。”
  说到此处,室外走进一个绛裳少女,白鹦鹉雪玉就停在她左肩头上,剔翎弄羽。
  冷云仙子向葛龙骧道:“这是我大弟子薛琪,今年二十,长你两岁。”
  葛龙骧口称师姐,恭身施礼,薛琪含笑裣衽相答。葛龙骧暗想,这冷云仙子真个奇特,怎的连自己年龄都这般清楚?礼毕抬头,顿觉眼前一亮,觉得此女容光绝美,但又说不出美在何处,宛如姑射仙人、凌波仙子,倏然绝俗出尘,不可逼视。
  冷云仙子向薛琪道:“你衡山诸师伯,因武林至宝‘碧玉灵蜍’,被秦岭天蒙寺的悟元大师,于远游黄山之时无意巧得,二次再起江湖。但消息外泄,群凶闻风蜂拥攘夺,计画于悟元大师归途之中,在华岳庙一带邀劫。武林十三奇中的崂山四恶与蟠冢双凶,亦均有人打算出手。甚至连苗岭阴魔,都动此念。此实关系我与你诸师伯多年恩怨,不可使其落入群邪之手。故而将你唤来,与你诸师伯门下葛龙骧师弟,即刻启程,赶赴华山,相助悟元大师脱此一险。你‘乾清罡气’虽然肤浅,但‘无相神功’业已练成,再带我青霜剑去,与你葛龙骧师弟‘天璇’、‘地玑’双剑合璧,让这妖孽尝尝厉害。只要那苗岭阴魔,遵守昔年誓约,不对后辈出手,双凶、四恶俱不足惧。此行无论成败,即刻回山,那‘乾清罡气’功行,丝毫耽误不得。”
  她说完又转对葛龙骧道:“贤侄华山事后,可往洛阳龙门一带,访寻龙门医隐柏长青。就说奉我所差,向他索还当年寄存的一副‘天孙锦’,索得之后,即行赐你。此锦不但宝刀宝剑所不能伤,并还可御那不到登峰造极的内家阴掌。我初次行道江湖之时,即仗此物,度过不少危难。索锦之时,有两句隐语:‘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必须谨记!否则龙门医隐绝不肯还。此后亦不必回转衡山,你师父已许你在江湖上随意积修外功,你顺便收拾些四恶、双凶的爪牙党羽。但有一件,若遇见一个肤色漆黑、五十来岁、又瘦又长的老妇,却千万不可沾惹,见即远避,其他均可便宜行事。”
  门外飞英接口道:“师父,你看你多偏心,琪姐与葛师兄担此重任,偏就不派我去。英儿身负如山之恨,师父您究竟哪一天,才许我出山行道、仗剑诛仇呢?”人随声进,手中托着一个白玉盘,盘中盛着一段雪藕和三颗莲实,放在几上。
  冷云仙子笑道:“英儿不要这等性急,你那仇人何等厉害,功力不够,贸然从事,岂非徒逞匹夫之勇?只要你刻苦用功,在这半年之内把‘无相神功’练成,年底你醉师叔来讨松苓酿酒之时,我请他带你出山历练便了。”
  飞英闻言雀跃,笑向葛龙骧道:“葛师兄,这雪藕金莲,七年才结实一次,吃了益处甚多。你来得太巧,师父又真喜欢你,不然这好东西,可不轻易吃得到呢。”
  葛龙骧见那莲藕,毫不起眼,正要伸手,听飞英说得如此珍贵,反倒不好意思取食。
  冷云仙子笑道:“贤侄休听你飞英师妹饶舌,那雪藕只是好吃,莲实却除有宁神清心、轻身益气之外,对祛毒特具灵效,且历久不坏。你吃上一粒,余下两粒带在身边,以备后用。时机匆迫,吃完便随你薛师姐去吧。”
