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回 访书声异人谈数学 拜慈帏乐事叙天伦
2023-07-2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遇春正想去窈听书声,只听店婆儿又笑又唾道:“真他娘的丧气!天下就有这般的大傻瓜,难道他魍魉似的大汉子就人事不懂么?也逢着你这馋货儿,不等客人们安歇悄静,就没人样,如今吃那傻瓜张扬得一街两巷,什么意思呢?”店家道:“唷,谁家烟筒不冒烟哪,这很不算回事。倒是那林先生真有点鬼八卦儿,怪不得你今天到跨院中汲水,他说你气色猥琐,须小心磕碰,如今你真个磕破鼻头,难道咱俩那档子事,也是他数学本上注定的么?“(俗语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何况那档子事呢?一笑。)

  店婆唾道:“别胡说咧。”说着“噗”一口吹灭灯。招得遇春暗暗好笑,却因他们说什么林先生,大约就是这读书之人。此时月色如画,照得那跨院一带粉墙上竹树影儿凌乱如画。遇春信步踅向跨院角门前,侧耳一听,却是读的《左传》城濮之战一段书。左氏叙战文章,本再好没有,又搭着读韵悠扬,精神百倍,真有千军万马、辙乱旗靡恍在目前的光景。遇春生平就好读左氏之书,当时引手推门,徐步而入。只见小小院落十分幽雅,向南一带纸窗竹屋,阶下盆花石几,位置楚楚,都涵浸在月光中,掩映作态。

  室中人朗诵正酣,遇春伏窗望去,只见那读书人有三十余岁,生得白皙清瘤,神韵孤迥,秃着头儿,却披一件宽博长袍,正在两指拈卷,涵咏神味。北墙上却挂着一柄长剑,墙下窄几上还堆着几卷素书并棋奁酒具。当时遇春乍战高致,不由神往,便拱立半响,然后慢慢推门踅进,长揖道:“足下高致,幸恕冒昧,小可因夜闻高韵,便欲识荆,敢请姓氏。”那人忙站起,还礼之间,熟视遇春,却笑道:“尊客原来是杨时斋将军,幸会幸会。”遇春惴然道:“足下如何识得小可呢?”那人大笑道:“将军平苗伟略那个不知?所过之处,人都要看煞东坡。俺虽僻处蜗庐,也早识云仪哩。”说罢,趋就下座,重施宾主之礼。遇春落座,甚是愕然,略谈数语,便叩姓氏。

  那人道:“俺姓林,名樾,闽南人氏,纵游四方,亦无定业。幸生平颇谙数学星卜等事,便挟薄技,流转江湖,不过为读书学道之资罢了。”遇春昕了,越觉此人语气不凡,不由叹道:“今觇先生高致,使人名心顿淡。”林樾道:“俺少年时亦曾从军,为国杀贼,自通数学,乃知功名闻达须有福命。如将军者正是其人,此后位至封候,荣贵无量,勋名盖代,福命本如此,将军名心如何会淡得呢?”遇春听了,连忙逊谢,因略叩林樾韬略等书,无不对答如流。遇春惊讶之下,一望壁剑道:“先生磊落如此,不消说定能击剑了?”

  林樾大笑道:“惭愧得紧,俺那剑便是昔人抚弦琴之意,聊具此物,以壮俺读书之气罢了。”说着取下壁剑,抽出一看,果然是把多年锈剑。遇春见了,不由抚掌大笑。林樾道:“实不相瞒,俺当年从军只有十四五岁的光景,只以望气占星等术供奉军主,至于击剑武功,却未尝学。”遇春失惊道:“足下天资直如此颖异,一定是少有神童之誉咧。”

  林樾道:“这又不然,俺不过赋性有偏,近于数术之学罢了。”说着,由砚角下取出两个红纸封儿;取一个递给遇春,那一个仍压砚下,却笑道:“俺早知将军今夜此时必然枉驾相访,故预书数语,以博一笑。”遇春连忙打开一看,果然上写“某日某夜某时,杨遇春将军相访谈话。”遇春惊叹道:“先生神术,端的赛如邵康节了!那一封儿又是预说的什么呢?”林樾大笑道:“少时自知。”于是起携遇春,到庭中徘徊玩月。

