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送信的人
2025-04-16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风淡泊三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扬州,取道北上。
  一匹骏马,一辆大车,行进在去天长的大道上。
  骑马的自然是手执铁禅杖、意态昂扬的了然和尚。坐车的自然是腿伤未愈的风淡泊以及要时时服侍“伤员”的柳影儿。
  风淡泊满心不愿有了然同行,但了然既已说出口,他也无法拒绝。再说了然究竟有没有参与凹凸馆杀人案和四家绑票案,风淡泊也无法肯定。
  他知道,仅仅靠“推测”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靠不住的。了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而且也杀过不少人,但总的说来,倒不失是条没遮奢的好汉子,刚烈磊落,不似宵小阴毒之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对了然的怀疑告诉柳影儿。他一向认为,对一个人的看法如果还没有成熟,最好不要先表示出来。再说,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
  他希望影儿永远快乐,永远毫无机心,永远天真烂漫。
  影儿撩起车帘,笑道:“多闷呀!透透气儿才好呢!”
  风淡泊微笑道:“好。”
  了然大笑道:“柳丫头,洒家虽不想偷看,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瞄上几眼,你最好还是放下帘子。”
  影儿骂道:“大和尚,你怎么一点出家人的规矩也没有?不怕下拔舌地狱吗?”
  了然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柳丫头,洒家酒色财气样样沾,却不妨碍洒家成金身正果。”
  影儿啐了一声,想了想,笑着又问道:“大和尚,你干吗出家呢?出家很好玩吗?”
  了然笑道:“要说当和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去当绝子绝孙的和尚,不过嘛,洒家这个酒肉和尚还是挺自在的。你也知道,洒家原是五台山清凉寺的,而五台山又属律宗,规矩严得很,洒家熬了三年,受不了啦,就溜了出来。”
  影儿呸道:“大和尚就会骗人!谁不知道了然和尚是被清凉寺追缴了度牒,撵出来的。”
  了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那次洒家下山没干好事,先吃了狗肉喝了酒,又跑到……跑到窑子里去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才晓得回不去了。从此流落江湖,成了一个野和尚。”
  影儿奇道:“你既然耐不住寂寞,又干吗去当和尚?是不是有仇家要追杀你?”
  了然止住笑,叹了口气,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影儿眨了眨眼睛,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一定是为了一个坏女人,对不对?”
  了然默然不语,神色黯然。风淡泊使了个眼色,影儿吐了吐舌头,不出声了。
  影儿的世界里只有四种人。好女人、坏女人、好男人、坏男人。又简单,又方便,又实在,一切问题似都可迎刃而解。

×      ×      ×

  天长县城,君子客栈。
  桶很大,水很热,影儿泡在里面,舒服得直呻吟。房中蒸汽腾腾,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影儿仰躺着,风淡泊的眼睛似已被钉在她的身上。
  他忽然感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影儿懒洋洋道:“你何不干脆也进来泡一泡?”
  风淡泊的嗓子堵得很厉害:“呃……我的伤还没好。”
  影儿微微睁开眼,斜睨着他,曼声道:“胡说,你的伤早就好了。”
  风淡泊忽似惊醒笑道:“其实我不该呆在这房子里。”
  “为什么?”
  风淡泊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刚才掌柜和小二的眼神都有些那样……”
  影儿捂住了脸,啐道:“他们敢!”
  风淡泊笑道:“既然你敢这么……大方,他们为何不敢那样看你?”
  影儿搭在桶沿的双腿不住乱踢:“你也笑话我,你也敢笑话我!”
  风淡泊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走近几步,伸出双手,搭在了她香软湿润的肩上。
  影儿慢慢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着,仰靠在风淡泊的肩上……
  一缕柔靡哀怨、缠绵悱恻的箫声远远地响了起来,慢慢飘过来,又好像随时都可能飘逝远去……
  风淡泊的心突然悸动。
  那箫声讲述的,仿佛是一个遥远世界里发生的故事,缥缈虚幻,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看得真切;又似乎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无奈往事如烟,秋水已逝,你已无法去将它追寻……
  渐渐地,那箫声仿佛又说到了你的现在,说尽你遭受的苦难,说尽你焦渴的心灵,说尽你迷悯的幻思,说尽你的爱人、朋友、仇敌,说尽美人迟暮和英雄气短……
  不知过了多久,风淡泊突觉背上一痛,惊叫一声,从幻思中醒过来。
  “怎么啦?”
  影儿怨恨地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你说,你心里在想什么?”
  风淡泊伸指在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听。”
  影儿两手环着他脖颈,身子扭动着,不满地道:“听什么呀?”
  风淡泊沉声道:“箫声。”
  影儿侧耳听了半晌,不解道:“什么也没有啊。”
  风淡泊也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苦笑道:“也许是我听错了。”
  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绝对没有错。他对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向很有信心。
  他又很注意地听了片刻,直到确信那箫声已消失得无踪无影,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影儿抱着他,又捏又掐:“见你的鬼!你叹什么气?根本就没有箫声,根本没有!你身在人家这里,心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我不许你这样,不许你这样!”
  风淡泊微笑,牵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的心不在这里,又在哪里?难道放在这个胸腔里的,是别人的心不成?”
  可他的心,确确实实已被那一缕如泣如诉、似断还续的箫声牵走了。
  他从未听过那么美妙的箫声。他甚至可以发誓。
  那么美妙的箫声,或者只该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吧。他也许真的是听错了,那美妙的箫声或者真的只是幻觉。
  风淡泊强自镇定心神,将那缕飘走的心魄收回来,重又放回到影儿身上。
  他又何苦非要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此刻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影儿岂非更怡人,更实在?
  风淡泊附在影儿耳边轻笑道:“刚才我确确实实听到点声音,不过不是箫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
  影儿微微喘息着道:“是……什么……什么声音?”
  “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风淡泊慢吞吞道:“是你发出的声音,是你身上……”
  影儿一把拧住了他:“我掐死你,掐……死……你……”