  葛龙骧闻言,也就不再客气。那藕又嫩又脆,满口清香,极为好吃。莲实却先颇苦涩,少时渐觉回甘,灵台方寸之间,果比平时清莹朗彻,知已得益不少。吃完之后,冷云仙子从身后经桌之上,拿过一口带鞘长剑,递与薛琪,二人双双叩别。葛龙骧不知怎的,眼中微觉湿润,竟然有些依依不舍。冷云仙子面上也微微动容,忽然翠袖微扬,一股极柔和的无形大力,将薛、葛二人送出室外。冷云仙子趺坐云床,垂帘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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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山峻拔皖南,松云峰石之奇,冠绝宇内,故有“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语。三十六峰,缥缈隐现于云海之间,崭碧参差,俨如仙境。狮子林、西海门一带,奇松万株,结顶交柯。但这一片松海虽极壮观,却不及孤崖绝壑那一株夭矫,偃屈腾拿,来得清奇苍古。“阎王壁”在莲花峰侧,一线通人,逼仄崎岖,下临深谷,才得此名。游人至此,多半裹足。但此时却有一个清臞老僧,芒鞋白袜,灰色僧衣,背后插着一把短柄佛门方便铲,头下脚上,在那陡壁之间,手足并用,就活像一只绝大壁虎,辗转蜿蜒,游向离壑底十余丈高处崖壁之上,盘纠挺出的一株古松。
  这条绝壑,夹壁摩云,中间仅透一线天光。故时虽五月,又值正午,炎威仍自难达,山风过处,并还有点森森砭骨。那老僧游到离松不远,突然似有所见,在壁间一块略为凸出的石上停身。刚反手掣出背后所插的短柄方便铲,壑底便传来一声震天虎吼。那松根之下,也跟着发出几声呱呱怪叫,凄厉慑人。老僧屏息定睛细看,松下原来藏有一个黑隐隐的洞穴,这时从洞穴之中,飕的一声,一条三四丈长的红影,如匹练长虹,电射而出,直蹿向壑底踞石发威的一只五彩斑斓吊晴白额猛虎。
  猛虎本向老僧发威,不想凭空招来强敌。那红影竟是一条红鳞巨蟒,自上往下飞抛,其疾如电。猛虎不敢硬对,一声暴吼,纵身斜空。哪知红蟒身虽长大,转折之间,却灵活已极,身在半空,见虎纵起,蟒尾一掉,长身如风车疾转,虎身斑斓锦毛之上,立时平添几圈红色彩带。“叭”的一声,双双落在壑底。
  石上老僧法号悟元,与师兄悟静、师弟悟通,同掌终南山天蒙禅寺,武功自成一家,人称秦岭僧侠。此次游方采药,来到黄山,见这绝壁苍松,雄虬盘结,年岁极古。根下或有千年茯苓这类灵药。冒险探掘,不想松下有洞,洞中藏蟒。若非虎吼惊蟒出洞,等自己寄身松上,毒蟒骤起发难,何堪设想,故而不由得对猛虎心生好感。
  且这类红蟒,奇毒无比,当年在野人山中,见过一条,长才丈许,就有满口毒烟喷射,十余步外,人就觉得头目晕眩,腥恶欲呕。这条长达四丈,想更厉害。此刻已将猛虎缠住,虎口蟒口,上下相对,凶睛互瞪,双方伺机搏噬。不知怎的,蟒口竟无毒烟喷出,否则猛虎早已毙命。
  悟元大师暗提真气,悄无声息,顺壁滑下约有十丈,恰好藏身一束山藤之后。离那蟒虎纠缠之处,只有三四丈远,暗器已可见准。这悟元大师以一掌铁莲花暗器,驰誉关中。十二朵花中,九黑三黄。黑色无毒,黄色系用九种绝毒药物炼制,见血封喉,无药可救。名为“九毒金莲”,专门对付生死强仇,轻易不肯妄用。此刻见这红蟒,忒已长大凶恶,猛虎死后,应付更难,并立意为黄山山民除此一害。探手入怀,把“九毒金莲”,取了两朵,觑准蟒头,伺机待发。
  那只斑斓猛虎也非常物,比条水牛还大,锦毛硬密如针,身躯虽被红蟒缠住,头及四足却能转动。知道敌势太强,一对虎目注定红蟒七寸之处,静以待敌。红蟒倒也不敢冒失发动,只用蟒蛇惯技,把那长身尽量收束,缠得那虎双睛暴瞪,四爪拼命抓地,口中连连闷声怒吼。