  这时月华如水,照彻庭除,仰望天空,更无纤云。惟有蜀、楚分野间,白气漫漫,上冲霄汉,便似一道银河,横亘天际。林樾遥指长叹道:“将军见么?不出一年,川、楚间兵劫当起,阴气肇乱,法当起于女子。然而将军功名,也就因此大盛。”遇春戚然道:“真个此气有些异样,如此咎徽,不知人民劫运还能消弭么?”林樾叹道:“天象垂警,国运当驳,必待人心厌乱,那时方有转机。此时乱气正蓬勃如釜中之气,如何会消弭得?如无端消弭得,天生将军又不合于气数了。”

  遇春道:“先生如此说,无论何人都逃不出一数字了?”林樾笑道:“那是自然,不消说吾辈凡人,便是神圣仙佛,也都在气数中流转哩。”(至理名言,谁谓小说非大文哉!)遇春听了,大为叹服。正在望月慨然,只听背后有人跑来,声如奔马,“砰啪”一响,林樾抚掌大笑。遇春回望来人,却是逢春,业已一脚踏碎一盆兰花儿,方在那里发怔。原来逢春被泡尿涨醒来,不见遇春,便跑起来喊张起,也没人答腔,向下房一看,张起正睡得四脚哈天。

  逢春推醒他,一问遇春,张起道:“那会子大主人在院中步月,莫非出店去了么?”逢春心疑,却因尿急,便踅向跨院墙外先去小解,正听得遇春语音,和一人畅谈什么气数,所以他冒失失直撞进来。当时遇春忙给逢春、林樾彼此一指引,并谢舍弟卤莽。林樾正色道:“此亦定数,这盆兰应在此时坏在令弟脚下。将军如不信,且检看俺砚下那一封字儿便见分晓。”遇春诧叹之下,连忙大家入室,取过字柬一看,不由叹道:“先生神数真个惊人!”

  林樾道:“此不足奇,有理必有数,本如形影。但理著乎显,数寓于微,圣人设教,只言穷理。理果能穷,自能前知,不言数,而数已存乎其中。但穷理以尽性,不索隐而探微,正怕浅识之士骛心玄远,流于奇邪,但矜趋避,转遗性分应尽之事,所以罕言天数,只好俟人自会悟了。”(推阐至此,竟是奥义微官。)遇春听了,只有连连点头。两人又讲回文韬武略,彼此越发倾倒。只苦了杨逢春,一字也不懂,听得他没精打彩,呵欠连连,因站起道:“大哥且在此淡天吧,俺还要找补那半截觉儿去哩。”

  遇春听了,便站起告辞,拉着林樾手儿道:“先生如此高材,怎便无心用世呢?当今国家多故,正是男儿报国之秋,先生怀宝迷邦,却可惜得很。”林樾叹道:“俺自通数学,颇知命薄,却是三四年后,俺当追随将军马足之下,自有一番聚会。”遇春喜道:“既如此,俺着亲之后,不久即回京营,先生何妨屈驾敝营,以便朝夕领教呢?”林樾笑道:“还早还早,人生聚散,越发是有定数的,迟早一刻都不得。”说罢,将遇春兄弟送出院门,拱手自回。

  次日遇春登程,去走别林樾,只见院门反锁。店主道:“林先生就好乘兴出游,不问远近哩。”遇春听了,只得爽然登程,一路上还叹慕林樾不置。逢春却笑道:“依我看,不通数学也好,譬如自家推数,知得死期,白白的预先不自在,不如糊里糊涂,给他个时至则行,免却多少烦恼呢。”(不想乐天知命之学,却被逢春一口道出也。)兄弟两人联辔笑语,一路上说不尽许多风光。路过滕家庄,遇春不欲耽搁,便悄然而过。(省笔。)

  不一日,行抵四川边界,因张起脚力异常,便命他先去报信。张起欣然道:“俺这两条腿正闲得要麻木咧,这一去溜溜腿子,且是快活。”逢春道:“你到重庆,但打听腾蛟村,是没人不知的。”张起听了,一面结束行膝,换上多耳麻鞋,提了朴刀,一面嘟念道:“腾蛟村,滕摇村”,念了十来遍,记得牢牢的,便匆匆而去。(略逗下文趣事。)这里遇春等也便徐驱装骑,按站进发。这日行距腾蛟村十余里路,只见景物依然,村墟如故,并且乡音入耳,十分熨贴。

