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回 乌林阿衔命赴西川 恽三娘侨装刺钦使
2023-07-2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上回书交代到三槐倡乱,遣恽三娘刺杀钦使,王树风趁乱率众占据重庆。你道一个堂堂钦使,并偌大一个重庆府,为何这般易刺易据呢?原来白教党人散布得中外都遍,京僚也罢,外官也罢,贤愚好歹,三槐都知得个不差什么。这位钦使名乌林阿,本是勋贵纨绔出身,胎毛未干,便已袭了祖父的世爵,二十多岁便是簇新新的二品京堂。他所好的,无非是吃喝玩乐,吹撩排摆,更酷好的是声色歌舞,狎近倡优。

  有时节纷墨登场玩个票,闹出“黄鹤楼”(京剧名。)里的周公瑾,你看他锦袍玉带,手掠雉尾,一绕场卖个台风儿,真是活的一般,因此五陵少年都呼他为“小周郎”。俗语说得好:流星跟着月亮走,屎蜣螂跟着屁嗡嗡。乌林阿既轻佻如此,他的朋辈也就可想而知。其时他有个狎友叫郝振寰,生得漂亮非常,外号儿“郝大花鞋”。据说他天天换一新式鞋子,北京鞋店内都赌不过他。此人是内阁中书出身,据说他每当入值,不惯独宿,他却异想天开,将美妾扮作俊仆,随他入值。

  因此北京坊曲间有句诨话,是郝老爷的跟班的,一使两用。说到这里,诸公未免致疑道:“朝官入值是河等郑重事,郝振寰竟敢如此胡闹,难道不怕人指陈他么?”那里晓得郝振寰却是有恃无恐,原来他和乌林阿都是和珅的私人。你想那当儿已是乾隆末年,皇帝髦老,倦于政事,和珅权势,简直是站着的皇帝,猖獗如白莲教已将起事,满朝官儿都没人敢去陈奏,又谁肯因郝振寰去惹和珅呢?(总见白教酿乱源于奸相。)

  当时那振寰和乌林阿在北京少年场中,真有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之势,每日价选姬征歌,酒食追逐。正在玩得起劲,不想郝振寰官星照命,挨他班次之上有位中书公,忽的因重庆知府缺出,按次当选。恰好这位中书公耽于诗酒,是个老名士脚色,总觉一作外官,未免手版趋跄,逢迎大吏,自觉腰胯硬了,干不惯这种营生。郝振寰探知他意,不由大悦,便遣人说合,自己愿出万金,买他此缺。

  那位中书公一想,有这上万的银子,也足够安稳稳喝粥的咧,既得腰缠,又不失风池地位,倒也再好没有,于是慨然应允,顿时到吏部里递了病呈。不消说,郝振寰居然当选。但是振衰虽然阔绰,其实是仗着把式打的圆,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寨的勾当,遽然间拿出万金,也就吃力得很。偏巧那位中书公又是个老凿性儿,非立时见白花花的大银子不可,闹得郝振寰官虽选出,倒整日眉头不展,蔫蛇一般。一日振衰正在静室闷坐,思忖这笔款子,想要折变众姨奶奶的金珠头面,又怕他们啾啾唧唧。

  正在展转的当儿,忽觉背后来了只绵软软的手儿,回望时,却是他第三个姨奶奶纤云,打扮得粉香脂腻,一张俏脸便似海棠花朵儿,笑嘻嘻的道:“人家都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你放了外任,怎倒似昨天你那不争气的物件咧?”(绝倒。)说着,一扭身儿,趁势坐向振衰膝头上,一舒玉臂,抱住振寰脖儿,附耳道:“俺有些事儿求求你,但是你若不答应,你看俺撕那银桂小蹄子!没的他事事都拔尖儿,偏他有个老不死的乌龟爹么。”一语之间,口脂散馥,嫩面孔也便偎向振寰腮颊。

  这一来,振寰一天烦闷顿时抛向东洋大海,便笑道:“这又奇咧,你荐你兄弟跟咱去管账房,允不允在我,没的你骂银桂作甚?”纤云一绷脸儿,似嗔似笑,狠狠向振寰额上戳了一指道:“乖哥哥,你不用和俺含着骨头露着肉的,你那位皇亲国丈(指银桂之父。)前两日只管狗颜似的不离门,干什么来咧?也没见那浪蹄子不害臊,为安置他老子,将你奉承得还有样儿?呸,俺不待价形容你们罢了,他一个大墅髻,只管偎在你小肚下作甚?”说着红潮微晕,掩口而笑。振寰见状,更耐不得,于是趁势抱起纤云,直入复室。

  良久良久,但闻纤云吃吃地笑道:“如今俺也学了他,(指银桂。)没别的,俺兄弟是跟你去定咧。”振寰道:“小事一段,不必提咧。俺这两日不高兴,就是为交人那笔钱,你们只知俺放了外任,你也荐兄弟,我也荐老子,那知俺措款为难呢。”纤云笑道:“你为甚不和乌林阿商量呢?你两个好得穿一条裤,这点事儿定然帮你的。”振寰道:“你晓得什么?若在平日,俺早向他挪借咧。如今他因一个爱妾死掉,一百个不高兴,咱为什么去碰钉子呢?”