  悟元大师见再有片刻,猛虎就要活活被蟒缠死,那蟒失去纠绊,如何能制?不敢再延,故而左手一扬“九毒金莲”,分打红蟒双目。哪知此时猛虎被蟒束得几乎不能透气,难过已极,意欲与蟒拼命,笆斗大的虎头一低,一头咬向红蟒颈间,恰好代蟒挨了一下。
  悟元大师为想一击成功,用的是内家重手,一朵“九毒金莲”正中虎头,头骨先被打碎;莲瓣往外一张,莲芯往前一吐,果然奇毒无伦,一口巨虎立时了账。
  红蟒哪里知道有人在旁暗算,“九毒金莲”黄光闪处,左目也被打瞎。“呱”的一声惨啼,长身甩却死虎,在山石上盘成一堆,昂首中央,血口开张,红信吞吐。一只未瞎右眼,瞬瞬如电,四周扫射。神态依然极端狞恶,那“九毒金莲”的无伦剧毒,竟似对这红鳞巨蟒毫无效力。
  那红蟒目光好不锐利,略一流转,便已看出悟元大师藏身所在。蟒首微低,阔腮怒张,周身皮鳞不住颤动,独目凶光炯炯,注定壁间山藤,作势欲起。
  悟元大师不由暗念“弥陀”,心中自忖:“我这‘九毒金莲’,从无虚发,怎的今日陡失灵效,难道我和尚该在这黄山绝壑的红蟒口中结缘正果不成。蛇蟒异于兽类,不但转折灵活,行走快速,任何阻碍都能飞蹿。在这种腾挪不开的奇险之地,再好武功均难相敌。除却舍命一拼之外,别无他途。”主意打定,自肋下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长才盈尺。软鞘一去,银光夺目。悟元大师将方便铲与匕首并交左手,右掌轻扬,一朵铁莲花照准蟒头打去。
  红蟒本来已在蓄势待发,哪里还禁起如此撩拨,蟒头微拱,铁莲花飞向半空,蟒身跟着蹿起,如长虹电射,向崖壁穿来。
  悟元大师见红蟒举动,正如意料,心中暗喜,等蟒一离地,方便铲脱手迎头飞掷。红蟒身起半空,一见铲到,蟒首微扬,让过飞铲,突觉腹下奇痛,不由狂怒,加急前冲。只见一片血雨洒处,壑底石上,平添一片红霞、一堆灰影,但均寂然不动。
  原来悟元大师跟着方便铲飞掷之势,甘冒万险,随身进扑。恰好红蟒扬头避铲,悟元大师见机不可失,猛挫钢牙,左臂尽力斜抖。果然神物利器,匕首直贯蟒腹,红蟒再一负痛前蹿,那还不来了一个破肚开膛。但悟元大师也中了红蟒的垂死反击,肋骨被蟒尾打断两根,人也飞甩出丈许,晕死石上。
  一阵狂风过后,疾雨如倾,悟元大师被这冰凉山雨一淋,悠悠醒转。胸腹之间,疼痛欲裂,匕首倒还紧握手中。回忆前情,恍如梦境。勉强挣扎,翻身仰卧,让那雨水直浇面门,头脑才稍觉清醒。探怀摸出两粒灵丹,嚼碎咽下,忍痛自行拍上断骨。
  少顷,风停雨住,悟元大师慢慢坐起,手抚胸腹,疼痛略减。眼看四五丈外的红蟒遗尸,心犹有余悸。忽然见那蟒尸之中,似有碧光微闪,不由大奇,缓缓调息起立,踅将过去,用手中匕首,拨动蟒尸。忽然悟元大师一声惊呼,俯身自蟒尸之中,拾起一只碧玉蟾蜍,大才三寸,通体透明,腹内似有无数光华,隐隐不停流转。闪闪精光,映得人须眉皆碧。
  悟元大师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见这碧玉蟾蜍大小形状,再想起适才红蟒不喷毒雾,及自己“九毒金莲”伤蟒不得的种种情形,恍然顿悟,又喜又惊,连全身都微微颤抖。
  原来这只碧玉蟾蜍,向为武林中互相争夺的奇珍异宝,名为“碧玉灵蜍”,通体透明,能辟百毒。无论中了何等毒药、暗器、兵刃,或为蛇蝎等毒物所伤,只要将这碧玉灵蜍嘴部,对准伤口,但看灵蜍腹内,血丝稍一流转,毒便吸出化尽。倘误服毒药,只要气尚未断,找碗新鲜人乳,将这碧玉灵蜍浸在其内,约一盏茶时,乳呈淡青色,再行服下,百毒均解。此外并能医治聋、哑、盲及不太过分严重的内伤,莫不立见奇效。