  逢春马上大笑道:“大哥可还记得你赴京之时,俺追赶你么?那时俺从于兄处骗了十余两头,真是笑话。如今于兄想已早经抵家,正盼念咱哩。便是俺伯母和俺父母,见张起去报咱回家之信,也不定怎样的欢喜哩。”遇春欣然道:“正是正是。咱在军中时,虽常有书信寄家,(补笔不可少。)如何及得这番亲叩膝下呢。”兄弟俩说得高兴,便一紧辔头,放马跑去。

  只见道中各岔路上,很有些衣冠齐楚的乡客,并有些赶小贩生意的人,前后厮趁,都奔腾蛟村而来,一个个眉欢笑眼,有的道:“人家那家门几辈子厚德传家,行惠乡里,后人们会错得了么?”有的道:“俺听说杨府哥儿们也要衣锦还乡了,真是庄运兴隆,几年的踢跳小孩儿们,如今都响当当挣得大官大职。”

  有的道:“还是少年人儿没准性儿,就有放着现成的官不愿作的。你可知咱们邻村冷先生的儿子?那小伙子,讲漂亮法,不亚如杨府哥儿们,论那桩武功本领,都是顶呱呱的,不知为什么事,只额经略凯旋的当儿,他忽然咯嘣二百五咧。(谓逃跑也。)眼睁睁挣官到手,他就没福消受,总是当年冷先生没作过阴功事哩。”一人笑道:“俺看如今的事,都是碰时气罢了。即如村西头施茂德秀才那老头儿,际穷得叮叮当当,又脾气古怪到十二分,亲手拾着白花花的银子二百多两,他就会双手去交还失主。你看他这样的憨透腔,他就能走这步洪运!只明天回亲时,陪上一席喜酒,以后竟剩了舒着嘴巴子吃嚼女婿一辈子咧。”众人笑道:“你看着施老头儿眼热,快些叫你令正多弄几回瓦,千万别冷了热窑就得咧。”众人一路说笑,遇春等听了,料是村中人有什么嫁娶喜事,当时也没在意。

  须臾里门在望,便闻得一阵鼓乐之声。当年杨秀才在时,有时乘骑趁墟,凡回到村头上,定要下骑步行。于是遇春等一遵老例。兄弟两牵了四匹大马,鞍辔鲜明,又搭着长袍高靴,胁下佩刀,英风凛凛。村中小儿们只认是路过的将官,顿时乱噪道:“走哇,咱看官去呀!”顿时都溜溜瞅瞅,跟了一大群。遇春等刚踅至街心,只见对面尘头大起,并且有个妇人老声老气地笑喊道:“你这两个蛋蛋子,总是又听了你王八大叔的话咧!如今喜堂行礼还须待一霎儿,老早的撮弄俺去,摆的那家子古董呢?”

  便有个孩子噪道:“大婶呀,你走不动,俺背你去吧,只要你老赴席回头,多给俺偷俩肉圆子就有咧。”又有个孩子道:“大婶要这般老来俏哩;还巴巴换双扎花儿的新鞋子,虽然支使得俺大叔多瞟两眼,那里晓得自己脚趾头吃苦头哩。”妇人笑骂道:“小猴儿,你们再要牵扯,真个要跑脱鞋子咧。”一路喧笑,看看撞到面前。遇春手扯两骑,方要闪路,只听逢春大喊道:“娘呐,噫噫,快回去!俺和俺大哥都回来咧。”

  这一声不打紧,遇春方仔细看那妇人就是郑氏的当儿,只见郑氏拍掌大笑,莽熊似一迈步,真个簇新新鞋子甩脱,便这样一个箭步窜到遇春等跟前,一只手拖住一个,满脸上都是笑,却眼角边热泪直淌,乱噪道:“呵呀呀,我的肉肉孩儿们,难为你就和苗子们拚了一场来咧。怪得于益说你们不久当回,不想今天就到咧。”于是遇春等赶忙叩拜,这才细看郑氏,依然的红光满面,却簇新新长裙短袄,红花满头,这时只喜得死劲子攥住遇春等问长问短。

