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回 递冤状教众闹琴堂 激大变枭雄出棘狱
2023-07-2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那典史方要进宅,只听得全村呐喊,人众奔走之声,便如千军万马。早见一队村民风也似的拥来,大呼道:“高天德罪名未定,如何便来查封家资,这不是官强盗(三字奇,凡贪官酷吏,颇可生而为名,死而为谥也。)来打劫么?打打打,咱破着给他去偿命!”原来自天德仆人跑回时,天德入狱消息业已传遍全村。这金溪村众教徒们不必提,便非教徒,没一个不感戴天德的,于是连夜价商量号召,原准备明晨赴县,替天德辩冤伸理,不想这当儿突闻官中人来,所以大家顿时拥来。

  当时那典史见村众来势凶猛,只吓得拖住子谦,不知所以。于是起凤向村众挥手道:“诸位且退,少时咱自有辩理处哩。”说罢,和典史进内书室落座。那典史细望华、何两人,凛凛仪表,询知是陕北、陕南的大教目,心下好不怙惙。起凤道:“如今简断捷说,您便赶早回县,少时俺教众们便去见县尊。您此时查封高家是不成功的。”那典史也是个老油子,情知硬作不得,只得道:“既如此,俺且去回复县尊,请他定夺吧。”因笑向子谦道:“沈兄在县最久,难道还不知兄弟为人么?即如高教主这桩事,本是突然,咱但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好哩。”说罢起辞,率众怏怏而去。

  这里起凤却和子谦等在密室中深谈良久,子谦道:“何兄此话甚是有理,俺也虑到陕西教众在势不能独异,只是咱教主深愿保持教务,但能免得起事就免得,然而也不可不准备。好在俺这里教众起事便有余,你便可即回陕南,预备一切,并号召陕北教众,单候俺这里的消息。华兄便暂留此处,助俺一切,如何?”封祝噪道:“依我看,直捷了当杀向县,救出教主,斫却曹海岳的狗头,竖起大白旗,先他娘的率教众直取西安,然后和川鄂教众,卷甲北上,好不快意哩。”

  子谦忙道:“不可冒昧,高教主向来意旨俺是知得的。”于是何起凤更不怠慢,便匆匆上马,竟回陕南。这里子谦留封祝在村居守,他便率教众直赴县城。一路上,各处教徒闻风加入,不移时早聚合了上万的人,都手执冤状,焚起高香,并穿上教衣白袍儿,白皑皑数里远近,便如天降大雪一般。

  不提这里子谦等蜂涌赴县。且说那曹海岳自派出典史之后,满肚皮高兴。潘老儿得意道:“作官作官,原为的是满把抓钱,如今得高天德这项家资,不强如担惊受怕的多作几年官么?你舅舅老咧,委实替你们操不起心了。你这一下子拿办了泼天大逆,响儿是叫咧,腰包儿也满咧,但是你舅舅这副老皮骨还舍不得丢在此地哩。”(那知偏叫你丢在此地乎?一笑。)说着痰嗽一阵,然后道:“俺不久要回家喝粥去咧,整理整理俺那破落房间,大概还能煨冬儿哩。”说罢大笑道:“人跳跶一辈子,什么意思呀?便挣得黄金过北斗,还能带到地下去么?”(见财喜极,反作旷达语,而居功分财之意,乃跃然言下。刻画入骨。)

  海岳忙道:“老舅别吵穷,只要外甥升官发财,还亏了你老人家么?即如高天德这项钱,全凭你老人家吩咐,咱爷儿俩对半分都可以的。”两人正谈得嘴抹蜜似的,只听帘外道:“唔呀,你两个都老大不小的咧,分赃莫打架,但是少时准有件疙瘩事,到底怎么办呢?”声尽处,踅进一人,却是刑友吴师爷。原来这吴师爷是海岳的狎客,就势儿作了幕友,所以和东翁总有个小唏馏儿。当时海岳笑拍吴师爷,让座道:“有什么疙瘩事呢?”