  但这种天材地宝,想是生来遭忌,历届宝物主人皆招奇灾,无人能得善终。故而这只碧玉灵蜍虽然旷世难寻,但也为武林中一件至凶之物。前任宝物主人,八闽大侠铁掌施明,廿五年前,就在这黄山莲花峰,被仇家埋伏群殴,虽然艺业高强,力毙数贼,终因寡不敌众,身受众伤。自知无法活命,不愿让这只盖世奇珍碧玉灵蜍,落入仇家之手,故在尽命之时,从莲花峰上,暗将此宝抛下万丈深谷。无巧不巧地被这条红蟒,吞在腹内。以致江湖之中,此宝失踪达二十五年之久,无人知其下落。
  悟元大师云游足迹,几遍宇内,对于江湖事迹,原本熟极。此刻从这红蟒腹中,无意获此至宝,前因后果略一思索,便已了然。哪里还有心情找那些陈年古松之下寄生的什么茯苓之类,就在石上打坐调息,运用内功,自疗胸肋之间伤势。
  时至申牌,伤痛已好七成。这绝壑之中,因两崖壁立,天光难透,烟雾四起,暮色已深。悟元大师寻回适才打飞的短柄方便铲,借着壁间藤树,慢慢攀上绝壁,略事调息,找家山民投宿。恰巧这家山民,新生一女,弥月未久,悟元大师索得一杯人乳,将新得的碧玉灵蜍,用水洗净,浸在乳内。等到乳呈青色,悟元大师取出灵蜍,将乳服下。果然这万载空青、灵石仙乳所孕之世间至宝,灵效非凡!一股清冷玉液,自喉头下咽,即化为阳和之气,流转周身。不过顿饭光阴,伤痛尽除,真气已然可如平时一般凝练提用。
  悟元大师为纪念此行奇遇,立下心愿,就借此山民家中暂居,要在黄山逗留两月,凭借自己的医术及这只碧玉灵蜍之助,把这附近一带的贫困山民,所有盲、哑、聋等顽疾,及蛇虫咬伤中毒等病,尽力量所及,一一疗治。
  用心本来极好,谁知茫茫天道,竟自难论。悟元大师这一念慈悲,用碧玉灵蜍替人治病,终于风声外泄,怀璧招灾,把这位奇僧仁侠生生断送。
  转瞬之间,悟元大师在黄山逗留,已有一月以上。这日,黄山后海西海门一带,有人被一条追风乌梢毒蟒咬伤,奇毒难医,奄奄待毙。因闻悟元大师灵迹,家属等赶来求治。悟元大师应邀前往,不但手到病除,治好毒伤,并还乘兴将那条毒蟒搜杀,以杜后患。山民等自是千恩万谢,因悟元大师不忌荤酒,纷纷搬出自酿山泉、薰腊野味等物,争相款待。
  悟元大师难却众情,尽醉方归,回到莲花峰时,已是薄暮。才到所居山民家门口,不觉一怔,脸上勃然变色。原来房内灯光明亮,悄无人声,一片死寂,与平日山民夫妇饭后抚女谈笑之欢乐情景,迥然不同。再看屋门上角,却钉着一面大约三寸方圆的奇形铁牌,牌上浮雕着四个恶鬼头,神态狞恶,栩栩如生。悟元大师一见此物,心头不觉暗暗叫苦。认识这正是“武林十三奇”中,崂山四恶的“追魂铁令”。
  这崂山四恶,不论对任何人,只一下手,从来斩绝根芽,绝不留一活口。在“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除黑天狐外,连苗岭阴魔与蟠冢双凶,若专论心狠手辣,均尚比不上这崂山上的四个恶魔。但悟元大师自忖与崂山四恶素无过节,不知何故这“追魂铁令”竟会在此出现,只怕这山民一家,性命业已难保。
  崂山四恶,盛名慑人,悟元大师哪敢轻率进屋,翻手先拔下背后的短柄方便铲,护住当胸,左手也掏了一朵九毒金莲,慢慢走到门口。细听屋内仍无响动,心知不妙,轻轻一足踢开房门,一看屋内情景,不由“啊”的一声,钢牙紧挫,两行慈悲清泪,洒湿僧衣,口中不住低念:“阿弥陀佛!”