  纤云道:“他那爱妾不是小巧身段,好:说好笑,两只半大脚,单爱穿水红鞋儿,小模样儿有些似银桂么?”振寰道:“谁说不是呢。便是前些日,乌林阿的太太还向我说,要接银桂去玩两天,消消他老爷的愁闷哩。”(乌、郝两人俨有易内饮酒之势,所以下文恽三娘易于行刺。)纤云笑道:“如此说来,咱正该投其所好,趁势儿将银桂赠与他,然后再问他借贷,还愁不成功么?却有一件,俺这是为你打算,你若叫银桂知是俺与你出主意,俺是不依你的。”

  于是两人一笑,振寰携着个云鬓蓬松的纤云出来。立时折简摆筵,请得乌林阿来。酒至半酣,振寰一如纤云之策,那乌林阿原是色中俄鬼,当时欣然应允。过得几天,那振寰的爱婢银桂自知为纤云所卖,便和纤云吵了一场,含泪登舆,直入乌府。从此郝振寰安然赴任,与乌林阿时有书札往还,交情越密。

  为日不久,恰好朝中有派钦使查办四川之命,可恨和珅这当儿还想蒙蔽朝廷,恐别的官员去不妥当,因此特派了私人乌林阿。当时这乌林阿既奉朝命,驰驿入川。合该沿途州县官晦气,乌林阿一路骚扰挑剔,一陈设,一饮馔,都要鸡蛋里挑骨头,奈何得一班办差员役屁滚尿流,稍一触怒,顿时吊起来一顿臭打。因此风声所播,大家都知乌钦使难伺候得很,便大家拚命地巴结,想讨钦使欢喜,都是前几天供张一切,将钦使行辕扎括得天宫一般,干仆、名厨屏息伺候,无奈乌钦使总没个笑脸儿。

  不一日,钦使将到重庆,那县官儿着了忙,正在乱抓瞎,郝振衰却笑道:“乌钦使的毛病儿俺是晓得的,你只须一桩儿对了他的脾胃,你便给他准备卧狗的窝,喂猪的饭,他都笑哈哈的没挑剔哩。”于是县官敬叩所以。振寰笑着附耳数语,于是县官含笑而出,顿时标出缘头签、红圈票,遣干役分赴四境传唤美妓。这郝振衰也便唤过个干仆,吩咐道:“此间如有美色妇女,不拘他是土倡游妓并私窠娘儿,你去物色一两个来,以备钦使到来;侍筵侑酒。”

  干仆沉吟道:“好教主人得知,刻下倡妓等不知怎的,都大半移居村庄,也有说是怕钦使跟人等无赖横搅的,也有说是刻下白教不稳,王三槐就要起事的。便是前两天,此处的教徒们,每家门首都挂出一朵白莲纸花儿,又大家争制白袍、白带,便是城中几家布庄白布都卖缺。又教会中唤集铁匠,成日夜里叮叮当当的,也不知打造些什么?”(咯逗下文树风等据重庆。)振衰道:“那无非又是开坛讲经等事,若说王三槐就要起事,想还不至于罢,你只去物色美妓便了。”

  干仆唯唯退出,就城关坊曲踅寻半日。虽然有两个,都也是平常姿色,并且怯头怯脑,说起话来硬橛橛的。若谈起吹弹歌舞,侑局行令,一概不懂,只会撒村谑浪,并关上房门那桩事儿。干仆暗想:“乌钦使是北京有名的京虚子,这种村妓定不入目。”于是信步踅向城外,就江沿儿上看回往来船只。因重庆地面时有撑船的游妓,大概如广东的花船儿,却只作住家的模样儿,一船中老少鸡狗,无所不有,中有一两朵娇花嫩蕊,暗作生意。因这种娘儿都是从苏杭两处来的,雅好淡妆,土人便唤作白雀船。