  吴师爷道:“俺料教徒们定然聚众起哄,前来理论。”潘老儿笑道:“这节事俺早料到,只将为首的捉办几个,说他是高天德的死党,其余便一哄而散咧。那一年俺在某县时,回民等因事聚众,直闹进大堂,那当儿你不沉住气,如何当得?”三个人正在胡噪,恰好典史转来,急煎煎一述查封的情形。潘老儿跳起来道:“这事儿非结实实惩办聚众为首的不可!沈子谦他既出头,按说是先办他哩。”吴师爷道:“眼,那个太岁是动不得的,还是胡乱捉两个教民,镇镇其余为是。”

  于是海岳转怒,顷刻发了标子性儿,便忙忙知会城守营某把总,分布兵丁,以防暴动。少时,但听得把总衙前号声发动,有声没力地吹了两下子。原来那当儿,各处武备废驰不堪,城守兵额本就有限,再搭着把总没落子,吃个空额,所余兵丁只有十来个人,并且是老弱残兵,外带着都是大烟鬼。你想各省分兵力如此,那一时黠悍之徒,怎会不生心作乱?这就是内重外轻之弊,所以起白教之乱。(因思而今世局,却是内轻外重,然而却越闹越乱,没法收拾,奈何奈何!)

  当时众兵丁便如曙后晓星,疏落落摆在衙前,每人抱着一杆黑魆魃的锈枪,更搭着七长八短,军装不全,又妙在没有一定的岗位,随便雅步。不大工夫,早已凑挤到一处,闲谈起来。这个张牙勒口,一个呵欠道:“真他娘的别扭!昨天挑了王大妈妈(俗谓乳也。)一百钱的大烟,方想过个足瘾,不想马舍子(赌友也。)拉俺去玩钱,玩了半夜,钱也输掉,闹得俺人困马乏,及至跑回家,方想过瘾,你猜怎么着?俺那香喷喷的大烟业已都变成烟屎咧,(烟灰也。)原来波你嫂子过了个足瘾儿。吃俺一顿臭骂,骂得你嫂子夹着口睡觉去咧。俺没法儿,只好砸烟灰。(砸者,调和烟灰之称。据云个中圣手,吸烬再砸,能至八遍。吾乡又有拱灰之称,拱者,取蜣螂拱粪丸之义,亦可谓谑而虐矣,附录一笑。)口沫都吐干,(调烟灰之用。)弄了一宿,也没弄进去。”(谓不入烟斗也。)

  那个道:“喂,老三,你不对呀,昨天你捉住在城墙上拉屎的那老乡客,俺听说你很得些油水,你怎的被窝里放屁,吃独食呢?”老三耸肩道:“这个是各人的彩兴哩,你那天借搜私盐为名,钻到半截俏(盐粢之妇。)屋里,鼓捣了好半天,你为甚不挈带俺抽个头儿呢?”于是众兵都笑道:“如此你两人拉个正直,小过节儿不算回事,少时俺们请你俩下个回回馆,闹碗羊肉烂面如何呢?”大家胡噪之间,却有一兵掮着枪向后一仰,正撞在大堂房檐上,“喳叭”声折断锈枪头儿。

  恰好那把总因本县派了这等大差使,特地里穿了开禊袍,薄底靴,上罩倭绒镶云得胜马褂,又将多年不动的大腰刀佩在胁下,对镜一望,觉得威风凛凛。方一迈虎步之间,把总太太却笑道:“你怎忘了挂招牌呢?”于是亲手儿取过一顶挂披肩大蓝翎的官帽儿,给把总扣在头上。那把总兴冲冲带了两个护兵正踅至大堂前,一见那兵枪折,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喝道:“自己军器如何平日价都不晓得整理?混帐东西,且记下四十军棍!”说罢,昂然入去。

  这里那兵一面寻了段麻绳儿绑缚枪头,一面咕哝道:“别摆他娘的臭架子咧,一天到晚支使人刷锅燎灶、喂猪看狗,着了紧进子,还须倒马桶、看孩子、给太太打脸水、洗裹脚布,那一桩儿不占误工夫,还有空儿整理军器么?”(绝倒。)正这当儿,忽闻街坊上人声喧动,早有侦望的公人跑来道:“教徒们真个来咧!”于是飞步入报。这里众兵只得分左右队,把住大堂。须臾,只见众教民一片雪白,由照壁后分两股拥来,纸状纷纭,香烟缭绕,一齐大呼道:“今俺高教主无辜被系,便请青天大老爷即时开释!”