  原来那山民一家俱遭惨死,男的身首异处,女的倒卧男的身侧肚破肠流,连那未满三月的女婴,也未幸免,天灵击得粉碎。凄惨之态,简直不堪入目。
  悟元大师强忍心酸,走进室内。只见板壁之上,用人血写着几行殷红字迹:“天材地宝,惟有德者方足居之!颟顸小僧,何能占有?一月之内,余亲到秦岭,索取碧玉灵蜍。悟元贼秃,速回待命。如稍有违抗,这蕞尔山民一家,即为天蒙三僧前车之鉴!”末尾仍然画着四个鬼头,鲜血淋漓,狰狞姿态,望而生怖。
  悟元大师目眦皆裂,恨声自语道:“山民夫妇,耕樵自适,乐天知命,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何以连初生婴儿均遭此惨劫。崂山四恶狠毒凶行,令人发指。我悟元宁教形消神灾,骨化飞灰,也绝不让恶贼们称心如愿,并誓为无辜死者雪此沉冤!”
  因知这崂山四恶,言出必行,从无更改,必须立时赶回秦岭天蒙寺中,与师兄、师弟共商应对之策。遂将山民一家妥善掩埋,并不愿壁间血字惊扰俗人耳目。反正这家山民又无亲故,干脆借助祝融,荡涤血腥,使这三间板屋化为一片干净焦土后,离却黄山,赶回秦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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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元大师归心似箭,星夜疾驰。这日已到河南孟津,眼望黄河滔滔巨浪,猛然想起,自己师兄弟三人生平至交好友,武林十三奇“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中的丐侠,“独臂穷神”柳悟非,平日虽然萍踪无定,但对岸中条山所居的一位隐侠,无名樵子家中,与自己的天蒙寺,却是他经常来往之地。像崂山四恶这种对头,除非约请这等盖世奇侠,寻常之辈根本无能相助。中条山就在对岸,略为绕路,何不就便一访,如能巧遇,岂不大佳。主意打定,遂自孟津渡河,由豫入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似早有定数。悟元大师赶到中条山无名樵子所居之处,但见白云在户,泻雾出楹,了无人迹。只得怅然留书,说明此事始末,请独臂穷神柳悟非见字之后,即到秦岭一行。
  风陵渡,扼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会要冲,又是黄河渡口,形势极为险要,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悟元大师到得渡口,已近黄昏。渡船刚刚开走,往返需时,悟元大师独立斜阳,遥眺长河千里,黄流浩浩,浮动起万片金鳞,气势极为雄壮。方在出神,下游突然摇来一只小船,一个头戴箬笠,颔下银须飘拂的老年船夫,坐在船尾,双手荡桨,顺风逆流而渡,速度竟是快极,六七丈的距离不多时便到面前。老船夫双桨一收,自船中抄起一枝竹篙,插入水底泥中,将船定住,笑向悟元大师说道:“渡船刚走,要等对岸客满,才回来再渡。大师父像有急事渡河,我这小船送你过去如何?”