  正这当儿,遇春却听得背后有人老远的吵来道:“这个惫懒老婆,天生的没紧没慢!人家贺客一总到齐,他想还梳头裹脚地臭排场哩。”(久不闻贤夫妇馨咳,今一登场,又活跳如生也。一笑。)郑氏眼快,望见是杨鸟枪,便噪道:“你快莫胡,依我看,咱转去吧,明天给人家道喜也不迟哩。”这讨鸟枪业已望见遇春等,只喜得笑一声向前便跑。不想他这时靴帽袍套,外挂着一双厚底靴子脚,只身儿一扑之间,不由一交栽倒。逢春赶忙由郑氏手中夺出手,跑去扶起。遇春也便跑来。

  鸟抢大笑道:“喂,家里的,咱还去给人道喜作甚?竟等着人家给咱道喜吧。”说着,乱拉那四匹马,向遇春道:“你娘昨天还念诵你哩,先快到你家再讲。”遇春兄弟忙忙叩拜毕,遇春道:“叔婶今天似乎是与人贺喜去,那么人情要紧,便请致贺去吧。”郑氏道:“那儿呀,便是于益性儿真古怪得紧,他自一个人儿先转回家,便风风火火地托媒觅亲事,如今娶咱村西头施茂德秀才的女儿为室,今天恰是喜期哩。”

  逢春喜道:“既如此,父母便去致贺,少时俺兄弟也去吃喜酒哩。”正说之间,只见拖郑氏的两个孩子,一个将小拇指伸入口中,向遇春呆望;那一个却拾起郑氏的花鞋子,提了鞋带,只管悠荡。郑氏虽然老气,然而这当儿当了大侄大儿的,未免脸上有些热辣辣。那知鸟枪更不客气,便一把夺过鞋,“啪啪啪”一摔尘土,没事人似的,递给郑氏道:“快去吧,人家花轿到门,还须你接接轿,说套吉利话哩。”这里遇春等拉马移步之间,老夫妇也一路拌嘴,喧喧而去。

  且说遇春等一径到家,叩见了李氏娘子,当时那一番悲喜交集情形,自不必说。遇春望见母亲鬓发虽皤,慈颜如故,不由喜慰异常,便略述在京际遇,并从军征苗,蒙恩得官一切情形。李氏喜道:“便是于益先来时,俺已略闻你等从军情形。这总是天恩祖德,方有这番际遇。此后报国正长,却是可喜得很。”正说着,逢春噪道:“伯母自见张起,想必料到俺兄弟要来咧。”遇春恍然道:“是呀。”李氏道:“什么张起,难道是你兄弟先遣来人么?咱家中并没见此人。”遇春听了,甚是诧异,只得命婢仆辈安置行装。

  逢春那两骑索性儿不卸却,便命那仆人先拉向自己家去。原来自于益归后,便给李氏娘子雇来婢仆各一,他不但对于李氏越发尽心,便是对于乡邻中也越发慷慨异常。李氏娘子也问过他急于觅婚之意,他只笑而不语。当时李氏娘子向遇春等说起于益回家后情形,大家也都摸头不着。李氏见逢春魁魁梧梧,很有个武员气度,不由喜道:“怪不得你总舍不得你哥子,如今果然挣了点子功名。我想起你和于益偷跑时,险些儿没把你爹娘急煞,如今你快同你哥子去见你爹娘,也教他早欢喜一霎儿呀。”

  逢春笑道:“好教伯母得知,俺们已见过多时咧。”因将方才路逢父母之事一说。李氏听了,不由哈哈大笑。这一笑不打紧,乐得个遇春真如乍膺九锡。原来李氏娘子素性端凝,遇春有生以来,从没见母亲启齿大笑过哩。当时李氏道:“既如此,你兄弟便歇歇儿,用过饭,且先到于家致贺去吧。”

  逢春笑道:“伯母好想不开,咱为甚饱了肚皮方去吃嚼他呢?可不便宜了于阿哥!”说罢,拖了遇春匆匆便走。李氏笑吟吟跟出来,眼见他兄弟晃晃荡荡厮趁而去。这一来,轰动全村,遇春等还没到于家,早已跟了许多人。须臾踅近于家,早有迎门仆人飞报入去,遇春等方踏上门阶,只听背后有人唤道:“杨兄少会呀!”

  正是:贺客在闾含喜意,伧人入望蕴奇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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