  这时公人们一路吆喝,便拥海岳直临堂前,屁股后头却跟定潘老儿、吴师爷。那把总不管好歹,站在海岳面前,大呼道:“你们且止喧哗,静听大老爷吩咐!”于是众声稍静,海岳便大声晓谕天德得罪之故。教徒大喊道:“王三槐虽有联络书札,如何便作高天德附逆的罪状?今俺们跪求大老爷,立时开释天德,实为公便。”说罢,“唿喇”声一片白,跪了一地。

  海岳一见,不由连连搔首。正这当儿,只听得潘老儿极力咳嗽,于是海岳沉着脸儿,冷笑道:“高天德这件事体,本县自有权衡。”因喝问道:“沈子谦可在思面么?”教徒道:“沈子谦忙碌教务,没暇来。”海岳道:“可知沈子谦还稍知轻重。既如此,你等且退,便公举两个首目来,容俺细商。”教徒等听了,只得推出两个教目,大家且陆续退画去寻子谦。这里海岳也便带两教目踅回衙内,不移时,某把总匆多出衙,盼咐兵丁小心护衙,这且慢表。

  且说教徒等一时间住在城关,各处都满,便有几个机警的教目去寻子谦,一说方才请求的情形,并商计划。子谦密语道:“推今之计,俺和华、何两教目早有定规,今天这一请求,正是激怒大家之法。且稍待两日,待俺布置就绪,咱便如此如此,刻下俺已分遗人去知会教众去咧。”教目等听了,方才恍然,于是悄悄地晴示教徒们。果然这天晚半晌,入衙的两个教目又被海岳监押起来,并贴出一纸告示,谕教徒从速散掉,不得自干究办。众教徒这时成竹在胸,也就不去理会咧。

  好笑曹海岳将个狞龙似的高天德装在狱里,他却不飞禀上宪,请示处置,却只管和潘老儿想法子,要再去查封高宅。亏得吴师爷还稍识风头,便劝他一面飞禀上宪,一面严守城防,以防意外。转眼过得四五日,海岳见教徒们一无举动,反倒静下来,于是大高其兴,要卖点精神镇慑教众,便拿出标子打扮,扎起包头,穿上营混子样的大马褂,下面是大档墩角裤,足踏挖云战靴。他从先在乡里耍人儿的时光,本会个三角毛的把式,耍得好花刀,这当儿特选把刃薄背厚鲶鱼式的大斫刀,提在手中,好不威武。每天傍晚时光,总要到四城门兜个圈子,吓得些女人孩子们藏躲不迭。(也只好去吓妇擂。)

  这日傍晚,海岳方踅到西城门,只见从城外踅进个火色鸢肩的大汉,身背布袱,手持香烛,向海岳膘得一眼,匆匆便走,只一拔步之间,那脚下甚是沉着。海岳究竟是武行朋友,不由随口喝道:“你这汉子,进城何事呢?”大汉道:“俺因母亲抱病,特到教会中祈求符水。”海岳听了,便不为意。(那知正撞着本命煞神。)当晚在衙内方和潘老儿等谈起川鄂教乱越发凶实,刻下因襄阳王太守立猷弃职逃走,朝廷已降旨严拿,(略了王立猷,省笔法。)

  潘老儿摇着头儿道:“看来作官的左右总须有能办事的人哪,即如这王立猷,这等个黄堂太守,只落得有家难奔,奉旨严拿。倘若他左右有人指点他先拿办陈二赛妇,如何会到这步田地呢?”说着,瞟向海岳道:“你舅舅跟着你,总算没白吃闲饭哩。”大家听了,一阵称赞。正这当儿,忽闻县狱前微有喧哗,大家正在倾耳,又微闻城内外似有呼啸之声。吴师爷惊道:“莫非城关间有了明火么?”潘老儿这当儿也顾不得拍老腔,忙摇手道:“你听你听!”