  当时干仆流览一番,见白雀船上也是些平常脂粉,方想踅去,忽见数十步外有只小船儿泊在那里,船头上有个猥琐男子正在那指手画脚,似乎是江湖叫卖,靠岸上却围拢了许多人。干仆踅近一望,那男子却是卖江湖膏药的,便有人唾道:“花枝儿插在粪堆上,他倒有这样个标致老婆。”于是“轰”的声都挤入人群。干仆跟望去,便见人群中有个二十多岁的美妇,结束伶俐,穿一身洒花青衣裤,正在那里手弄铁丸,便如狐仙炼丹一般。那丸儿忽上忽下,捷于掷梭,不多时,添至五枚铁丸。

  这时美妇便放出浑身解数,你看他曲承直接,肘靠膝磕,疾徐进退,因五丸起落之势,玉臂纷纷,娇哞闪闪,一捻柳腰,伏仰转侧,便如绵条似跟定五丸,那段姿势儿就别提多么妙相咧。少时众人一声喝彩,便见五丸“嗤嗤嗤”连珠而上,大家眼光还不及眸,就见那美妇两手一张,来了个秋蟹伸整势,说时迟,那时快,五丸“唰”的声相继而下,那美妇两只乎便如牵丝一般,顿时两手分接四丸,趁势儿双手一并,身儿一锉,又是个海底捧月势,最后那一丸俨似投壶一般,“啪”的声,正落在四丸之中。

  于是众人连连喝彩,抛钱如雨。干仆大悦,方想向前兜搭,只见美妇用布囊收起铁丸,一翻衣襟,又取出两柄亮莹莹的匕首,“霍”的一旋,“嗖嗖”舞起,少时舞到酣畅处,但见一团白气翻翻滚滚。众人正在齐声叫好,只见一柄匕首脱手而出,那美妇更不慌忙,接得这柄,掷却那柄,指顾倏忽,直然的目不及瞬,两匕首闪闪烁烁,往复循还,便如有十余柄匕首翻飞上下。(好看煞人。)少时美妇两手一收,敛容而立,众人这才稍舒气息。

  其中一个老头儿拭目欣然道:“此名为跃剑之戏,如今江湖中此等技艺是不多见的了。”干仆方在分拨众人,只见美妇微笑道:“俺夫妇是远方过路的,偶缺盘费,所以胡乱卖卖药,献献薄技,博诸位哈哈一笑,得些资助。你这位老爷子怎的说俺是江湖解戏呢?不瞒您说,俺南京北卫都走过,各大官府们如有宾客堂会,唤得俺去献献技,都还以礼貌相待哩。”干仆听了,正中下怀,便含笑踅进道:“你这位娘子技艺甚好,可好借一步说话么?俺是府中仆人,特有事相商。”

  美妇笑道:“如此且屈尊到船上谈话吧。”于是引干仆直赴船中。恰好那男子药也卖罢,大家厮见过,谈得数语,干仆方知那美妇姓吴,以卖金疮药为生。于是干仆一说本府老爷物色有色艺的妇人,伺候钦使之意。那吴娘子还没言语,男子连连摇手道:“这事却使不得,既如此,咱们快离此地吧。”说着直橛橛站起,就要逐客。

  干仆微嗔道:“你这人好不识抬举,我看你躲向那里,难道单等捉向官中么?”吴娘子便笑道:“总管你不知得,他的意思是恐俺伺候不来。如今府里老爷既赏脸面,俺们便竭力巴结。却有一件,俺是卖艺不卖身,话须讲明哩。”干仆暗笑道:“这小娘儿好不油滑,但听他这伶牙俐齿,侍筵侑酒定然在行。”因笑道:“好好,如此你便单候传唤吧。”于是匆匆价回府署,禀知振寰。振寰大喜,便连日价准备盛筵,静候钦使。

  过了一两日,钦使前驱已到,振寰和县官都远迎出十余里。大家进城后,又闹过一番繁文,饮使在行辕见了县中一切供应并土妓等,倒也没甚挑剔。那郝振寰因这夜自己作主人,大宴钦使,正选派值筵俊仆,并吩咐酒馔,忙得没入脚处,只见那县官和城防某都阃不待传禀,匆匆而入。那都阃姓金名曜,是个回教徒,长得既如人才驸马一般,并且秉性粗俗,振寰素常很不喜见也。当时便笑道:“金老兄今天闲暇呀,为何同县尊见顾呢?”金曜急匆匆地道:“了不得,如今教中要闹事咧!”振寰怫然道:“贵教中近来平稳,没甚事呀,便是昨天那个私宰的哈某人,俺已嘱县尊轻轻开释咧,又闹什么事呢?”金曜顿足道:“不是不是!”说着嗬嗬半晌,急得气喘汗流,口角乱动,却越急越进不出一字。