  悟元大师一路之上,时时刻刻,对任何人事均怀戒备。见这老船夫一篙中流,将这只小船硬给定住。黄河到此,虽已平广,但水流依然甚急,浪花自船头冲来,飞珠溅雪,看上去力量颇大,但小船却连动都不动。就这一点看来,老船夫臂力已足惊人。但悟元大师心急赶路,自忖水性武功,对付这老船夫总有余裕,一人一船,就算他不怀好意,也无足惧。遂随口应好,也不隐讳,身形微动,轻飘向船中。老船夫竹篙一拨一点,船便荡开,然后弃篙用桨,横流而渡。
  悟元大师卓立船头,独立苍茫,心生感慨,突听那老船夫在身后朗声吟道:“破衲芒鞋遍九州,了无烦恼了无忧;奇珍引得无常到,一过潼关万事休!”
  悟元大师听他分明说的就是自己,不由心头火发。霍地回身,向那老船夫冷笑一声,说道:“出家人放下万缘,生死寂灭,何足萦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武林至宝碧玉灵蜍,确然为我巧得。倘侠义中人对此物有所需用,悟元双手奉赠,绝无吝词。但如崂山四恶这等穷凶极恶之辈,妄图此宝,除非把悟元化骨扬灰,否则休想。老船家上姓高名,如想超度出家人,何必过得潼关,就把我葬身在这滚滚黄流之中,不也一样么?”
  老船夫闻言哈哈笑道:“秦岭天蒙寺三位大师,亦僧亦侠,誉满关中,是我老头子平生所钦佩的人物。再说碧玉灵蜍,虽然旷世难逢,论理应为历险之人所得;恃强攘夺,岂是有人性者所为?我老头子以水为家,终日漂泊,沧海桑田,已然看惯,争名夺利之心,与日俱淡。再说我这几手强身健体的肤浅功夫,哪里惹得起大师们的内家绝艺?所以我阮世涛纵然起下了豺狼之心,亦无此虎豹之胆。大师不要误会才好。”说罢,把所戴箬笠,往后一掀,露出满头萧然白发,两目神光湛湛,注定悟元,面含微笑。
  悟元大师忙道:“水上仙翁阮大侠,名震遐迩,请恕悟元眼拙。但不知阮大侠怎知悟元今日过此,特加接引,并示玄机,可能见告么?”
  阮世涛一声长叹道:“鬼蜮几时尽,江湖魑魅多!大师远在黄山,斩蟒得宝,老夫本来无从知晓。日前偶遇衡山涵青阁主人‘不老神仙’诸一涵门下弟子温润郎君尹一清,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秘讯,大师在黄山发慈悲之愿,用失踪二三十年的武林至宝碧玉灵蜍,为人治病。消息外传,引起众邪攘夺之念。因潼关是大师归途必经之路,故计画在华山一带邀劫。尹一清探悉不但崂山四恶参与其事,连蟠冢双凶,甚至苗岭阴魔均想下手。他一人势孤,须赶回衡山,向他恩师请命,特地嘱咐老夫,在这晋豫陕边界,注意大师行踪。一经发现,便相劝大师在此稍待,等他请示之后,诸大侠必有安排。再不然回头绕道西坪,由龙驹寨进陕,也可度过此厄。老夫得讯,乃分派山妻小女,在晋豫等人陕要地相候大师。今日果然见着,详情如此,不知大师何去何从呢?”
