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手谈

2024-08-02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足足有顿饭功夫过去了，殷朝歌还是没有落子，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他实在不想把这盘棋进行下去了。
　　他完全明了张飞鸿是怎样想的，也知道他这种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问题出在第二手棋上。
　　殷朝歌选择了“大压梁”一式，张飞鸿就此产生了幻觉。
　　在他眼里，棋盘已不是棋盘，而是战场，棋子也不再是棋子，而是来回冲阵的士兵。
　　以堂堂正正之师，决胜中原取明廷而代之，这是他的毕生志愿，也是他生活的惟一目的，更是他惟一的精神支柱。
　　所以他不愿结结实实地取地，而是置白棋自身的缺陷于不顾，悍然扳起，悍然连扳之后，又紧紧地压住黑棋。
　　无论如何，他必须取得中原战场的主导权！
　　殷朝歌却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在他看来，下棋就是下棋。
　　张飞鸿的状态，已让他完全失去了对弈的兴趣了。
　　慕容芸萝早就不耐烦了。
　　在她看来，黑棋再好下不过了。
　　只要抓住白棋的缺陷，断打之后长出，白棋立时便会陷入苦战。
　　她跺了跺脚，道：“殷公子，你还下不下了？莫不是又想就此认输？”
　　殷朝歌睁开眼，淡淡道：“如果在下认输了，又怎样呢？”
　　慕容芸萝冷笑道：“你要是输了，就得替本姑娘当马夫，去照看本姑娘那匹桃花马。”
　　殷朝歌淡淡一笑，又看了张飞鸿一眼。
　　张飞鸿仍是着了魔似地盯着棋盘，对他们的话竟是充耳不闻。
　　一瞬间，殷朝歌就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将这盘棋继续下去。
　　他决定暂时放弃在中原一战决胜负的局面，凭着自己细腻的官子功夫与张飞鸿磨一磨细棋。
　　他又退了一手。
　　张飞鸿终于回手补好了白棋棋形的缺陷。
　　这样一来，白棋在气势上明显占优，向着中腹的出路也比黑棋顺畅得多。
　　张飞鸿满意地吁了口气。
　　九十手棋很快过去了，白棋在中腹形成了厚壮的外势。
　　张飞鸿的脸上已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骄矜之色。
　　慕容芸萝笑意盈盈。
　　殷朝歌不慌不忙，点进了白棋空虚的左下角。
　　张飞鸿自是寸土不让，双方开始在角上形成复杂的争夺。
　　慕容芸萝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听见了一个人的说话声。
　　“殷公子呢？小姐呢？”
　　小鸽儿的声音道：“在下棋呢。”
　　这人正是慕容冲天。
　　他可是慕容芸萝此时最最不愿见到的人。
　　因为他一来，她就没法给殷朝歌苦头吃了。
　　慕容冲天一走进棋室，张飞鸿就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含笑道：“见过慕容教主。”
　　慕容冲天一摆手，笑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早知道张公子也会围棋，老夫一定会求教一两盘的。”
　　张飞鸿微笑道：“在下技艺粗糙，只怕难入教主方家之眼。”
　　慕容冲天大笑道：“张公子过谦了，百里石桥先生的传人，棋艺可想而知！”
　　在转而对殷朝歌道：“是老夫糊涂了，竟然没想起老弟一定雅好围棋，不然的话，倒可以让路不平向老弟讨教讨教，也好让老夫开开眼界。”
　　殷朝歌淡淡道：“路堂主的棋在下虽没见过，但可以肯定，定然无甚可观之处！”
　　慕容冲天一怔：“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朝歌笑道：“所谓棋如其人，路堂主的棋当然是小人之棋。”
　　慕容冲天大笑道：“论得精僻，有这一句话，就可知老弟的棋艺，必定不同凡响！”
　　他缓步走到棋枰前，仔细看了半晌，点头道：“两位果然都高手！此局面大有玄机，大有玄机！两位请接着下，老夫一旁做壁上观。”
　　张飞鸿心里“格登”一下，虽是面对棋局，手拈棋子，却已经是思绪萦乱，无法再定下心神了。
　　慕容冲天的两句“大有玄机”和一句“老夫一旁做壁上观”让他警惕之心大起。
　　他知道慕容冲天已自棋局看出他志在中原，而想在一旁看着他是如何谋划，如何经营以及他行兵布阵的方略。
　　既然慕容冲天也有问鼎中原的野心，他与自己一定会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张飞鸿转念至此，自是不愿让他早早就堪破了自己的虚实。
　　但不管怎样，这盘棋还得继续下去。
　　该怎样继续下去呢？
　　张飞鸿心里一动，投下一粒白子，与黑棋在角地展开了劫争。
　　慕容芸萝忍不住“唉”了一声，频频向张飞鸿使着眼色，劝他不可这样下。
　　对白棋来说，只要对中腹大势善加利用，这盘棋就有九分半的把握能赢下来，但张飞鸿却跑到角上去争一个黑棋的无忧劫去了。
　　这岂非咄咄怪事!？
　　慕容冲天看到这招棋，轻轻“唔”了一声，面上神色却是丝毫不变。
　　殷朝歌微笑道：“虎头蛇尾，张公子何故如此？”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应了一招。
　　张飞鸿“哼”了一声，道：“虎头蛇尾，未必就不是棋!”