×      ×      ×

  风淡泊和影儿并肩来到前厅吃饭时,已近三更时分。
  了然看来已喝得不少酒,眼珠子都有些红了,舌头也有些硬:“嗬,你们……两个才……才来啊?”
  影儿微红着脸,微笑着,眼中闪着骄傲而满足的光芒。
  风淡泊也在微笑,却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大师已吃过了?”
  了然拍拍肚皮,大笑道:“酒……足饭……饭饱。洒……洒家要……要去睡了,明……明天还……还要赶……赶路。”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连打了几个酒嗝,拖着禅杖,含糊不清地跟风、柳二人打了个招呼,翅趣趄趄地走了。
  风淡泊和影儿相视一笑。
  一个三十来岁的伙计点头哈腰走近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扯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抹抹桌面,满面堆笑道:“两位要点什么?”
  风淡泊微笑道:“来四个好菜,十个馒头。”
  伙计连连点头,又道:“大爷您不来二斤酒?小店的酒可不赖呀!”
  风淡泊道:“我不喝酒。”
  伙计碰了一鼻子灰,但还是笑嘻嘻地道:“不喝酒好,不喝酒好!嘿嘿,不喝酒不误事,不误事……"嘟囔着转身走开了。
  影儿低笑道:“这伙计心里一定很生气,说不定已将你骂了一百遍了。”
  风淡泊笑道:“这几天我实在不宜饮酒。他的话很对,不喝酒,自然也就不误事儿。”
  不多时,饭菜送上来了,那伙计又赔笑道:“大爷们请慢用。两位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小的这就去。两位大爷用过饭菜,也就好休息了。嘿嘿,嘿嘿……”
  风淡泊刚要点头,影儿忙道:“不劳你费心,我们自己会收拾。”
  她现在仍是书生打扮,但凭伙计们识人的眼力,怎会看不出她是个女人?不过这个伙计既然口口声声称“大爷”,影儿自然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充“大爷”。
  伙计点头哈腰地走了,风淡泊悄声道:“为什么不让他收拾房间?”
  影儿脸一红,啐了一口,嗔道:“乱成那个样子,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风淡泊微笑不语。他虽在和影儿说话,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那个伙计的背影。
  世上的伙计大多饶舌,而且“热情”,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风淡泊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饶舌伙计看上去居然有一身不俗的内功。
  方才伙计一出现,他便注意到,这位伙计的眼中神光闪烁,时明时暗,显然他想掩饰自己的武功却又无法掩尽。
  另外,这位伙计的大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得内功火候已近一流的境界。
  此人是不是真的伙计?
  如果是,那就说明市井之中确实藏龙卧虎,不可小覷;如果不是,那就说明他此来必有所图谋。
  看来“君子客栈”并不“君子”。
  影儿见他发愣,嗔道:“喂,怎么又犯愣啦?”
  风淡泊“啊啊”两声,道:“没什么,刚想起一桩事。”
  “什么事?”影儿追着问。
  风淡泊苦笑:“你这一打岔,我又忘了。”