  悟元大师一听,除崂山四恶之外,连蟠冢双凶及苗岭阴魔,也均觊觎这碧玉灵蜍。这些魔头一个胜似一个,全是“武林十三奇”四正八邪之中佼佼人物,慢说自己师兄弟三人,就连那半正不邪的独臂穷神柳悟非赶来算上,仍非敌手。不由紧锁双眉,向水上仙翁阮世涛,把黄山得宝、四恶留书之事,详细述明,苦笑一声说道:“阮大侠与温润郎君好意,悟元感激不尽。但崂山四恶一月约期,转瞬即届,不见悟元归来,必去天蒙寺内寻事。我师兄师弟毫不知情,何从抵御,故必须即行赶回。悟元中年学佛,自信尚能明心见性。无端招惹邪魔,想是前生宿孽,避亦无用,只好仍照原计前行,吉凶祸福,均非所计的了。”
  阮世涛见悟元大师满面晦色,明知去必无幸。但人家师兄、师弟情深,重人轻己,大义凛然,也不好深劝,只得含笑说道:“船到中流,回头不晚,大师可肯三思?”
  悟元大师低眉合掌,笑道:“九界无边,众生难度!悟元愿舍色身血肉,警觉痴迷!阮大侠你一叶慈航,渡我于惊涛骇浪之中,数语微言,醒我于浑噩无知之境!深情美意,悟元受惠已多,永当铭谢!”
  阮世涛见事已无可转回,微微一叹,手下双桨用力,不多时已到对岸,用篙将船靠近,悟元大师纵身下船。阮世涛黯然说道:“老夫微末技能,歉难为助。更何况有妻有女,也实在惹不起这些万恶魔头。一过潼关,务祈在意。但愿佛佑大师,前途珍重,恕我不远送了。”
  悟元大师与水上仙翁阮世涛分别以后,不知怎的,灵台方寸之间,顿觉空明,当前险阻重地,竟毫未萦怀在念。此时暮烟四起,天已渐黑,遂施展轻功,直奔潼关。
  哪知悟元大师过得潼关约有五六里路,把一段险峭山道走完,眼前已略见平坦,依然毫无动静。当空素月,清影流辉,暑夜凉风,吹得灌木长林,簌簌作响。偶尔几声夜枭悲啼,山鸟四飞,衬得四周夜色,越发幽寂,心目中的强仇大敌,却是一人未见。
  悟元大师心知只要过得华阴,便是官塘大道,纵然再有埋伏,已易闯过,生死存亡,就在目前这段短短途程之内。根据平时经验,敌方越是沉静,越是难斗,教你根本就判断不出在何时何地发难。所以足下虽然加急前行,却丝毫未敢懈怠,对四外一石一木,均留意审视,以防不测。
  转眼之间,离西岳已经不远。转过一座山角,前路忽断,须从排云群峰之中,穿越而过。悟元大师脚下稍慢,略一端详,方待扑奔西南,猛然前侧崖壁的几株古树之上,有五个人影向山道跃下。
  悟元大师一看,来者系豫东五虎,每人手持钢刀,凶神恶煞般扑面进招。悟元正准备拔铲迎去,忽见数枚飞针射下,豫东五虎均被刺伤。
  发射飞针的缁衣道人哈哈大笑,转而对悟元大师言道:“释、道、儒学传天涯,三教原来是一家。大师掌中这只碧玉灵蜍,乃是极凶之物,历届主人,均遭横死,何苦为此区区之物,去犯前途无数凶险?贫道邵天化,向大师化这点善缘,也就等于替大师消灾弭祸,未知意下如何?”