　　他也很快地下了一手。
　　俩人竟是视白棋中腹一带厚壮的形势于不顾，在边角之上争起地来。
　　慕容冲天忽地冷笑一声，道：“张公子为何不放弃边角蝇头小利，径取中原？”
　　张飞鸿淡淡道：“中腹虽厚而虚，在下实在无力经营。”
　　殷朝歌笑道：“黑棋实地早已领先，即便在下让出中腹，这盘棋只怕也能羸下来。”
　　经过八十几手的交锋，殷朝歌对张飞鸿的棋力、算度已有了深刻的了解，深知自己在各方面都高他一筹，所以才拿这话来激他。
　　张飞鸿含笑不语。
　　慕容冲天道：“老夫说句实在话，张公子莫怪。”
　　张飞鸿微笑道：“教主请讲。”
　　慕容冲天道：“论棋力，张公子的确比殷老弟略为逊色。”
　　张飞鸿点头道：“是。这盘棋，的确是在下的白棋输了。”
　　慕容冲天摇头道：“公子错了！”
　　张飞鸿道：“哦？”
　　慕容冲天道：“白棋并没有输，是公子输了。这棋如果由老夫代为续下，定能取胜！”
　　张飞鸿怔了怔，旋即起身拱手道：“请教主代为收拾残局。”
　　慕容冲天也不推辞，盘腿在棋枰前坐了下来。
　　殷朝歌心里暗自好笑。
　　这盘棋如果由半子和尚接着下白棋，只怕白棋的确还有机会，慕容冲天的棋力还能高过半子和尚去吗？
　　殷朝歌后半盘的收掌之能力及官子功夫，就是半子和尚也是不敢小视的，慕容冲天既然一定要自找没趣，殷朝歌自是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慕容冲天很快拈起白子，投在了棋盘的左边。
　　殷朝歌心头微微一震，顿时将小视之心收起，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计算应手。
　　慕容冲天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手，却是这局棋的焦点所在。
　　白棋这一子，可消黑空，可顾白势，更能远远瞄着黑棋的一块孤棋，真可谓是“一石三鸟”的妙手。
　　张飞鸿不禁轻轻拍了拍手，心里反复揣摩体味起来。
　　他也一直在考虑有无一举挽回颓势的好手，却根本没考虑过慕容冲天刚刚投下的这一点。
　　殷朝歌的眉头皱了起来。
　　又过了顿饭功夫，他双眉一展，“砰”一声脆响，将一粒黑子狠狠地拍在棋盘上。
　　他向中腹跳了一手，补了自己的孤棋，又消了白棋中腹的势力。
　　慕容冲天拍拍额头，赞道：“好棋！好棋！”
　　张飞鸿的神情又紧张起来，伸着脖子凑向棋盘，双目之中，精光四射。
　　慕容芸萝却没看出这招棋好在哪里。
　　她已经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通双方的地域，觉得黑棋的确已经赢定了。只要小心收官，做活孤棋，白棋中腹就算能全部成空，也不够。
　　殷朝歌为什么选择了最最危险，最最有可能被白棋翻盘的一条路呢？莫非这就是人常说的“昏招”
　　自慕容冲天两句“大有玄机”出口，而张飞鸿就此改变了原有的行棋方针，接着慕容冲天又提出要代张飞鸿下完这盘棋，殷朝歌就知道了在慕容冲天的眼里，棋盘也已成了战场。
　　他原先倒是没想到慕容冲天也会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只是以为他想借张飞鸿“复国”之机，一统中原武林而已。
　　就在考虑应手的那段时间里，他已完全参透了慕容冲天的真实意图以及张飞鸿与慕容冲天之间勾心斗角的关系。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慕容旦。想起他对林抚远说的那段话。
　　既然张飞鸿能认为天下本应该是他张家的，那么慕容？
　　冲天岂非更有理由认为天下本该属于圣火教？。