  原来金曜又有些口吃的毛病。振寰见状,越发不悦,还是那县官替金曜说道:“金寅兄说的并不是回教,却是说的刻下的白教。便是今天午前,金寅兄偶上街坊,却遇着一个烂醉的白教徒,正在那里扎手舞脚,肆口乱噪道:‘如今却好了,不久的白莲花放,管教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数,你们要命的都跟我来。’正说着,却有几个雄赳赳的教徒将他搀去。因此金寅兄特到县中,和卑职来面禀宪台。”振寰“噗哧”一笑道:“怎的你老兄也这等没轻重,醉人胡说,怎便当件事似的大惊小怪?如今钦使过境,有大过这件事的么?”于是金曜和县官无言退出,这里振寰依然兴冲冲准备一切。

  须臾天晚,那钦使行辕内早已悬灯结采,由内及外,亮如白昼。许多随员仆役,大呼小叫,敞厅上华筵早备,鼓乐呛咛。振寰和钦使却在便室内促坐深谈,互叙契阔,无非是畅谈京华近事,并嫖经赌纶。钦使谈到高兴处,拍膝道:“喂,郝兄,俺这趟差使倒也没有什么不舒齐的,到省(成都。)之后,无非敲老阿(阿弋色。)一下子,教他好歹的复奏上去,俺回京时给他维持一切。好在有和相主持,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么?只是俺自出京以来,再也没睡过自在觉儿,这桩事却晦气得紧。”

  振寰故作肃然起敬之状道:“钦使为国驰驱,席不暇暖,这等的勤劳忠荩,将来载在史册也是古今罕有的。”乌林阿大笑道:“老郝,你别怄我咧,若使银姐儿(银桂。)能随俺出京,俺也快活得多哩。”振寰趁势道:“钦使若乏人伺候,却巧得很,此处有一卖艺妇人,善能飞丸跃剑,巧妙绝伦,少时席间便命他伺候何如?”乌林阿听得“妇人”两字,顿时浑身发痒,便站起来凑向振寰耳根,也不知喊喳的是什么。

  但见振寰连连点头道:“这还用钦使吩咐么?钦使官箴要紧,俺自然作得严严密密。少时酒罢后,您自到静室歇卧,那妇人就去伺候的。”乌林阿大悦道:“那么快吃酒!郝兄你虽然作了外官儿,又是四川第一肥缺,俗语说得好:‘三年重庆府,十万雪花银’,但是你我知己弟兄,也犯不着客气繁费,只随便来个家常饭就得咧。”振寰笑着唯唯,一声吩咐,廊下侍仆暾应,须臾敞厅上华灯四照,酒筵齐整,满院中又挂上各式明灯,于是振寰陪钦使便衣就座。

  这时陪坐的除振寰外,一个是本地巨绅贺某,有三十来岁,滑头滑脑,唱得一口好皮簧京调,也是个公子哥儿出身,却捐纳了道员虚衔,在家纳福。一个便是府学教授毛敬思,年已七十多岁,龙钟伛偻,便如干虾一般,却很负道学之名,真是迈起步儿都有一定尺寸。他生平独居外室,必到高兴时,方令侍婢向他夫人传话道:“某为刷续大事计,欲从事敦伦,敢请。”他夫人听得这两句老例子的话,便知老头子高兴发作,于是也使人答复两句话道:“妾敬闻命矣,敢不祇承。”

  他两口儿这一嚼文咬字不打紧,倒累得传命侍婢,十回倒有八九回受诃斥。因敬思致词待复的当儿,必要整冠束带,如对越神明,那一番端然正色,侍婢见了,往往忍笑不得哩。当时宾主揖让,依次落座。须臾兰馐密醴,堆满春台。振寰举杯劝过一巡,那贺某方向乌林阿攀谈些都中权贵等俗事,毛敬思拉起长声儿道:“古人说得好:今夕只可谈风月。今重客在座,贺兄如何只谈俗事?便是谈风月,还不是敬我钦使之意,咱正该论文才是。”于是欣然把酒,只管苦询近来都下的文风,闹得个乌林阿张口结舌,那贺某也便佛然之色现于颜面。正这当儿,只见振寰哈哈一笑,说出一片话来。

  正是:衔杯今夕聊复尔,喋血当筵顷刻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相关热词搜索:奇侠精忠传

下一章:第一七〇回 王树风险据重庆府 高天德保教渭南城

上一章:第一六八回 抢寡妇冷高闹牢狱 开劫运川鄂动妖氛