×      ×      ×

  影儿推开房门,点燃蜡烛,环顾房中、见四处仍然那么“乱”,才放心地嘘了口气,拍拍心口,笑道:“还好。”
  风淡泊道:“什么还好?”
  影儿羞笑道:"没人进来呀!”
  风淡泊微笑不语,走向床铺,低头看了会,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没人进来?”
  影儿道:“你看东西都没收拾呢。”
  风淡泊从床上凌乱的衣物间拾起一张纸条,晃了晃,笑道:“如果没人进来,这东西难道是自己长腿走进来的?”
  影儿一下怔住。她一看见纸条,就想起来鸥阁中的大蝙蝠,脸色也有些变了。
  风淡泊看完纸条,什么话也没说,将纸条凑在烛焰上点着了,站在桌前发愣。
  影儿走过去,偎进他怀里,颤声道:“纸条上说了些什么?”风淡泊抚着她的后背,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道:“那一会儿我说昕到箫声,你还记不记得?”
  影儿想起来了,红着脸道:“你不是说听错了吗?”
  风淡泊沉吟道:“也许我并没有听错。”
  影儿轻声道:“纸条上说的就是这个?”
  风淡泊传音道:“那人让我们‘小心箫声,小心吹箫人’。”
  影儿脸色又有些发白:“真的?”
  风淡泊苦笑道:“好像是真的。那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箫声,的确荡气回肠,令人魂飞神越。”
  影儿悄声道:“送信人的意思是说,吹箫人是敌人?”
  风淡泊点点头:“不错。那人不仅告诫我们要小心吹箫人,尤其要我们小心箫声。”
  影儿颤了一下:“魔……音?”
  风淡泊叹道:“应该就是。我虽然一直不太相信世上真有这种神奇诡异的功夫,但现在却又不得不防。方才我已经感觉到了魔音的可怕。”
  影儿哆嗦得越来越厉害:“那咱们怎么办?”
  风淡泊笑道:“准备两团湿棉花,听到箫声,马上塞起耳朵,然后动手,用柳叶匕消灭那个吹箫人。”
  影儿慢慢镇定下来。风淡泊的话给了她极大的信心。而信心增强的人,智力也会随之恢复正常。
  “大哥哥。”
  “嗯?”
  “纸条儿上的字迹和……上次是不是出自一人?”
  风淡泊半晌才点头道:“应该是。”
  影儿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呢?”
  风淡泊笑了,笑得很开心:“我不知他是谁,但知道他不是帷。”
  “他不是谁?”影儿皱眉道:“你这话好奇怪。”
  风淡泊道:“他不是乐无涯,绝对不是。”
  影儿更奇怪了:“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他不是乐……乐无涯?上次那只……大蝙蝠,可是只有蝙蝠坞才有的啊?”
  风淡泊想了想,悄声道:“这个人肯定和蝙蝠坞有极深的关系,却又绝不会是乐无涯。这人必定是咱们的朋友。”
  影儿和他依偎在一起耳语,声音轻若蚊蚁,外人根本无法听见。
  “可是大哥哥,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断定他不是乐无涯呢?”
  “这次送信的人是谁,你还没猜出来吗?”
  “啊—是……”
  “噤声!”
  “是那个伙计?”
  “影儿真聪明。”
  “可他就不可能是乐无涯假扮的吗?”
  “傻丫头,可知中年人扮老人容易,老人扮中年人却十分不易。”
  “哼!”
  “傻丫头……”
  “我不傻!”影儿大声叫了起来:“我不是傻丫头!”
  风淡泊失笑:“谁说影儿是傻丫头?影儿当然不是!”
  影儿挣开身,故意高声叫道:“哎呀,快收拾收拾,该睡觉了。”
  风淡泊和衣躺着,想着即将到来的明天,想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吹箫人会是谁?示警人又是谁?他们之间又会是怎样的关系?
  那个伪装成伙计的高手如果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为何一点也想不起来?
  影儿和衣偎着他,也没有睡着。
  风淡泊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不由一阵冲动,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影儿稍稍一挣,悄声道:“大哥哥,说不定明天就要遇到吹箫人,咱们要全力对付魔音。……等到日后……平静了,咱们再……好不好?”
  风淡泊有些感动,轻抚着她的脸道:“好影儿。”
  影儿低笑道:“影儿很懂事,是不是?”
  风淡泊正色道:“当然是。”
  高邮湖畔,水光接天。
  湖边的碧杨垂柳,虽仍绿旌摇曳,风韵无限,却已不免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萧瑟。
  风淡泊已弃车蹬鞍,他的腿伤已痊愈。
  湖畔杨柳依依,劲风扑面。风淡泊但觉神清气爽,襟怀舒畅,直想大叫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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