  一言未尽,便闻得县衙前人声鼎沸,夹着尖厉厉几声胡哨,火光腾处,直冲霄汉。海岳大惊,方霍的站起,提起那把大斫刀,早见三两仆人滚跌抢入,大叫道:“老爷快走!沈子谦率领教徒业已劫牢打狱,抢出高天德。刻下四门上教众把守,竖起白旗,更有一队杀问县衙来咧。”吴师爷“唔呀”之间,只听得“咕冬”一响,却是潘老儿连椅栽倒。这老儿本有个痰迷的症候,此时连急带怕,两眼一翻,稠痰暴涌。大家顾不得理他,吴师爷方战抖抖地道得“东翁”两字,海岳怒气一涌,竟大叉步提刀抢出。(究竟还不弱,而今此等敢作敢当的官儿亦不多见矣。)

  城防兵丁没奈何,只得远远地簇在背后,呐喊助势。海岳方抢出大堂,业已火燎腾空,教众如蚁,就一片刀剑光中,便见一人率众杀来。海岳一望,正是那火色鸢肩的男子,白色教衣上血痕点点,一手仗剑,一手提着范老虎的脑袋,不容分说,向海岳劈面打来,道:“你这害民贼!逃向那里去?”海岳忙闪过脑袋,足方立稳,男子一柄剑业已奋刺而上,势如猛虎。你想曹海岳如何是那男子的对手,两人只走得七八回合,男子一剑劈去,海岳一闪没闪开,顿时连肩带项,抹了个斜岔儿,鲜血潮涌,死尸栽倒,一点忠魂,只好先去等舅舅咧。看官须知像曹海岳这等人,也不可一概抹杀,总算是为国尽忠,死于其职。像咱们生在而今世局,你想见个能死于其职的官儿,如何会能够呢?

  闲话少说,不题这里大闹县衙,尸横血溅。且说高天德自入狱后,依然的神气镇定。好在他平时既有人缘儿,又搭着狱中牢头恰是教徒,所以天德不但没受困辱,便连教徒等外面信息都由牢头传递。天德既知子谦等起事的计划,只急得暗暗叫苦,急命牢头去坚止子谦不可胡为。那知那牢头也是在数的群魔之一,正要兴风作浪,露露头角,于是只含糊复命于天德道:“沈子谦只率领教徒替教主伸冤辩理,并没别的举动。”天德心下稍安。

  及至见两个教目又被捉入狱,天德情知伸辩无效,感愤之下,不由暗叹道:“人生有命,俺这步速邅,未必不是促俺自修的机会。此后倘能幸免于难,俺定要隐迹山林,自乐教理。如今川鄂恃教作乱,想也是此教一层魔障哩。”天德想到这里,不由心下洒然。(略逗下文天德隐去存教。)又想到堪继教主之任的,惟有沈子谦,便命牢头寻子谦,暗达自己这番意思。那牢头只含糊糊唯唯。过得几天,这夜晚,天德方枯坐深思,万念都静,忽闻狱墙外杀喊连天,火光照曜。

  天德大惊的当儿,早见那牢头凶神似提刀跑来道:“如今沈教目业已聚众起事,便请教主赴教会中抚慰大家,主张一切。”夫德方惊得作声不得,只见华封祝手内提着范老虎的首级,率领百余教徒大呼抢入,不容分说,命数十教徒拥了天德便走。那天德跄踉出得狱门,早见县衙前火光腾踔,众教徒喊杀如雷。于是天德大呼道:“快不要妄杀官民,肆意焚掠!那个不听,俺高某惟有一死以谢教众!”说罢,涌身一跃,向狱门一头撞去,只听“呵呀”一声,顷刻间红光进现。

  正是:怒潮方涌势难遏,杀劫当开数莫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相关热词搜索:奇侠精忠传

下一章:第一七三回 乱三省妖民播邪教 求一士奸相逞凶谋

上一章:第一七一回 范老虎贪心揭秘札 金溪村教众抗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