　　严子乔也曾向他谈起过朱元璋原是借圣火教起家，而他身登大宝，一统中原之后，却又下令严禁圣火教，并大肆屠杀圣火教教众这段“故事”。
　　“原来慕容冲天与张飞鸿竟然皆以为天下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然是不愿有人来分一杯羹！”
　　殷朝歌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
　　他之所以放弃平稳的取胜之道，而欲与慕容冲天在中腹一搏，就是要在棋盘上打破他们的幻想。
　　当然喽，他并不认为在棋盘上击败了慕容冲天，会令他改变进取中原的计划，只不过慕容冲天既是一定要以这盘棋来抒发他的志向，一赌他的命运，殷朝歌理所当然地要选择最最激烈的战法来压倒他。
　　至少，也能让慕容冲天心里不痛快嘛！
　　慕容冲天凝神细思半晌，投下一招，破了黑棋的眼位，竟是要将黑棋大多尽数捕获方才甘心的架势。
　　张飞鸿早已失去了他平日里儒雅闲适的风度，脸上温文可亲的笑容也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自棋盘上移开，双目之中，竟似闪动着妖异的绿光。
　　慕容冲天的神情也很兴奋，两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
　　慕容芸萝忽然间觉得心头正滋生起一丝恐惧，一丝凉意。
　　她想不通为什么一盘棋的胜负在他们的心目中会如此重要。
　　殷朝歌也觉得有些冷。越来越冷。
　　他裹紧了貂裘的前襟，可一阵阵的寒意仍然直透他的肌肤。
　　是杀气！
　　是冷森森的杀气！
　　慕容冲天和张飞鸿的身上，竟然都透出了浓浓的杀气，逼得殷朝歌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殷朝歌喘了两口气，举起黑子，狠狠地拍进了白势浩荡的中腹！
　　棋盘上立即展开惨烈的博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慕容冲天的双眼眯了起来，捏着棋子的右手不住地颤抖着。
　　张飞鸿的双眼却是瞪得溜圆。
　　他右手的长袖也已微微鼓起，颤动不止。
　　慕容芸萝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她悄悄向前移近两步，低声道：“张公子……”
　　张飞鸿一动不动。
　　慕容冲天反手一指，点中了她的软麻穴。
　　慕容芸萝软倒在地，看着棋盘前如痴如狂地三个人，泪水不禁夺眶而出。这泪水里有伤心，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对张飞鸿的幽怨之情。
　　她难道还不如那盘棋重要吗？
　　殷朝歌只觉得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困难。
　　扑面而来的两股凌厉之极的森森杀气刺得他胸前的肌肤都哆嗦起来了。
　　他的目光也已朦胧，思绪已散乱。他勉强伸出手，抖抖索索抓起一粒黑子，竭力张大双眼，在纷乱的棋盘上寻找着最佳着点。
　　圆圆的棋子在他的眼里忽然化做漫天的星光。
　　棋盘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上方山云水洞环形的穹顶，大漠中旋转不停的星空，在这刹那间又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只觉得两眼发花，眼前满是耀动不已的星光。
　　一股又腥又甜的热流直冲向喉头。
　　宗雨雯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