  豫东五虎被道人用飞针暗算,暴怒已极。拾起钢刀,方待叫骂,这人“邵天化”三字业已出口。五虎同时一震,竟自悄然退回壁下暗处,静观动静。
  悟元大师也是一惊,知道这邵天化,自称“三绝真人”,是绿林中近十年来崛起的一名独脚大盗,心狠手辣,据说武功极高,不在武林十三奇之下。如今双凶四恶及苗岭阴魔等老怪,尚一人未见,就先碰上这个魔头,看来今夜要想平安度过,恐怕无望。双眉一皱,心中突发奇想,意欲不顾一切,先将面前这个江湖巨害除去,自己纵遭不幸,也还值得。主意打定,微笑答道:“三绝真人邵天化,软、硬、轻功及一掌飞针,称雄已久。与‘北道南尼’十三奇之名并重,威震江湖。向我和尚要一只碧玉灵蜍,那是看得起我,自当奉送。灵蜍在此,真人你自来取去。”右掌一伸,一只三寸大小的碧玉灵蜍,托在掌中,看着三绝真人邵天化,面含微笑。
  邵天化自知哪有这等便宜,料定悟元大师不怀好意,内藏诡谲。但自恃武功,依旧昂然迈步上前,口说道:“大师如此慷慨,殊出贫道意外。恭敬不如从命,贫道拜领厚赐!”相距还有七尺,悟元大师哈哈大笑,双目精光突射,右掌一握一扬,喝声:“恶道!这碧玉灵蜍给你。”竟用“大鹰爪力”,把那只碧玉灵蜍握成粉碎,化为一蓬碧色玉砂,向三绝真人邵天化劈头盖脸打到。邵天化貌虽无惧,其实已经蓄意提防,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悟元大师竟然自毁这盖世奇珍,并用作暗器,来打自己。身临切近,碧玉飞砂面积又广,再好本领已难躲避。只得提起一口真气,护住周身,并且右手引袖遮住面目,左掌却依然防范悟元大师乘机突袭。
  他这样一来,肋下门户自然洞开,右手刚刚举起,就觉得右乳下一痛一麻,翻身栽倒。
  原来悟元大师,自从一到潼关,右掌中就暗扣了一朵“九毒金莲”时时备用。这时乘碧玉飞砂出手,三绝真人邵天化引袖障面之际,乘机发出。他这“九毒金莲”,制作得极为精巧,外形看去似是一朵含苞未放莲花,但只要一中人身,触动机括,莲瓣自动开花,往外一张,伤口立时扩大,那藏在莲芯之中的无伦剧毒,也同时往前一吐,一齐注入人体,有死无生,端的厉害已极。这是悟元大师未学佛前,闯荡江湖之时所有暗器,皈依以后共剩一十二朵,九黑三黄。虽然常带身边,但只备不时之需,多年从未用过。这次黄山斩蟒,用去两朵“九毒金莲”,最后一朵却招呼了这倒楣的三绝真人邵天化。
  豫东五虎见碧玉灵蜍已毁,自己兄弟们畏如蛇蝎的三绝真人,在悟元大师手下,一招未过便告毙命。同时,西、北两方响起两声厉啸,南方高峰也传来一声清叱,分明还有多人想来,何若淌这浑水,五人一打手势,暗自退去。
  悟元大师见三绝真人这一代魔头,顷刻萎化,亦不禁微兴感慨。忽听各方响起厉啸清叱,忙自戒备,回手便拔背后短铲。手刚摸到铲柄,西面山峰离得较近,一条人影带着刺耳厉啸,自空飞降,宛如沉雷泻电,迅疾无伦。一个一身黑衣的矮瘦老者,怒声叱道:“悟元贼秃!你敢违我命,自毁碧玉灵蜍,我不把你们天蒙三僧,一个个碎尸万段,难消我恨。”右掌一扬,一股腥毒狂飙,向悟元大师劈空打去。
  悟元大师一听来人口气,及这般威势,知是崂山四恶,哪敢怠慢,不及拔铲,忙把双掌一翻,运足十成功劲,想用劈空掌力,略挡对方掌风。哪知功力相差过远,无法比拟。两股掌力略一交接,悟元大师便被震得腾空飞起,胸中血气翻涌,鼻端并微闻腥臭。“砰”的一声,身躯撞在一株古树之上,把枝条撞折不少,倒地便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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